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孤独的猴子 风清扬 原创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狄更斯 《双城记》
1
当我厌倦了朝九晚五日复一日的工作，当我意识到自己对于生活的激情与渴望正在逐步减退消失殆尽时，当我感到百无聊赖时，我总希望找些不一样的事情去做，以此来打破这如同一滩死水的生活。我不是为了去证明些什么，也不是为了去寻求什么活着的意义，而是为了消遣，为了寻些乐子。有时候，你得承认，人活着不单是为了工作，也不只是为了娱乐至死。从本质上来说，那样的人生和水中游荡的单细胞生物草履虫没什么区别。所以你总得做些什么，为自己的漂泊不定的心灵之船找到一个着陆的地方。
所以那段时间，我喜欢去看马戏表演。平日里来马戏团看马戏的人并不多，大多数观众都是老人孩子。可是一到了周六周末人就多了起来，老人，孩子，正处于热恋时期的年轻的情侣，还有带着全家一起来的中年男人。我随他们一起进入马戏团里，各自就坐后，人们有说有笑，孩子吃着零食，大人磕着瓜子，气氛很活跃。
很快，马戏表演开始了，台下观众席安静了许多。一位驯养员领着几只黑猩猩上台后，很有礼貌地向观众席上鞠了个躬后便开始了表演。
第一个节目是黑猩猩的旅行时光。节目的名字听起来蛮有趣的，其实不过是几只闷闷不乐的黑猩猩在驯养员的引导下骑着自行车在用风景画布搭成的舞台上一圈圈骑行着。黑猩猩一脸苦恼地用脚爪蹬着小型自行车，绕着舞台一圈圈骑行着，笨拙的样子引得观众席上不时发出欢乐的笑声。它不敢停下来，因为驯养员手里拿着鞭子。它得装作自己真的是在快乐地旅行的样子，尽管心里是那么的痛苦不堪。
第一场表演很快结束，然后是狗熊顶球，大象倒立，老虎钻火圈。所有的动物都温顺乖巧，被驯得服服帖帖，没有了野性。我周围的观众笑得很开心，大家都在乐。只有我并不感到快乐，我只觉得难过，但一想到自己也是被驯服的一员，心中又止不住悲伤起来。人类自古习惯于驯服别的物种为自己所用，他们手拿鞭子，建立规则和制度。为了实现利益最大化，为了生产效率的提高，一部分人驯服自己的同类，成为服服帖帖的员工，为自己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他们骄傲地站在那座闪闪发光的金字塔的顶峰俯首睥晲四方，那不可一世的姿态仿佛是上帝一般的存在。所以自古以来，羊群日益增多，而猛兽却寥寥无几，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刚开始我经常去看马戏表演，后来也渐渐觉得无聊，去的次数也少了，至于最后索性不去了。就这么过了几个月后，有一天，当我再次路过马戏团门口时，看到那边围了一大群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鲁迅先生说过，中国人是习惯于做不幸者的看客的，看来这话确实在理，五千年埋藏于被奴役者骨子里的劣根性不是一次革命，一次文化运动就能彻底拔除干净的。封建王朝时期如此，民国时期如此，如今21世纪依旧如此。
我走上前去，拨开周围的人钻了进去。只见马戏团门旁放着一个大铁笼子，是那种装猛兽的大铁笼子。笼子被一把锁牢牢地锁住。笼子里关着一个人，他身上长着长长的火红色的体毛，头发很长，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与其说他是个人，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只猴子，因为他除了屁股上没有长一条尾巴之外，其它地方都像极了一只猴子。而笼子外挂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此为于大西洋岛上捕获到的稀有猴子，生活习性暂不明确，请勿拍照，勿靠近，禁止投喂食物，以免给您带来不必要的伤害。
虽然有卡片上的介绍，但我周围的观众并不在意，他们不约而同拿出手机纷纷拍照，一时间快门声此起彼伏。孩子们拿出零食扔进笼子里。有一个胆子大的小男孩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慢慢地接近笼子，不料被一个眼疾手快的中年妇女一把拉了回去，厉声数落着:“不要命啦？伤着你咋办？！”那男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引起周围人纷纷投过来白眼。
