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魏淑敏不想活了。
自从女儿死后,她的眼泪就没有断过。
夜深人静时,她整夜整夜地哭,那悲戚的呜咽和屋外野猫的嚎叫合奏成乡野间最诡异的哀乐。
有好几次,她把上吊的绳套都套在脖子上了,却隐约听见女儿的声音:
“妈妈,不要死!”
“妈妈,我不要你死!”
一个恍惚,她从凳子上摔下来。
她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
等哭够了,她就念叨着女儿的乳名,屋里屋外地找。
屋子里找遍了,她又疯跑到屋前的大江边,对着日夜呜咽的江水撕喊:“朵儿!朵儿!妈妈想你啊!你走了,是要了妈妈的命啊……”
江水如昔日一般波澜不惊,除了耳畔悲凉的秋风和野猫的嘶嚎,她得不到任何回应。
可她总觉得,女儿还没有走。
也许,女儿的灵魂就停驻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还在在默默地注视着她。
女儿朵朵是溺水死的。
尸体就是从屋前的这条大江里打捞出来的。
尸体被发现时,距离死亡时间已有两天了。
那日的惨相,魏淑敏这辈子都忘不了——女儿的小脸被江水泡得变了形,煞白浮肿,身上还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小兔子图案的秋衣,浅蓝色的牛仔裤被树枝和顽石挂得褴褛不堪,那小小的裸露的躯体上尽是斑驳的血痕。
她当即哭晕在江边,在场的乡亲也无不动容。
朵朵才9岁。
这世上有很多美好,她还没来得及体会。
就在出事前的一星期,女儿还身前身后地绕着她,央求她带自己去趟省会动物园。
她忘不了女儿那可怜巴巴的语气:“妈妈,我想去看大熊猫,就看一眼……”
平日里,朵朵最爱吃冰淇淋和大白兔奶糖,可她怕女儿长胖,总管着不让多吃。
现在,她后悔昔日的苛刻。
如果她能预知女儿的生命是如此短暂,她一定会让女儿吃个够玩个够的。
2
回忆夹杂着悔恨,没日没夜地凌迟着魏淑敏。
她觉得,这世上,自己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女儿。
女儿跟着她,没少担惊受怕。
从前,她和丈夫感情还是不错的。然而,最近这两年,丈夫的工程越做越大,回家的日子却越来越少。
于是,每次丈夫一回来,她就控制不住地要跟他吵。
她总觉得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如果没有女人,那为什么不肯接他们母女进城一起生活?
朵朵最怕的就是父母争执,他们一吵架,她就吓得缩在母亲身后。
朵朵是魏淑敏一手带大的,最懂得心疼妈妈。
妈妈一哭,朵朵也跟着流泪。
可她到底还小,她能做的,只是缩在母亲身后,用小手攥住母亲的衣襟,颤着声恳求:“妈妈,你别和爸爸吵架了……”
无数次这样的时刻,魏淑敏低头,就会看见女儿仰起的小脸上满是泪痕,那小小的蹙着的眉眼里写满了无助。
女儿这副模样,让她觉得心像被刀子搅烂了。
女儿的泪就是她的灭火器。
心疼抵过了愤怒,便有再大的火,她都压住了,不再和丈夫继续争执。
可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想却越发蓬勃地在她脑子里疯魔。
这股发不出的心火压得她郁郁寡欢,夜里睡不踏实,白日里做活计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连那天下午,朵朵缠着她讲故事,她都没耐烦。
她拨拉着筐里要择洗的青菜,心烦意乱地对女儿摆手:“没看见吗,妈妈忙着了!就不能自己玩会儿?”
