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万达广场一楼的星巴克，咖啡香四溢。
“喂，丽，你喜欢什么颜色?”
网吧厕所惊现初生女婴，疑似女高中生厕所产子遗弃。
微博里一条新闻题目这么写着，丽的手有些微抖，悬空的手指犹豫了一下，却往下继续刷新。再刷新两三页之后，还是返回最开始点开了这条新闻。
如果当初那个孩子生下来，那个人以及那个孩子会是什么命运？
那个人又会在什么样的地方下把孩子生下来，在网吧吗？
又或者，她生孩子的时候会不会叫自己过去帮忙？因为她总是要自己替她跟家里圆谎。
“喂，丽，不要看手机了，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直到不耐烦的朋友菲扯掉手机，丽才从呆滞中回过神，抬眼对上一双愤怒地画着精致眼线的眼睛。
“干嘛心不在焉的，手机里有什么好看的，天天看？”菲抱怨着。本来想问丽要买哪个颜色的杯子，却在叫了几声之后被告知对方根本没有在听她讲话。
“嘿嘿，微博里不就是些乌七八糟的下流段子。”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安抚这位生气的好友，顺道把话题转回之前的颜色上面：“黑色吧，我要黑色。”
菲再次白了她一眼：“你根本就没在听，什么黑色，根本就没有黑色。还有，为什么又是黑色。你还是那种天天想着拯救世界的少男少女吗，觉得黑色酷吗？拜托，你都26岁了，天天黑衣服黑裤子，还有黑鞋子，整个就是乌鸦好不好，上次窗帘你也说要黑色的，你就算再喜欢黑色也不需要把你生活中所有的颜色全部都换成黑色吧！”
丽赶紧赔笑：“抱歉，那你觉得哪个好看？”
“红色，我喜欢这个杯子。”红丹豆蔻的纤长手指点在扉页上的红色几何造型的杯子上。
只一眼，丽马上就撇开了视线。语气突然变得有些烦躁：”你下次能不能换别的颜色的指甲油，红色特别丑。还有，我们是一起租房的，我不喜欢红色杯子。“
菲之前嚣张的气焰立马小了很多。这是两人的相处模式，一旦一方的气焰高，另一方立马就会识相的服软，只有这样，这条名叫友谊的绳子才不会被挣断。
她嘟囔着抗议：”红色很好看啊，热情似火，只有你这个怪胎才不喜欢。“
”我说过了的，你不觉得红色就是血吗，看到就会让人窒息，你还让我天天面对？“
”好吧，我们挑别的颜色。“
”只要不是红色，你喜欢什么就可以。“
菲的眼神委屈的诉说着”我就喜欢红色“，丽选择视而不见。
只要不是红色就好。
心底一个声音说到。
对，只要不是红色就好了！
她在心底回应这个声音。扭头看向窗外。
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窗外的雨淅沥沥下着，仿佛要下一个世纪的架势。丽轻缀了口咖啡，苦在舌根处蔓延，最后占领了整个口腔，她却依旧面无表情。
就连这种曾经苦到皱起整张脸的咖啡现在喝起来都能云淡风轻，我果然是已经长大了，小南。
2
你猜，十年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
对面穿着蓝白条纹校服的少女笑嘻嘻地问她。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少女随即换成一脸羡慕地口吻道：丽的身材这么好，以后肯定要穿着黑色的包臀裙踩着高跟鞋在白的发亮的地板上走来走去，肯定好看。
你指的……酒店服务生？
丽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这是她当初的回答。
才不是，丽你成绩这么好，怎么会是酒店服务生？你应该是公司的总经理或者总裁，然后对着下面一群人大骂你们是蠢蛋吗！然后把文件往上一甩，那些纸就像雪花一样洒下来……真好看！
没有公司会请这种人的。
26岁的丽在心底笑着回答。却马上，悲伤像从打碎的罐子里溢出，无法阻止的传到了四肢神经末梢。
为什么我当初没有问你的十年后呢？是因为早就预示着，十年后没有你吗？
眼眶发红，丽突然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哎！？”
明明已经不再那么频繁梦到她了，为什么还会突然在毫无征兆的地方想起这些往事？
丽面无表情地盯着雪白的蹲坑，使劲睁大眼睛转了几圈，把眼泪逼了回去。
小南……
是在怪她忘记了吗？