尽管笼外的观众如此喧嚣，但笼子里的“猴子”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忧伤或着不耐烦的样子，他只不过是安静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低头默默沉思着，像是在思考一个晦涩难懂的哲学命题，这对于站在笼子外面喧嚣不已的观众们来说更像是一种讽刺。呵，怪异的猴子，荒诞的观众。我一脸哂笑地看着他们。
渐渐地，太阳的强烈的光线一点点若了下来，傍晚不知不觉来临，夕阳像位头脑昏沉的老人踱着迟缓的步伐向着西山之下悄悄隐去。夜幕转瞬来临。我身边的观众渐渐感觉无聊了，都纷纷散去，各自回家，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注视着笼子里的那个看上去像只猴子的人。
2
“嗨，老哥，咱俩聊聊吧！你都一天没说话了，一定憋得怪难受吧？”我注视着他的后背笑着说道。
他转过身睁开眼睛一脸平静地注视着我，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沉默了有一分钟左右，他开口说道:“他们都认为我是一只猴子，只有你把我当成人，谢谢你。”
“我并不觉得你是猴子，你说的话也是人类的语言，我能听得懂。他们不理解你，我理解你。”我微笑着对他说道。
“是吗？你真能听懂我说的话？可是他们都说我说话像猴子在叫。”他一脸狐疑地问我。
“嗯，我听得懂。”我点了点头，说完伸出一只手。
他迟疑了几秒钟，从笼子里向我伸出一只手臂，然后握了握我的手。
“可真是幸运。”他收回手臂，笑着感叹道。
“是啊，能够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一个懂你的人，理解你的人，可真是幸运！现在的人啊，他们都不知不觉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孤岛，人们迷失在电子产品所带来的虚拟世界里，互联网信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侵入人们的头脑，不需要通过思考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信息，于是思想的懒惰进一步导致了行为的懒惰。于是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物质生活空前丰富，出门就可以坐车，上楼不再需要爬楼梯。购物一部手机就可以搞定，天热时有空调，冷时有暖气。工作节奏加快，人们的内心普遍感到焦虑，无处排遣之余便寄托于娱乐消遣，而手机里应有尽有，所以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低头族，人手一部手机，低头娱乐，闭眼傻笑，那样子就像一颗行走的土豆，不再思考的土豆。人们的物质生活日益丰富多彩，可是心灵却贫瘠得像一片沙漠。不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我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能理解你的苦衷，正如你能听懂我说的话一样。也许，我的经历能够引起你的兴趣也说不定。在我进入这笼子前所发生的一切我都愿意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嗯，如果你愿意听我诉说的话。”他停止讲话，注视着我的眼睛。
“你说吧，我倒真想知道那是怎样奇妙的一段经历。”我说完，蹲下身子开始聆听他的故事。
3
他微微点了点头，思索了几秒钟，便娓娓道来他的故事。
“三年前，我跟着科考队乘坐飞机去南极考察。在飞机飞到大西洋附近的百慕大三角海域的上空时，原本平静的海面突然掀起惊涛骇浪，一时间电闪雷鸣，巨大的风暴袭来，我们的飞机仪表失灵，急剧向下坠落。科考队员们个个惊慌失措，机长大声喊着:打开舱门，准备救生衣！机长的声音刚落，向下坠落的飞机便直下沉入海里，海水灌入机舱。我当时只感到头脑一晕，耳朵嗡的一声，便不省人事了。
我以为我的生命到此为止，我未曾意识到自己离死亡是如此之近，也很少思考过自己死后会去哪里。但是，意外就那么来了，死神突然造访登堂入室。
4
当我渐渐恢复了意识，只觉得头晕乎乎的，我慢慢睁开眼睛。
“呀，老大，他醒了！”一声尖叫从我耳边响起。
我定了定神，惊讶地发现自己周围围着一群猴子，他们毛色赤红，眼睛齐刷刷盯着我看。
“我这是在哪？”我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山洞里。
“你在猴岛哩！”其中一只猴子提醒我。
