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不穿的乌云,笼罩着灰色的公路。一辆辆车碾压着公路呼啸而过,就像穿越重门毫不逗留的冥车。
突然一声巨响,刹车奏响了长长的葬歌,汽车却甚至没有停下一秒,时间当然更不会停下一秒,更不会倒退。
谁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搅动了浑浊的空气,被几辆汽车穿透,飞过了太阳穿不透的乌云。
我是一只猫,我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好朋友。
她刚刚,或许是被某一辆车撞死了。
她现在,脊椎扭曲着躺在路边。依然很美。
她被一辆车碾过,两辆车碾过,三辆车,四辆……直到我眼前,模糊到看不清第几辆车。但是,汽车摩擦的风声,路面和尘埃的哀嚎声,骨头碾断声,血肉挤压成齑粉声,全都在撕裂着我的耳膜。
我却没法强迫自己离开。
我想一直陪着她,渴望我也能被一辆车撞死。可是我不会死。
恍然间,我已经看不清的马路上,一个背着吉他和画架的女孩子,澄澈的眼神一直留在我的朋友身上,不,尸体上。她渐渐走过我朋友的尸体,不到五步,却又不顾弥漫的浊尘和呼啸的死亡,跑回我朋友的身边,背上的吉他和画架一晃一晃的。她打开自己的吉他包,把吉他甩在背上,小心翼翼的把我朋友拾起来,准确的说,是把我朋友骨血混着碎肉的尸体从地面上,一点一点剥离,地面上残留着一块完整的血迹,是我朋友的形状,这大概,是我们在这个世界存留过的唯一印记。
我的朋友被放在女孩子的吉他包里,女孩子小心地捧着,我远远地跟着。
女孩子住在一个离市区非常远的小平房里,那里几乎没有车,只有窄窄的路和悠悠的人。女孩子把吉他包放在小平房前的大树下,打开没上锁的门,放下吉他和画架,不知寻找着什么,出来时,拿了一个锅铲和笔刷。女孩子开始在树下挖坑,挖了一个比我朋友身体大一圈的深坑,又找了一个颜料盒,在里面垫上一条漂亮的白丝巾,小心地把我朋友放在里面,看了我朋友许久,缓缓地盖上了盒子,又摘了一朵很漂亮的蓝色的小野花放在盒子上,用笔刷扫着坑周围掉下来的残土,最后,一抔一抔地亲手覆盖着泥土。很久之后,天还剩一丝残光的时候,女孩子进屋了。
我跑上前去,陪着那个小土坡。还能嗅得到一丝花香。
我想一直陪着我的朋友。于是我就去了女孩子的家,我很怕吓到她,毕竟我和一具她亲手埋葬的尸体长得一模一样。女孩子正在简单的两居室中找着外卖的广告单,她应该是来不及买一个锅铲了。我轻轻地跳上窗台,看着她,她好像一点没被吓着,说:“你怎么来了?你一定很饿了吧。因为我也很饿了。”我没来得及回答,女孩子就说:“等我一下。”便抓着桌上的一把烂纸钞出门了。女孩子拎回来一袋猫粮和一份香喷喷的外卖,我们吃得都很开心,女孩子说,她不会喝酒,不然一定得喝两盅,和朋友重逢是很让人开心的事。我也这样想,但是我也不会喝酒,我只知道,酒能让人忘记很多事情,就算是暂时的。
女孩子每天白天都会去酒吧附近的路边给形形色色的人画画,一张十块钱,她只要画十分钟。女孩子每天晚上都会去酒吧里给醉了的人弹吉他唱歌,一晚一百块钱,唱到她和吉他都累了为止。现在,她去哪都会让我陪着,我坐在她的长凳边看她用一根根线条描摹出一个人,坐在她的歌台边听她用一根根琴弦弹拨出一个梦。我陪她呼吸着清晨的空气,踏着夜幕的星光,她把我介绍给周边的邻居,他们却用奇异的眼神打量着女孩子,她只淡淡的微笑,对我说,他们或许是不喜欢猫吧。他把我介绍给酒吧的老板,老板也只是看着女孩子淡淡地微笑。女孩子不去工作的时候,就会在家给我画肖像,她从不需要她的模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她总说,她的心里已经有了我的样子。她总会在入睡前给我弹上一支歌,我能听出来里面的味道,总是带着梦的甜和涩。
我想一直陪着她,我的朋友。
每天躺在床上,女孩子都会和我说着她的故事,她的妈妈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双眼皮的大眼睛很漂亮,她的爸爸是一个高瘦的男人,喜欢抽烟喝酒钓鱼,也喜欢咳嗽。她说着她当年偷学画画的故事,哀求着路边一个卖画的老头儿,就在她现在卖画的地方,老头儿已经永远活在画里了。她说着她当年学弹吉他的故事,哀求着酒吧的老板,就是她现在卖唱的酒吧,酒吧老板的要求仅仅是她留在酒吧里。
忽然有一天晚上,她和我说起了她的朋友。她说,那就是她的梦想。她的朋友是一个和她一样漂亮的女孩子,她也喜欢听女孩子弹着吉他唱着歌,女孩子那时唱的都是情歌。她也喜欢给女孩子当模特,女孩子那时眼里都是彩色。说着说着,女孩子的嘴角都上扬了,在黑夜里发着光芒。
我突然想到我的朋友了,我说,我的朋友被车撞死了,就被你埋在你家院子的树下。
我突然不可抑制地哭嚎出声,我说过要一直陪她的,我说过的……我的爪子紧紧地攥住被子,不小心,抓伤了女孩子雪白的胸口。我顿时噤声,紧紧地缩紧爪鞘,看着鲜血流出。女孩子静静地下床,简单的包扎了一下,把吉他也拿进来了。