没有啊！她怎么敢忘记，她怎么敢……
觉得眼泪又要再度漫上来，丽赶紧死命地掐着大腿上的肉。
钻心的疼蔓延到了心底。这是她抵御悲伤的方式。
啪嗒的推门声，分散了丽的注意力。
她听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声音高声说道：”哎呀，肯定啊，早就做过了。谁他妈交男朋友光牵手啊。“
丽的眼睛暗下来，再次冲了一下水，这才推开门走出来。
女孩正一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一边在打电话。看到丽时还刻意瞟了一眼。
一头乌黑的长发中间夹着几缕紫色红色蓝色的头发，很符合她刚才的发言的一个形象。
丽走到她旁边的洗手台打开水龙头，又听到女孩说：”哎呀，肯定大啦，不比动作片里的小，下次你也该好好和你男朋友一起体验一下……拜托，不提前验货，谁知道是蜡笔小新还是洋枪大炮啊！“
女孩的声音肆无忌惮，她旁边的丽听得一清二楚。
水不断地冲刷着双手，却怎么也冲不走心底的厌恶。
在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小南从来不会聊起这些下流的话题。
是的，她从来不会和没有男朋友的自己讨论这些事情。
但也许她会跟其他有男朋友的人讨论吧，也许言辞也是这么露骨吧！
丽赶紧将这些念头打消，小南在她心中还是那个干净得穿着蓝白校服微笑的女孩，怎么会和眼前这种不良少女有相似的地方呢。
但是，无法克制地不断地将女孩和刚才微博里描述的在厕所产子的女孩同记忆中的那个人扯上关系，胃像被人甩到了烧红的铁片上发出吱吱的恶心的声音。
抬起眼，看到镜子里女孩的正脸。
贴了假睫毛画了眼线，厚厚的粉遮盖住了满脸的胶原蛋白。
丽像是要用眼神把镜子盯穿一样盯着镜子里的少女。
明明完全不一样……为什么还是会产生相像的联想呢？
是因为自己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过去才恶意地做出中伤小南的揣测……
”……好了我要挂了，等会聊！“
女孩转身要进去上厕所，丽突然说道：“喂，记得戴安全套啊。”
3
喂，记得戴安全套啊。
如果自己当初说过这种话，现在也不至于这么痛苦吧！
就是因为当初连这种话都没有说过，所以才会发生了那样的悲剧。
没有理会女孩在后面骂的那句神经病，丽从厕所出来注意到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听得人心烦。
小南，我已经26岁，不知道你在那边过的可好，是不是也已经长到了26岁的样子。孩子还好吗，现在该10岁了吧，我明明到现在连男朋友都没有，你却已经有个10岁的孩子了，真是好笑，还喜欢superjunior吗，可惜韩庚已经退团了，啊，你最喜欢的金希澈也发展的很好呢，也没有女朋友，你是不是很开心；我也开始追星了，最近国内出了一个少年男团，叫TFboy，我想你应该会喜欢吧，其中有个人很像我们当初喜欢的隔壁班的班草……
编辑完短信，她把它发给了名为小南的号码。
杯子最后选了白色底的配上山水画的类型，丽很喜欢，再三赞美了菲高尚的鉴赏能力。
淅沥沥的梅雨季节就快过去，不仅是房间里的被子需要在大太阳下晒晒，祛除霉气，人也需要到外面吹吹风，否则心底阴暗的角落长起的霉菌会产生毒素，侵蚀整个身体和精神。
下了班之后，丽破天荒的没有径直回家，而是中途下车去了步步高。
毕竟六月快来了，傍晚的暑气也浓郁起来，广场上此时的喷泉刚好打开，水腥气把暑气吹散，细细的水珠扑在脸上，让人格外神清气爽。
看着孩子们在水池边奔跑大闹高声笑着，丽难得地感受到身在人世的轻松。
人一旦活久了，单调的重复一样的日子，就像生锈的机器，久未被刺激的神经就会迟钝，难以想象出什么叫幸福，什么是美好。
丽闲散地沿着水池走到人少的背面，却被一个女孩叫住。
“喂。”
丽停下脚步，前面只有一个长发穿着蓝白校服的女孩，显然是她叫的自己。
不得不吐槽中国教育部的想象力，十多年了，校服居然一点改变也没有。
”叫你呢，阿姨。“对方颓废地又叫了她一声，旁边倒着空荡荡的罐装雪花啤酒。
学生怎么能喝酒呢？丽皱了皱眉，注意到女孩黑色发丝里若隐若现挑染的其他发色，忍不住将她与不良少女画上等号。