“猴子也会说话？”我感到有些吃惊。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相传上古时期，动物可以讲人的语言，而人类也能与动物交流。”那只猴子笑着说道。
这是从猴群里出来了一只身形巨大的猴子，他的脑袋上有一小撮金色的毛发。它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你醒了？这里是猴岛，我们是在岸边的一块礁石旁发现你的，当时你已经奄奄一息了，旁边有几个人的尸体，想必是你的同伴，可惜已经死了，我们就把那些尸体埋了，把你给抬回来了。还好，你命大，几天下来，你总算醒过来了。你安心休养，伤好之后再回去。”猴王说完，转身离去，众猴也各自散去。
我安静地躺在那里，目光注视着洞顶的水珠一滴滴向下滴。我默默额头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一想到自己的同伴都已丧命，我心里又感到悲痛不已。我企图回忆起什么，但除了飞机失事其它的都想不起来了，是的，我失忆了。”
“那后来怎么样了？”我好奇地询问他。
“后来，我就听猴王的，安心养伤。这期间，我也在不知不觉地融入到到它们的生活中。它们教我在树林间攀爬跳跃，并教我分辨出可以食用的水果和具有毒性的水果。它们从自然那里获得启示，制造出可以把海水变成淡水的工具。在闲暇之余，猴王带领众猴静坐冥想，它们通过冥想认知到自己与宇宙万物的密不可分，认识到自然是一切生命生息繁衍的母体。于是它们学会了领受来自于自然的恩赐，并以歌颂和赞美表达来自于内心的诚挚感谢。我觉得，所以我从现代社会中所遗失的心灵层面的东西又一下子找回来了。是的，人永远不能够征服自然，而是要以心去感悟，融入其中，实现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共生。
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我的身体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的全身长满了红色的毛发，也像它们一样在树林间攀爬跳跃，除了没有尾巴之外，我看起来更像一只猴子。
虽然在猴岛生活渐久，虽然也融入了他们的种群中，但我并未忘记自己是一个人，我怀念人间的烟火气，渴望与我的妻子儿女团聚。假如他们还在的话，是否还会记得我。
我的这种心愿未曾停止过，我希望能回到人类社会中去，毕竟那里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天傍晚，我一个人来到海岸边，我坐在一块礁石上欣赏远处的风景，海面风平浪静，太阳缓缓地下落，即将没入海平面。我凝视着面前的湛寂的海水发呆。然后，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那是真实的。
只见水里驶来一艘轮船，船头朝下，船舱向上。那艘船像是来自于另一个时空，就像是一个投影。轮船的模样清晰可见，船头站着几个穿着红色救生衣的工作人员。我急忙向他们挥舞双手，大声求救，可是他们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存在似的自顾自地站在船头说笑。眼看轮船就要远去了，我赶紧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向海水中丢去，希望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没想到，石头刚丢进海里，我的周围的景物都在向上翻转，海水向我头顶倒灌过来，我一时间感到头晕目眩，我再次坠入深海。
我拼命挣扎，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求生！我紧闭双眼奋力向上游去。渐渐地光线在我头顶出现，海平面近在眼前。我挣扎着游了出去。
出来海面，我大口喘气。然后望望周围，在我的正前方真的出现一艘轮船。船头的救生员发现了我，大叫道:“看那里，那是个人吧？”
他们说着把绑着绳子的救生圈扔在我面前的水面上，我扑腾着抓住了救生圈，他们把我拉了上去，我获救了。
如果我的故事到此为止，也算是个圆满的结局。但人生不是演戏，命运往往不按套路出牌。
我被他们救上去之后，他们以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
“这……是猴子吧？”其中一个救生员纳闷道。
“怎么会是猴子，我看像人。”另一个救生员持反对意见。
“明明就是猴子嘛。”那个救生员说道。
