每每遇人问,你是哪里人?我会下意识地判断对方的客套指数。如果纯属客套,我答,山东人。似乎能接着聊,我答,算是山东人。
故乡,字面之意是“出生并长期生活的地方”。但是我始终认为这个词应当具有隆重、盛大的意向。它是生命的源头与底色,它以自身独特的风俗习气、历史文化、变迁发展,无形间塑造着微小的个体。我想,它并不单纯是胃口的偏好、难忘的乡音、亲人的方位,也不只是回忆满溢的胜地。这些只是故乡的象征,却非故乡本身。
我战战兢兢不能清晰定义自己的故乡。我一度为自己虚构了一个故乡,把欢喜爱恋的一切事物放置于此。
那个故乡是小镇的规模。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水蜿蜒穿过镇子,两岸有树有花炊烟袅袅。邻里和气友善,世交百年,独户独院,藩篱以隔,目所能及不见高楼。人们种田、造物,闲时读书、歌舞,还有种种延绵千年的祭祀活动。镇子外,一面是青山绵延,百里花海,一面是无边无际的草原,牛羊成群。我想象自己光着脚丫在那里长大,学堂教授以外,我向河水与山林学习,向白发苍苍的老者学习。然后,十七岁,背着行囊赶六十里路,从一个小小的火车站离开。当外面的新鲜繁杂、成败悲欣终于填满了青春期膨胀的好奇,然后归来。
事实上,我出生在青海,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部分时光。因爸爸是山东人,我在“籍贯”一栏总是填写山东。十四岁那年秋天,我随妈妈迁居泰山脚下的一个小镇,有了3709开头的身份证。十七岁,我到北京读大学,然后工作定居,至今二十年。以前,朋友们说我缺少“地域特征”,不论相貌、语言、生活习惯还是脾性,哪个维度都难猜到我是哪里人。
许是在不同地方生活过,父母亦辗转多地,而且常年两地分居。爸爸十七岁参军入伍,天南地北二十几年,早已是大杂烩的习性。妈妈不善家事,工作繁忙,那些往往透过生活细节承袭的地域习性,在我的家中便无处落脚。
还有,许是在每一个地方生活时,我总在向往更远的天地吧,便无生根之念。彼时的生长是喧哗的,外向的,对世界满是冲动与热情,一路向前奔跑,见山登山,见花折花。眼望远方,谁会在乎何处是故乡?
但总有一天,那种生长忽然到头了。我怀疑奔跑的方向,怀疑登山的意义,怀疑一支花朵的芬芳。从前向外、向上的力量,掉转方向,对内而来。我停下脚步,在寻找自己、重塑自己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一遍遍走向回忆,一遍遍温习来路。
这时候,“故乡”的命题再次浮现。
那些“故乡”的象征,此起彼伏,促使我开始注意到,并且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与故乡之间万丝千缕的关联。尽管我已经离开二十三年。我素来喜面少食米,猛不丁竟会突然怀念西宁街头的各色小食。每每我一见到初中好友,或者一落地西宁机场,我就脱口而出地地道道的青普腔。我牵挂在西宁生活的姥姥,总野心勃勃地想要书写我记忆中与她有关的一切。我望着西宁街头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心中五味杂陈。还有那些少年的回忆,时常在深夜汹涌而至。
原来,当我们身在其中,眼光只落琐细日常,从不察觉情感在生根发芽。只有在千山万水之外,那些隐隐的牵扯才时常发作,就像风筝高飞,线的两端才拼命彼此拉扯。
二零一五年的初秋,我和潇哥去看“野孩子”的演出。
张佺、张玮玮、郭龙,三位来自甘肃的歌手唱着西北风的民谣,我的心就在歌声里飘啊荡啊向西,再向西。末了,三人放下手中乐器,正襟危坐,和声清唱一曲“黄河谣”。
黄河的水不停地流,流过了家流过了兰州……
那一刻,我泪如泉涌。回忆中四下盛开一片片光亮。我的童年,我的亲人,我淌过的清洌洌的河水,我戴在头上的野花,我喂养过的小山羊,我受过的疼爱,我流过的眼泪,我自己的胡思乱想,我和同学许下的诺言,这些我不再拥有的,哗啦啦一起照亮了我。
那一刻,我便明了,“故乡”就是一种特别的情感归属。它不需要什么定义。
寒假时,王老师和阿该计划春节去加州的环球影城玩耍,我想都没想便拒绝同行,我要回青海看望姥姥。姥姥已经八十四岁了,生命倒数的秒针在加速旋转。逢春节才在她身边数日,我能听她唠叨,看她缓慢地在屋里移动的时间,怕是都没有几百个小时。
我故意问弟弟,你想去美国玩,还是回青海看太太?
我要回青海西宁看太太!声音出奇地响亮。
当我错过航班,与弟弟在机场等待时,他出奇地乖巧,叫等就等,叫走就走。他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坐上飞机?什么时候才能到太太家?我知道,这个懵懵懂懂的小人儿,心里也有他的挂念。
昨晚见钱老师在朋友圈发了几张她在浙江祖宅的照片,她在笑,在闹,甜美无邪。她说,故乡是童年所有温暖的记忆,是不用长大也没有人期望我长大的地方。生长在上海的她,每每放假与外婆回老宅,有温暖,有爱护,有无拘无束,于是那里变成了她永远的记忆,就是故乡。深以为然。生活过的地方,走过的路,最令我牵肠挂肚,最令我原形毕露,只有故乡。
我在想,如果姥姥离开,我还会回来青海吗?青海于我的意义会有不同吗?爸爸妈妈已经随我迁居北京多年,大舅舅妈多数时候也生活在北京照顾妹妹,我们与青海的连接将会因为一场“死别”而不得不割裂。想到这里,万般不舍,只好停笔去睡觉。
梦里啊,回忆翻滚。我梦到已经离世七年的初中挚友,梦到自己在日记本上写下的雄心壮志,梦到自己和表妹发誓要在北京买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叫亲人们都住在一起……我听见故乡在说,我会为你一直守护,那些你不再拥有的,那些你已经弄丢的。如何能割裂?
即使,故乡是回不去的彼岸,也会熨平了此岸的愁与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