因为今天难得地从平常麻木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她忍不住多管闲事说了几句：”穿着校服就不要做侮辱校服的事情，就算喝酒也要把学校的制服脱下来，免得母校蒙羞。“
女孩显然有些醉意，眼带迷蒙，仰着脸木楞地看着她说完一番老阿姨才会说的言辞，转而才露出天真的笑容：”阿姨，我把衣服脱了，你陪我喝好不好？“
说完，把长袖的蓝白外套脱掉，里面穿的是黑色的便服短袖。
丽自然不会同意这种无礼的要求。
转身要走，却听到女孩喃喃地抱怨着：”阿姨，我心里真的好难受，所以才买了点酒喝，我现在觉得轻飘飘的，忍不住想笑。果然酒是个好东西，难怪你们大人喜欢，可是，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觉。阿姨，你陪我喝好不好！我看你是个好人，要是别人上来欺负我，你肯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女孩软软糯糯的哀求让她有些不忍，何况真把一个喝醉了的高中生丢在这里，如果出了事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安心。
丽突然憎恨这些做事不考虑后果又完全没有自制力的人。就算再郁闷到想喝酒也可以找个安全的地方，这样就算喝醉了也不会给别人造成负担。为什么这种人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还把别人的好心当成理所当然！
丽犹豫了大概三分钟之久，最后还是坐了过去，眉头一直皱着。她也憎恨自己这种硬不起心肠的性格。
“你家在哪里，我给你爸妈打电话。”
“不要！不要给他们打电话！”女孩反应很大的大声抗议，然后从旁边的塑料袋子里拿出一罐啤酒递给她：“一起嘛！”
“我不喝酒。”丽肯定地拒绝了。
“哦。”女孩径自把酒放到她手上，然后自顾自地说起来：“我真的好烦，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年轻的时候努力上学，毕业了努力赚钱，然后结婚生子，然后再让下一代重复这种痛苦，这肯定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一代一代的轮回，一代一代地……呃，这里其实是地狱对不对？”女孩在发表她对世界的看法之后，突然眯眼睛，抬起脸毫无焦距地着问丽。
丽沉默，没发觉自己把啤酒瓶拉开，仰头喝了一口。
若说这是个地狱，谁能否认，若说这里是天堂，谁又能肯定，既非天堂又非地狱，那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人间啊！”丽回答道。“是位于生命之家和死亡之家的中间世界。宇宙间，什么是最好的祝福，同时又是最坏的诅咒？”
女孩疑惑的问：“是什么？”
“是生命，又或是死亡。”
“是生命还是死亡？”女孩没有明白，追问道。
“都是。所以你活着即是老天爷对你的祝福也是诅咒，你必须承受生命中的苦难，但是你也会遇到生命中璀璨的甜蜜。”
“这是我必须活着的理由吗？“
”这不是理由，你活着的理由，需要你自己去寻找。“
女孩闻言，大笑起来：”阿姨你果然跟我奶奶一样，满口大道理，可是说不定你自己也没有活明白。“
丽继续沉默，又仰头喝了一口。她才26岁，怎么会活明白了呢。
女孩心情突然低落下来，语气沉闷地诉说到：”喂，阿姨，我有个朋友，我指我朋友（因为丽的视线她再次强调了一下接下来的故事主角），她还是个学生，但是，她怀孕了，你说她该怎么办？“
学生，怀孕等词就像能量球，撞击在某扇记忆的大门上，尘封已久的碎片再次随风飞扬，在心底刮起旋风。
……小丽，我怀孕了……
……小丽，要是孩子生下来，你做他干妈好不好……
……小丽，我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小丽不要担心我……
……小丽，我看到银河了，如果我哪一天先你找到幸福，你一定不要怪我哦……
丽倒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从窒息的回忆里抽身出来，背后喷泉的声音宏大地像瀑布一样。
“你朋友，怀孕了？”丽惊慌地反问到。朋友向来只是托词，所谓朋友的故事一直都是自己的事。
“嗯！”
“怎么连安全措施都不做呢？”不对，怎么能在学生阶段就发生关系呢？但现在再追究责任也没有任何意义。“你朋友多大？”
