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时段相对轻松一些，吃饭的人不多，很少能坐满全部餐桌，很少有人喝酒，所以大约两三点钟就能忙完。我觉得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在店里打工期间，基本没遇到过特别难伺候甚至故意找茬的顾客，就是忙点累点罢了。
一天中午，店门口停了一辆中巴车，一位女教师带着一群小学生来店里吃饭，女教师大概四十多岁，特别负责任的模样，先安排十来个小朋友坐好，然后就自己取餐具，看着筷子上的水迹疑惑地问我：你们店里的餐具消毒了吗？我说消毒了啊。她又问：消毒柜里怎么还有水？我说因为消完毒又在开水中烫过啊。其实餐具根本没进过消毒柜，只在热水里涮了一遍而已，我一边为自己的灵机一动自鸣得意，一边为自己说了假话而深感愧疚。
刚刚把小朋友们送上车，早上来吃油条的民工师傅们就吆喝着进了店门，占了五六张桌子，可拿着菜单迟迟不点菜。我们店里的菜单其实很简单，以牛肉、羊肉类砂锅为主，主食是米饭和馒头，也能炒一些家常小菜，标价也都不贵。我试探着问几位师傅，是不是推荐几个特色菜？领头的大哥翻着菜单说：你们早上的搭配多好，走，换个地方看看去！等他们出了门，老板娘的口气明显带着几分不耐烦：早上那叫什么搭配？光要油条，狠吃不要钱的咸菜，连碗粥都不点，喝了好几壶开水！
晚餐的食谱和中午一模一样，但一般都会有几桌新老主顾要酒要菜，酒喝好了，时间就不可控了，往往要等到晚上十点以后才能打烊，有几天一直耗到大半夜，反正客人不走总不能硬撵。对我而言，客人数量多少无足轻重，反正我的工资是早就定好的，少几桌客人还能少挨点累，A哥B哥也和我不谋而合。可对于老板娘来说，开店做生意，每天的成本基本固定，自然希望顾客盈门，有几天晚上六点还没有几桌客人，急得她站在门口往外眺望，似乎望穿秋水就能把客人盼来。
门可罗雀的时候，我们三个也绝不会闲着，打扫卫生、剥蒜择菜、调整桌椅，有的是活儿可干。我们只能在客人们一日三餐的间隙享用我们简单的工作餐，要么是B哥炖的白菜土豆豆腐之类，要么是客人吃剩的砂锅或烩菜。我的作息时间一般是这样的：早上五点起床，十点吃早饭；下午四点吃午饭；晚上十点至十二点吃晚饭，一点前睡觉。
原本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能有一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可就在我“入职”的第三天上午，老板把他8岁的女儿刘杨从奶奶家接了回来，由老板娘照看着，就在店里玩耍、做作业，老板娘说我这个大学生只负责端茶倒水有点大材小用，就顺便安排我给刘杨辅导作业，小姑娘正是调皮的年龄，做作业磨磨蹭蹭，半天都写不了几个字，我恨不得把笔拿过来替她做。于是，我每天的休息时间被压缩到了不到一个小时。
连续打了十天工，我几乎连店门都没出过，第十天晚上，我的凉鞋鞋袢儿突然断了，第二天上午当拖鞋穿了半天，无论如何都不跟脚，我又没带别的鞋，只能考虑就近买一双新凉鞋。老板还没给我发工资，我兜里一共只有20块钱，不敢去商场或超市，B哥自告奋勇，陪我去了东面的一家杂货店，货柜里只摆着三四双黑色的人造革凉鞋，最便宜的一双也要15块钱，没舍得买，无意中发现最底层还有一双深棕色的凉鞋，鞋袢的金属扣都生锈了，问了问价格，店主说这是去年没卖出去的旧货，要的话8块钱拿走。我喜出望外，正要掏钱，B哥给我使了个眼色，三言两语之后，以五块钱成交。这双凉鞋陪伴我度过了最后三天的打工时光，回到家后还穿了整整一季。
约定的两周时间到了，一向很少见面的老板特意安排B哥给我炖了一份牛腩砂锅，还亲手给我倒了一杯冰镇啤酒，看来挺舍不得我离开，再三邀请我以后再去做兼职，我也非常感念A哥、B哥的关照，揣着老板给的200块工资、穿着新买的凉鞋坐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
第二年暑假，我又去这家店打了两个星期的工，店里的生意明显不如去年，A哥已经不在店里，新来了一位C弟，才17岁，据称是老板的远房表弟。C弟总是沉默寡言，接过了配制砂锅的接力棒，平常只顾着闷头干活，很少和我们聊天。B哥私下跟我说，老板许诺C弟将来让他接手这家店面，所以现在干的活儿都是义务劳动，不给开工资，C弟心里不高兴，但是从不肯多说一句话。
顾客少了，我的工作节奏也比上次放缓了不少，也许是看我玩手机发短信不顺眼，也许是生意不好心里有气，老板娘对我的态度远不如上一次，还跟老板告状，说我干活不卖力气。老板中间专门找我谈了一次，说年轻人还是要踏实一些，如果我表现好，还可以考虑等我毕业后帮我推荐工作，他在政府认识谁谁谁云云。
某天晚上，C弟突然找到我，悄悄地跟我说，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回老家，在这儿太累了，吃得又差，还一分钱都赚不到。我惊讶地问他，你有钱吗？他说回家坐车的钱够了，让我替他保密。我脑子大概是秀逗了，这种事儿怎么可能保密呢，第二天早上，老板就发现C弟不见了，手机里只有一条C弟发来的短信。老板暴跳如雷，一边叱骂C弟不懂事不识抬举，一边无可奈何地亲自配菜、做饭，说这就是关键时刻撂挑子，这种孩子将来绝对没什么出息。
我不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只好缄口不言，还是每天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儿，别的事情一概不问。两周后，老板沉着脸给我结算了工钱，只不过，这次没有牛腩砂锅，也没有啤酒了，老板也没有再邀请我。我像上次一样独自坐上了返程的公交车，从此以后再也没去过那片小区，再也没走近过那家小小的饭店，老板一家人、A哥、B哥、C弟，像我生命中无数的过客一样，从此杳无音讯，再未谋面。
李虎，2019年6月2日于济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