“没有人知道她,她是淋漓在你胸口的一道伤口,没有人喜欢她,她是零落在车轮下的一抔泥垢,没有人看见她,她蜷缩在你的被窝和胸口,没有人了解她,她是你呼吸里的一丝绵稠……白云苍狗,海滩上又坠落一只沙鸥,你是我的朋友,我要一直陪着我的朋友……”女孩子轻轻地唱着,弹着。
曲终,我把女孩子的手揽进嘴里吮吸着,吮吸着跳动的琴弦节奏,吮吸着梦的味道粘稠,吮吸着歌里的朋友永久。
一夜无梦。
我真想学会唱那首好听的歌啊。以后就可以唱给我的朋友听了。
第二天,女孩子送了我一面镜子,她说,你可以在这看见你的朋友,她和你可真像啊。我用手轻轻地覆上那面透亮的镜子,亮得能照见梦。我看向镜子,里面有我,我的朋友,和女孩子,我可以一直陪着你们了。女孩子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我也可以一直陪着我的朋友了。”
第三天,女孩子出去了一天,她不是去画画,也没去酒吧,吉他和画架静默在床边。这次她没带我去。女孩子回来时,告诉我:“我买了一辆车,花光了我所有的钱,不过我还留了一点钱给你买一袋猫粮。”我浑身战栗着,一瘸一拐地,跳上窗台,没回答她,没告诉她我去哪,也没回头再看她一眼,一丝猫粮的香气猝不及防地钻进我的鼻子里,一辆汽车的寒气不依不饶地扎进我的眼眶里。
我再没回来。
一天过去了,女孩子没去画画,也没去酒吧,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守在这里,是为了再看她一眼,还是为了再听一首歌。
两天过去了。
三天,还没过去的时候,我回了女孩子的家。
昨天,由城中通往郊区的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两辆汽车相撞,两车司机均抢救无效死亡。经警方调查,车祸系人为案件,一车加速向另一车全速撞去。被害司机为中年男性,肇事司机为一名年轻女子。
负责办案的警察,调阅了被害男人的近期行车记录,一切正常,他是在每天从公司回家的路上遇害的,与肇事女孩无冤无仇,哦,警察突然发现,这个男人在半月之前在路上撞死了一只猫。一只猫而已,没什么大不了,跟那个女人无冤无仇。对女孩的调查更是让警察无从下手,女孩的车是新买的,或许就是为了这次犯案,女孩也没有驾照,又或许是意外,找不到一切证明女孩身份的东西。好不容易从车行找到了女孩的身份信息,警察去了女孩的住所,拉起了警戒线,翻了个底朝天,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女孩的身份证,和精神分裂证明。女孩无亲无故,户口本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也没有朋友,家中只有一个人,与邻居甚少来往,无业,以在酒吧卖唱为生。邻居也反应女孩的精神状况非常不好,经常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酒吧老板也证实,女孩虽然是精神分裂,但是歌唱的很好,他愿意收留她,也希望她能好起来,没承想。
警察在女孩的住处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也没找到能赔偿受害者的东西。只有一把断了弦的吉他,散架的画板,四处都是的乐谱和线稿,沾着血迹的床单,和已经馊了的猫粮。一面镜子前,残留着一个掌纹和一个猫脚印,法医鉴定后,掌纹是女孩的,猫脚印却是画上去的,成分是铅炭。邻居向警方证实,女孩发病时,会幻想有一只猫,还介绍给他们,酒吧老板也表示从未见过一只猫。
最后,警察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挖出了一个空盒子,上面有一朵枯腐的花,里面有一条白丝巾,别无他物。
草草结案而已。
一辆辆车仍旧碾压着公路呼啸而过。
深夜,一只猫灵巧地跳上窗台,扒拉开忘记撤走的警戒线,走向那面墙上的大镜子,覆上那个爪印,镜子里,只有一只猫。
“没有人知道她,她是淋漓在你胸口的一道伤口,没有人喜欢她,她是零落在车轮下的一抔泥垢……白云苍狗,海滩上又坠落一只沙鸥,你是我的朋友,我要一直陪着我的朋友……我再也没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朋友。”歌声和眼眶都渐渐模糊。
邻居听到一只猫在半夜的嘶叫,直到沙哑,有人走进女孩的院子,看到一只猫,从窗台上跳下,跑向远方。有人在门口捡到一张猫的素描画像,和跑走的那只猫一模一样。有人发现,那袋馊了的猫粮,开封了,被咬了一口。
阳光刺目,冲刷着灰色的公路,一辆辆车碾压着公路呼啸而过。
突然一声尖锐的刹车呻吟,一只猫愣神后飞快地跑远,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一个背着吉他的姑娘,跑远。姑娘被吓坏了,随即,微笑着看着那只猫,跑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