“跟我一样，高二。”
“她怎么打算？”
“就是不知道才烦恼啊。”
丽舔了舔嘴唇，她不知道自己参与到这种事情中，是否正确。
“我建议你朋友，赶紧和家里沟通，然后再和男方一起，再决定要不要这个孩子。”
“说起来是轻松，但是做起来不可能。我连上网吧都没有勇气告诉我妈，何况怀孕那么大的事情。她家里家教这么严，要是回去说怀孕了，还不被打死。”
“你有勇气染头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
“啊，你说头发？这个是亮片，不是真的。我回家前都会取下来。”女孩把头发里夹杂的红的蓝的紫的取下来，果然恢复了乖巧的样子。
“你再怎么逃避，他们最后还是会知道的，与其到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倒不如一开始痛一次，把悲剧扼杀在摇篮里。毕竟虎毒不食子，你的爸妈再生气难道还能真打死你？如果你选择自己处理，那只能偷偷的去堕胎，你有钱吗？没钱只能去黑诊所，伤了身体，轻的留下一辈子遗憾终身不育，重的因此丧命，而且到时候你需要时间恢复，被发现的几率很高，何必因为害怕而不敢承担呢。”
“我说了不是我，是我朋友。”女孩抗议道。“你说的也是，我劝劝我朋友。实在不行我会一直陪着她的，我会给她勇气，对，勇气。”
丽被她的纯真逗笑了。谁没有经历过这个荒诞的年纪，又有谁不懂这个年纪的心理，在大人的眼中……
“在我们的眼中，你们再荒唐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包括杀人……”
“不包括杀人和自杀，自残和虐待。活着就要学会不给别人造成麻烦。”
“好吧，意思是我给你造成麻烦了呗。对了，阿姨我们是不是见过？”
女孩突然低头翻手机，然后兴奋地大叫一声：”果然。“把手机里的照片递给她。
是她提着MUJI的袋子在星巴克的落地窗前看雨的照片。
”你怎么会……“
”那天我在里面上厕所，结果一个大妈突然跟我说，’喂，记得戴安全套啊‘。我吓了一跳，后来出来的时候还特意拍了张照片。原来是你啊！阿姨你果然是个好人。”
丽露出微笑：“这是缘分吧。既然这样，我留个电话给你，有事可以联系我，千万别的傻事。“
”好啊！那我今晚可不可以睡你家。“
”不行，我送你回去。“
夜色渐浓，五彩的霓虹灯已经亮起，远处人影绰绰，天际却无半点星光。
曾经相约一起去看银河的我们，曾经一起遥想未来的我们，曾经一起期盼幸福的我们……所以，小南，你的幸福是死亡吗。
4
缘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一旦放下所谓的戒备，我们很容易和陌生人做朋友。
尽管如此，我们却依旧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孤独的活着——因为我们相信随意敞开心扉会受到伤害这些歪道理。
那个女孩名字叫舒乐，是个一听名字就觉得对方是个开朗的性格的人，尽管现在处在敏感的青春期。
舒乐是个话唠，一天能发十多次微信，频率多到让她以为舒乐除了上课就是在跟她聊天。因此丽劝她多和同学交流。
但是这似乎根本不关她的事情，她就算不回信息也是可以。
但丽的工作很自由，有时候自由到无聊。
“我们班的文娱委员找男朋友了，长的特别丑，完全配不上她，我就想不通为什么会找个这样的人。大家的审美都去哪里了？很多我觉得好看的人结婚对象不是大肚子就是地中海，我看着也不是富豪啊！难道人长大了审美也会跟着降低？”
“昨天大姨妈来了，量超级多，粘到裤子上了，结果只能把裤子脱下来洗了，找艺术生借了条裙子，但是没有穿内裤。天哪，你有没有觉得好刺激，有没有试过不穿内裤在学校里走，简直，我第一次这么担心我的裙子会被吹起来，靠！”
“喂，阿姨，你的朋友里面有没有同性恋？你觉得同性恋是不是病？”
“我总觉得我们班有个女生喜欢我，她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天哪，我才发现我们学校的同行恋那么多。阿姨，你知道同性恋要怎么做（上床）吗？”
“告诉你一个劲爆消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和高三班的英语老师出轨啦！被当场抓奸在床，现在传得满学校都是，还贴了照片。你说这人怎么想的，要出轨不找年轻漂亮体力好的，而且我想不通他们都这个年纪了还有这个体力做吗？唉，你们大人的世界怎么那么奇怪？”