“就是个人，你非说是猴子。”那个救生员说道。
“你拿什么证明他是个人？”第一个救生员转身问他。
“这简单，看他能不能说话就知道了。”第三个救生员提议道。
我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赶紧开口说话。
“我是✘✘✘，家住✘✘市✘✘区，感谢你们救了我。希望你们能送我回家，如此感激不尽。”我说完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期待着他们作出回应。
可是他们一脸懵逼地看着我，不知所云。
“说的什么呀，嗷嗷叫的，什么都听不懂。看来还真是只野猴子，唉，今天真是扫兴！”那个坚持认为我是猴子的救生员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5
我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便沉默不语。救生队做了一个决定，靠岸后，把我送到动物园。在这期间，先让我委屈一下住进储物舱，并安排专人定期给我投喂食物。
“那后来呢？”我继续问他。
“如他们所愿，轮船停岸后，他们带我上了岸，并带我去动物园。可是动物园的园长拒绝收养我，他给出的理由差点上我笑晕过去。“此物种来历不明，形象太差，容易吓到游客。”
“那怎么办？”救生员们紧皱眉头，无计可施。
“哈，不如送到马戏团，让他表演节目。马戏团的团长一定很乐意收留他！”动物园的园长咧嘴一笑着提议道。
于是，他们又将我带到马戏团的老板面前，说明了来意。老板斜眼瞥了我一眼，然后大手一挥。“给他个笼子，好生呆着吧，别给我惹事就好！”
这么一来，飘泊不定的我到底是有了归宿。”
6
我听了他的故事，不禁感到唏嘘不已。沉默良久，我突然对他说道:“你一定渴望自由吧，我现在就打开笼子放你出去，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不必了。”他冲我一笑，“谢谢你的好意。困住我的可不是这铁笼子，心若不自由，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我只不过是被这笼子困住，而外面的人却是被无形的牢笼所束缚。钱财名利，妻子儿女无一不是牢笼。人受其所困，而心不得自由，终生劳碌，不思破笼而出。如此甚为可怜！经历过死亡，我亦能认识到生命的真谛。心若无碍，则得自在。”他说完转身，开始闭目冥想。
此时夜色已深，一轮皎洁的月亮安静地映照着大地。从遥远的海平面上空吹来的带有咸味的海风拂过他的头顶。一切都显得安静异常，静悄悄地等待着什么发生。
突然，从他的体内崩发出蓝色的火苗，深蓝色的火焰在他的身体周围飞旋，他的肉体在瞬间稍微灰烬，他消逝了，而某种我所觉察不到的东西离开那死灭的肉体，成为这万古长夜的一部分。
死为生之门户。
我震惊于眼前的一幕。打开被灼得滚烫的铁门，走进那笼子里。我感到浑身发痒，体毛如野草般肆意生长，不一会，我发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猴子。
我扯下衣服，坐在那里，闭上眼睛进入冥想状态。此刻，时光在倒流。城市高大的建筑物正在静默中倒塌，化为粉末，一切事物都在经历生灭的过程。时空回溯，我睁开眼睛，回到了3000多年前。
我看到了他，那位舍弃一切荣华富贵出家修道的王子，他身体羸弱，正闭目在恒河岸边的一棵菩提树下禅坐。
我低头走了过去，匍匐在他的面前。
“无上伟大的智者，请问您为何舍弃一切荣华，如此倍尝艰辛，这么孤独而恳切地求索，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澄澈如琉璃般的眼睛注视着我，许久，他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对我说道:“我观大地众生生命存在于石火电光之间，如露如电，如泡如影，刹那即灭，却不思求不生不灭的无上真理，一生蝇营狗苟，困于牢狱，甘作狱囚，甚为可怜可叹。我悲心无尽，愿力无穷，是故舍弃一切荣华，遍历苦辛，为所有众生求取真理。今夜明星现前之时，我将证悟无上究竟圆满的真理，并引领众生走向解脱之门。”
话语刚落，夜空中明星现前，幽微美妙的光芒映照在它的身上，将他的身心映照得澄澈透明。
那些如猛虎一般在幽暗丛林里踽踽独行的猛士，他们以一己之力为人类掮住了黑暗的闸门，尽管在外人看来，他们不过像一只猴子，但当明星现前的那一刻起，他们将变成一束闪耀的光，照亮所有人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