朵朵不敢再缠她。
谁知道,女儿这一走,她就再没见到。
等再找到时,她的朵朵,已经是一具小小的冰冷的尸体了。
3
朵朵走后的两个月,丈夫徐旺财派了律师来跟魏淑敏谈离婚。
年愈四十的吴律师,一踏入这栋建在乡间的突兀别墅,就感到一股渗入脊背的寒凉。屋里的陈设很豪华,却诡异地反衬出一种刚死过人的阴冷。
坐在别墅客厅的红木餐桌前,有那么一刹那,他竟恍惚听见有丝丝缕缕小女儿的哭泣声。
出于一种本能,他不愿在这豪宅内逗留。
他非常简短地转达了徐旺财的诉求:马上协议离婚,魏淑敏尽快从别墅里搬走,同时,徐旺财给她十万块作为补偿。
“魏女士,如果您不同意,那么徐总恐怕要跟您打官司了。”
魏淑敏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等他讲完,魏淑敏却冷笑了:“徐旺财在城里的工程,哪个不是以百万计?我跟了他十五年。到头来,就值十万块。”
她的笑声在豪宅里回荡。
不知从哪里腾空跃出一只黑猫,凌厉的爪子划破了吴律师的手背。
那黑猫行完凶,就立在客厅的窗沿边,躬身呲牙,瞪起一双青黄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吴律师,你受惊了。”魏淑敏幽幽地说,“你还不知道吧,这黑猫原是野猫,我女儿善良,生前常拿自己食物喂她。女儿走后,我就把它请进了家……”
吴律师已渗出冷汗。
魏淑敏还是笑:“麻烦您转告徐旺财,婚我不会离,房子也不会搬。”
她扭头看了一眼黑猫,突然朝律师探身,瞪大了血红的双眼:“别忘了,这屋里还住着我女儿的魂!徐旺财没告诉你吗?我女儿就死在屋前的这条大江里!这可是徐旺财选的好地址!”
“魏女士,我劝您节哀顺变。和徐总打官司,您恐怕占不到便宜。”做完最后这句潦草的交待,吴律师夹起包,从阴冷的宅子里落荒而逃。
魏淑敏仰头“哈哈”笑起来,眼泪伴随着肢体的痉挛倾泻而下。
离婚协议她不会签的。
并非放不下徐旺财,更不是舍不得家产。
她只是,不想让徐旺财那么快就开始新的生活,不想让他那么快就忘记朵朵。
站在空旷的客厅,魏淑敏回望这住了多年的居所,在她多年如一日地细心侍弄下,屋里的一砖一瓦还是来时的模样:那截纯白色的旋转楼梯是当初徐旺财按照她喜欢的模样打造的,地上铺着的是和村外野地极不相符的实木地板,楼梯口的通道里还挂着一家老少身着唐装其乐融融的全家福。
这座二层小洋楼是徐旺财赚够第一个100万时回村盖的,房址也是他亲自选的。
她还记得,他当年说话时的意气风发:“城里人建别墅都是临河而建,我徐旺财也要在这村里打造头一户的临江别墅!”
果然,别墅建成后,村里无人不艳羡。
他们一家也曾在这里度过一段温馨又热闹的日子。
如今,这楼里却只剩下了她和年迈的婆婆了。
往日的那些欢声笑语,再也不会在楼梯间回荡。
她的悲泣和楼上婆婆的叹息声、垂老的咳嗽声日日夜夜充滞着房间。
这世间,最残酷的物是人非,也不过如此。
4
律师走后的一个月,徐旺财亲自来了。
他是来接老母亲进城的。
既然打定了离婚的主意,那么再让母亲和魏淑敏住在一起,显然是不合适了。
魏淑敏不肯签离婚协议,徐旺财便只能走先分居、再起诉的流程。
然而,老母亲却不肯走。
关上卧室的门,母子俩在房间里吵起来。
母亲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跟淑敏离婚,你让她怎么活?别忘了,这些年,是她一直替你照顾老娘和孩子!”
“妈,你就不为你儿子考虑考虑?朵走了,我得再要个孩子不是?”
母亲咳得更厉害了,握着拐杖的手也在发抖。
“朵儿没了,你就知道怪淑敏?要不是你在外面干那些丢人现眼的事,淑敏至于天天魂不守舍?”