丽都会很正经的回复。
“我朋友中有同性恋。但是我认为同性恋不是病，我称之为爱情。”
“长大了欲望就会被名利分散，因此不像你们爱的那么专注。爱情有很多种，爱外表，爱才华，爱家世，爱身体……没有哪种爱是高尚的，也没有哪种爱要被你贬低，你要做的，就是尊重爱。”
“大姨妈来了要注意不要太劳累，禁食冷饮和麻辣，平时可以带衣服去学校，以备不时之需。”
“大人的世界也很无奈，每个事件背后都有最初的原因，你要做的不是带着个人情绪的批判和指责或者嘲笑，可以静静听别人说，少让自己极端的不客观的甚至错误的情绪参杂在不负责的八卦里。因为你终有一天也会长成一个卑鄙的大人。”
舒乐对她的话表示极度的崇拜，丽无意装逼，她如果有自己的小孩，也希望这个孩子三观端正的成长。
舒乐很少提起怀孕的事，大部分都是她主动问起。
”上次在步步高说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她说要和爸妈坦白，我还能怎么做，支持她呗。“
丽很满意。
这是她最近唯一开心的事情了。
自从遇到舒乐之后，她常常梦到小南。
在她家瓷砖铺成的浴室里，鲜红的血盛满了整个浴缸，在浴室惨白的灯光照射下闪烁着黑红的光泽，仿佛是地狱之海，小南地躺在一片鲜红之中，虚弱地对着她笑，眼里却流出了血。
她说：”小丽，我后悔了。“
地狱之海中深处无数恶犬之爪将小南往下拉扯，小南挂着两行血泪对她说：”我后悔了。“
每次丽就仿佛灵魂被磁铁从地狱深处吸回来一样，满身疲惫。
那些跳楼自杀的人，在下降的一瞬间就后悔的那些人，死之前不是解脱而是绝望，因为他们不想死。
所以一开始为什么要选择自杀……
为什么呀……
电话铃声响起时，丽正无神地盯着窗外正在建的大楼发呆。思考世界上没有后悔药这件事情。
”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我需要你的帮忙。“
电话那头传来舒乐没有时间解释的急躁要求。
”我在城北沽源路的佳怡小区的出租房里，刚才我朋友摔倒了，留了很多血……“
”流产了吗？“连带的丽的语气也着急起来。
”好像是。“那边没有经历过事情的孩子肯定一脸惊慌和犹豫。
”先打电话120，叫救护车赶紧过去，然后通知对方家长和你父母，我随后就到，先去你那边，如果救护车先到，你就告诉我去哪家医院，我再去医院找你们。“
”好。“惊慌的声音丽没有丝毫主意，完全听凭她的命令行事。
丽赶紧请了假，打了车赶过去。
显然，怀孕的确实是舒乐的朋友不是舒乐，但是两人怎么会在出租房内，而不是在家里？是已经和父母摊牌了吗？这就是摊牌的结果？因为觉得丢脸所以将孩子逐出家门自生自灭？还是孩子一开始就没有勇气跟父母坦白，打算在出租屋内拖着，耗一天是一天？
不对，都是高中生，整晚不回家就是个问题，父母不可能不知道，这只能是赶出家的结果。
丽气的浑身发抖，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趟这滩浑水，这两个家庭跟她一点关系的都没有，她大可不必……
不，她还是要去的，当初警察找到她时，跟她说小南临死前最后的通话对象是她的时候，她就知道那晚她不应该犹豫的。
她不能再制造另外一个遗憾让自己痛苦一辈子。
5
医院急诊室的走廊又长又窄，还带着拐弯。她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里面已经开始手术，很显然落胎的姑娘的家长已经到了。
丽靠着墙壁大喘气，刚才跑的太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跑过了。
事实上自己过来也做不了什么用。
走廊上坐着几个人，舒乐一看到她就大喊”阿姨“跑过来，丽抬起头看着脸上残留害怕的少女，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没事的。”
猝不及防的，她连下一口气都没喘完，就被一巴掌打歪了头。
肌肉与肌肉碰撞的清脆在空荡逼仄的空间里回荡。
丽愕然的回过神来，才感觉到右脸颊火辣辣的疼。
一个妇女气急败坏的声音传入耳朵：”都怪你，为什么不管好你的儿子，要不是你们家，我们家天儿会吃这种苦，还要再身上挨刀子，这以后要是身体落下毛病，你们家要全部负责。“
