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件事,发生于公元前548年。
这一年,是春秋时齐国庄公六年。
这一年,齐国权臣崔杼弑了庄公。
惨案起因于一桩奸情。
其初,崔杼家臣东郭偃的姐姐,长得十分漂亮。
先是嫁与齐棠邑大夫棠公为妻。
棠公死后,崔抒接手将其娶了过来。
久慕美名的齐庄公,不知如何,
一来二去,与崔抒的这位二手妻子通上了奸。
由此,庄公常常去崔杼家里。
崔杼是知道这件事的。
但崔杼是一开始就知道,
但碍于国君的威权敢怒而不敢言;
还是后来庄公行为越来越嚣张才走漏风声的?
《史记》语焉不详,我们不得而知。
但庄公一定并不避讳此事。
因为庄公每次跟崔杼之妻云雨之后,
居然还顺走崔杼的帽子,拿去赏赐别人。
这显然对崔杼是莫大的侮辱,
连庄公的侍者都看不下去了,
劝庄公千万别这么干,毕竟崔杼虽是臣下,却大权在握。
然而庄公不听。
而崔杼对庄公的态度,
除了屈辱,大约还有被辜负的伤心。
因为庄公之所以得位,完全是崔杼一力促成。
其先,庄公的父亲齐灵公,
有二位娶自宋国的姬妾,史称之为仲姬、戎姬。
其中戎姬有宠于灵公,
而仲姬生了一个儿子,单名“牙”。
这二位关系大概不错,所以仲姬将公子牙托付于戎姬。
戎姬便恃宠请求灵公立公子牙为太子。
然而当时庄公已经是太子了,因其名为光,故称太子光。
齐灵公不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并不顾及废立太子可能引起国乱,对戎姬的要求一口答应了。
反而公子牙的母亲仲姬不同意:“太子光的位置,为列国诸侯所公认,你无缘无故废了他,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这位女子的见识远远超过齐灵公。
然而齐灵公不以为然,大咧咧地说:“这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儿?”
当下便废了太子光,调他到东部守边疆去了。
随即立公子牙为太子,并派齐国两大权势最高的家族之一,高家的高厚来辅佐太子牙——这位高厚,原本是辅佐太子光的。
按说,上有灵公下有高厚,庄公此时已无翻身余地。
然而崔杼站了出来。
齐灵公二十八年,即公元前554年,灵公病重。
崔杼趁机将太子光迎回国都,杀了戎姬。
接着,灵公死去,崔杼立太子光为君,是为庄公,随后五月杀太子牙,八月杀高厚。
至此,庄公君位方稳。
可以说,没有崔杼,便没有齐庄公。
不用说君位,假如太子牙即位,太子光性命能否保住都是个疑问。
因此,齐庄公对崔杼,淫其妻辱其人,显得忘恩负义。
崔杼于是怒了。
他本想私通晋国,合谋袭齐报仇,却一直得不到机会,干脆称病不视事。
齐庄公听说崔杼病了,心想,又有借口去崔杼家了。
于是前往探病。
例行的问候过后,他又去找崔杼的妻子!
崔杼还在家呢,他的老婆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好意思,总之这次崔杼妻走进内室,与崔杼二人闭户不出,将庄公晾在厅堂之上。
这位庄公着实荒唐,且对崔杼过于视若无物,
竟然拍打着堂上的柱子唱起了歌。
《史记》没说庄公唱歌意欲何为,
有人猜测是庄公怕崔杼妻误以为自己已离开,
所以唱歌证明自己一直还在外面等着呢。
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
庄公唱的是有挑逗性内容的歌挑逗崔杼妻,以取乐意淫。
这个时候,事情发生了。
庄公手下有位太监,名贾举,
曾因事被庄公鞭打,怀恨在心,
便与崔杼合伙,一直帮着崔杼窥测庄公动静,
寻找报仇机会。
此时,贾举大约也跟从庄公来到崔杼家,
见庄公一人在厅堂里唱着歌,觉得机会来了。
便将庄公的侍从都拦在院子外,
自己一个人走进了崔杼家,并将大门关上。
而崔杼的家兵亦持兵器从内涌了出来。
庄公知道事情不好了。
他请求崔杼放了他——崔杼当然不肯。
他想跟崔杼谈条件——也不肯。
想让崔杼放他去宗庙自杀
——崔杼岂能中这等缓兵之计?更不肯。
庄公狗急真的跳了墙,却被一箭射中大腿,
翻身坠落,于是被杀!
——我很怀疑,此事件是否崔杼与贾举二人早已预谋好,
崔杼装病引庄公前来,贾举负责拦住庄公随从,
而那些家兵事先早已埋伏静候。
当然,《史记》并没有说这是事先的阴谋。
现在问题来了,
崔杼是以负面形像立于史书字里行间。
史家纷纷责之“弑君”。
当时的齐国太史便直书于史册,
曰:“崔杼弑庄公。”
崔杼一看,这岂不是让我背上千古骂名?
要求改。齐太史不肯,于是崔杼杀之。
古时太史基本上是家族传承的职业,
这位齐太史被杀后,他的弟弟接替了哥哥的工作。
他的弟弟仍然秉笔直书,崔杼又杀之。
弟弟的弟弟接班,还是一样的写法,
崔杼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
这便是当时主流的意见,弑君者其恶不赦。
这是基于当时的社会伦理——君臣是世间大伦,
国君纵有错,臣子也不可擅行废立,更何况直接杀了?
然而,假如站在崔杼的立场,
或者纯粹站在一个男人的立场,崔杼有错吗?
淫其妻辱其身,是个人都受不了吧?
倘或他们不是君臣关系,而是市井平民,
崔杼的行为大约会博得许多人的同情。
假如将崔杼的故事放之于《水浒传》,
那他简直就是一条好汉!
即便此事发生在当代,崔杼也会获得广泛同情,
顶多只会叹息,庄公罪不至死,崔杼报复手段太重了云云。
而当时的一个著名人物——晏婴晏子,
对庄公的死便不如齐太史那般一边倒。
他一听说庄公被杀的消息,立刻赶到崔杼家,
当时崔杼家门尚未打开。
他便站在门外说:“国君假如为国事而死,我一定跟着死,假如因国事而流亡,我也会跟着流亡,但他现在为自己的私事而死,除了他自己的亲信,谁会陪着他?”
说罢,崔杼家门打开了,
晏婴便进去伏在庄公尸首上哭了一阵子,拍拍屁股走了。
大约在他看来,哭是为了君臣之义,
拍拍屁股不去找崔杼算账,是不想管他们那点破事儿!
崔杼、太史、晏婴,三个人,三种不同立场:
崔杼站在自己的立场,太史站在国君的立场,晏婴站在国家的立场。
同一件事情,因而有了三种不同的反应。
许多事情都是如此,没有非黑即白的对错之分,只有观察事情的角度不同。
所以,观点之争,往往是立场之争、利益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