也许是物极必反，怒到盛极反而有了冰点的冷静。丽缓慢地摆正了脸，看清楚一脸愤怒到耳垂下的黄金耳环都在颤抖的妇女。她脸部白皙，微胖，脖颈多褶皱，是多思的缘故。
看来是平时自诩家教好极度好面子的那类人，她时常在工作上遇到，最是难缠的主了。
有众多人拦着，她还在高声叫骂，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形象，也许是真的担心女儿吧。
丽二话不说一巴掌扇回去。
众人愕然。
丽摆出平时工作时的微笑，扯到了脸上的伤口：“阿姨，首先，我想您是非常有教养的人，但是我不知道有教养的人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人，第二，我想你可能不知道，我与你，以及你们家没有任何关系；第三，你的孩子高中怀孕，是你家教没做好的缘故，自己不反省反而首先责备他人，跟乡野村妇有什么区别。第四，你的孩子为什么会在一个出租房内落了胎，为什么他们第一时间打的是我的电话而不是你们的电话？因为你们为人母为人父的失败。你们从来没有给你的孩子提供一个值得信赖的形象，所以就算出事了他们第一反应不是找最为亲近的父母而是我这个陌生人。因为你们让他们感到害怕，知道吗？第五，为什么你们在知道孩子身上发生了这么大事情的时候，不是告诉她冷静的思考和自我保护，而是充满怨恨的责骂。事情已经造成，希望你们能冷静解决。“
她的声音还在急诊室的走廊上回荡，可能时常发生这种事情吧，居然没有护士上来阻止。
也好，反正这些人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舒乐身上。“既然这样，我先走了。有事找我。”
舒乐显然被吓得不轻，只会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哭泣。
出了医院门，有人叫住了她。
”你好，请留步。“
叫住她的人是个贵妇，穿着朱红色修身连衣长裙，叫上踩着黑色细长的高跟鞋，腿肚匀称修长。
”你是？“丽眯着眼问道。她的右脸还有些疼，不想左脸遭殃。
”我是舒乐的妈妈。“
”你好。“丽疏离的打了声招呼，静待后面的话。
”我希望你不要再和我女儿有来往。“
倒是开门见山，不过丽有些好奇。
这个妈妈是觉得自己带坏了她的女儿么？
”我看过舒乐的日记和短信，虽然觉得很唐突，但我觉得你再和她继续联系不合适。我想，她可能觉得自己喜欢上你了。”这位妈妈的态度倒是很谦和有礼。
丽被这个理由惊骇到了。
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考虑过。那个小孩问过她很多关于同性恋的话题，难道这些都是预兆？
“妈妈，你在做什么？”舒乐的声音就像掐着点在后面响起。声音大老远就传来，有一丝急躁的紧张。
丽转头看着阳光下走来的少女，觉得她周身都泛着光，六月的阳光刺眼，让她睁不开眼。
“好。”丽轻声回答。“希望伯母能用冷静的方式对待这件事情，爱上谁都不是问题，因为能爱上一个人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你们在说什么？”舒乐一脸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眼睛通红。
“妈妈在感谢这位……这位姐姐对你的照顾。“妈妈显然对女儿没有听到刚才的对话松了一口气。
舒乐戒备的神情也放松下来，，耸着鼻子回到：” 什么姐姐，我叫她阿姨呢。“
三人，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笑起来。
丽寒暄了几句就走了。
后面阳高照，晒得后背疼。
6
2006年6月21日晚上9点13分，徐小丽接到了好朋友祁小南的电话。
两人像平常那样聊天。
她突然说：”小丽，如果我们两同时喜欢上同一个人，你会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们根本就不会喜欢上同一个人好嘛！你喜欢的我绝对不会有感觉，而我喜欢的你肯定看不上。”
2006年6月22日凌晨，祁小南被发现在浴室中自杀身亡，怀孕五个月。
多年后，在路上偶遇小南当初的男朋友，突然他问丽：“那封信你看过吗？”
徐小丽惊讶！“什么信？”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本来过了这么多年，我不该提起这件事。但是突然很想知道当初你是怎么想的，这一直是我的心病……当初，我和小南提出了分手，然后给你写了一封表白信……”
丽倒抽了一口气，记忆的尘埃漫天飞舞，把她吞噬其中。
小南出事前不久，跟她说收到了一封来自男朋友的情书，她当场念出来了，当时丽心不在焉，只记得最后落款写的是：因为xl而失眠的我。
那时候早恋就像打游击战，名字不能光明正大的写，只能用缩写代替。
他还真是nl不分啊！
丽记得最后自己是这么评价。
小南却难得破天荒的没有出声反驳维护，只是一个劲的笑。
丽现在才明白，也许当时小南就知道，那封信根本就没有所谓的nl不分，一开始就是写给xl的。
所以……丽僵硬的转动了脖子，她不想去看眼前这个男人。
最终还是我害死了小南。心底消失已久的声音重新出现。
“那是你写给我的？”不是给小南的。丽用近乎喃喃自语的声音问道。
“对，当时我发现自己其实喜欢的是你，觉得自己不能欺骗小南和我和你，所以我提出了分手，当时小南也同意了，没有很大的反应，所以我想她可能也已经不在意我了吧，说实话当时小南说和平分手的时候我还有些伤心，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就要我转学了，我听朋友说小南……小南出事了……”
丽听着他若无其事地说着这段过往，若无其事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把罪恶都推到她身上。。。她气愤地浑身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仿佛小南用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泄。
为什么要变心？为什么不能负责任？为什么不能让你那丑恶恶心的喜欢烂在心里？为什么连肚子里的孩子都能假装不知道？明明是你种下的恶果，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你不知道吗？”丽吞下卡在喉咙的酸涩的口水，露出非常可爱又纯真的笑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因为她怀孕了啊，怀了你的孩子，是个男孩！小南说如果孩子长大了肯定很像你，因为她害喜很厉害，她说一定是一个像你一样强壮的男孩子。你知道她有多欣喜和彷徨吗？你却假装若无其事地跟她说分手？说什么喜欢我，你有什么资格啊？就像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一样，马上就悄无声息的逃走了，像你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男人的脸因为她的话而僵硬。
他一定后悔叫住她吧！可丽没有办法控制恶毒的话从嘴里说出来，她这些年饱受自责的煎熬，每每入睡之后，总是看到小南躺在满是血的浴室里，一双眼空洞无声地看着她，嘴里虚弱地说着:小丽，我后悔了，怎么办，我想活着，你为什么不拉我起来？
“那个孩子，有没有在晚上去找过你呢？啊，就算去找你你也认不出来吧。它一定很伤心，为什么会有这么狠心的父亲，像懦夫一样把它抛弃了，它怨恨你这么久了也不去看看它……小南说她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
那个男人如她所愿的一脸恐惧和悲伤。
“听说你结婚了，还没有孩子！不要太担心，会有的。那孩子太想念你，会重新投胎和你做父子的。”
他一脸难以置信地恐惧的跑走了，丽看着他踉跄的背影，继续笑着，笑着笑着却哭了。
寂冷的天空开始飘雪。
小南，我觉得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而你，也要受到惩罚。
罗杰泽拉兹尼说：宇宙间，什么既是最好的祝福，同时又是最好的诅咒？是生命和死亡。
你活着即是老天爷对你的祝福也是诅咒，你必须承受生命中的苦难，但是你也会遇到生命中璀璨的甜蜜。
而死亡也是老天爷对你的祝福与诅咒，祝福你脱离苦难，同时也诅咒你再无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