一提到孙女,老人的泪又止不住地落下来。
“妈,我对淑敏也算仁至义尽了。你看看,现在有点本事的男人,哪个没有三妻四妾?我再怎么乱来,也是拿她当老婆的。外面还有人要给我生儿子呢,我都没要。谁知道她这么没用,连个孩子都看不好……”
老人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把拐杖狠狠戳在地上,打断了儿子的申辩:“你、你能讲出这样的话,简直是作孽……”
其实,徐旺财没有说谎。
在外这些年,他辛辛苦苦赚钱,经济上从没苦着过家里。
不但如此,为了淑敏,他确实也曾负过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叫窦敏,很年轻,大专一毕业,就应聘到他公司里做销售代表。
窦敏白皮肤,大眼睛,笑起来像小兔子一样,有怯生生的温柔。
他一眼就看上了。
他向她施展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才三十岁出头,长得人高马大,多金又潇洒,初入社会的她很快就缴械投降了。
两人好了两年后,窦敏便一门心思地要给他生孩子。
他自然是不同意的。
那时候,他还念着魏淑敏陪他同甘共苦的那份情,玩归玩,他可从未有过离婚的打算。
窦敏流过两胎后,又不死心地悄悄怀上了。
那次怀孕,她借着去外地工程出差的机会,把肚子足足养到了五个月大。
回来后,她就放狠话了:“徐旺财,做个决定吧。要么离婚娶我,要么我把孩子打了,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窦敏豁出去了,要借着肚子逼宫。
可惜,她并不了解眼前的男人。
徐旺财自负一生,在外做生意这些年,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儿,他从不被人牵着鼻子走,更何况还是女人。
他看上窦敏完全是被她身上那份温柔单纯的气质所吸引,眼下她这副狠绝算计的模样只能让他生厌。
所以,徐旺财的回复也很决绝:“窦敏,你给我记住了:这辈子,我的孩子,只能我老婆给我生!”
后来,窦敏真的走了。
她从他的公司辞职,再也没有回来过。
发倒是徐旺财没想到,窦敏会走得那么迅速决绝,迅速得让他甚至没来得及给她些经济上的弥补。
窦敏之后,他又有过几个女人。
可惜,那些女人大都是看中他的钱财,她们对他都少了窦敏的那份痴和真。
日子一久,一想起窦敏,他越发地愧疚。
很多时候,他会暗自后悔,如果当初和魏淑敏离婚,娶了窦敏,又会如何?
5
做不通老娘的工作,跟魏淑敏又无话可说。
这趟回家,徐旺财算是白来了。
屋里有种死寂的氛围,让他觉得很压抑。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朵朵的痕迹——她的毛绒玩具还像往日一样随意地丢在沙发上,粉色的白雪公主书包静静躺在阳台的地板上,兔耳朵发带依旧挂在洗漱间的镜子旁……
凡此种种,每看一眼,心便要抽痛一次。
这些年,他总是在忙,工程、应酬、女人……唯独没有时间陪伴女儿。
可女儿从未怪过他。
他还记得,女儿的第一篇作文《我的心愿》,里面有这样一句:“我的心愿是好好学习,快快长大,然后赚好多好多钱,这样爸爸就不用那么辛苦,那么忙了……”
女儿肉嘟嘟的小圆脸,带着小酒窝的天真笑容,浮光掠影地在他眼前晃。
痛苦压抑得他无法喘息。
他想,这座别墅,这辈子他都不想再回来了。
若是母亲实在不愿意走,那就雇个保姆过来照料吧。
夜深了,屋外有野猫在凄厉的嚎叫。
屋子里,女人们悲泣声和喘息声,也让他无法入眠。
窗外,月光明晃晃的,野地里像铺满了一层霜雪。
冥冥中,像有什么指引在着他。
他披上外衣,向大江边走去。
明天就要走了,走之前,他想再跟女儿说几句。
明月照耀下的大江,泛起青白的浪花,夜风很清凉,徐旺财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
他掏了掏裤兜,摸出一根烟,点上,插进泥地里。
算是给女儿上柱香吧。
他蹲下,对着袅袅的白烟,絮絮地念叨着:“闺女,千万别恨你爸,也别怨爸爸。爸是实在跟你妈过不下去了,我一看见她,就想起你……”
说到一半,悲从中来,他捧住头“呜呜”地哭起来。
寂静的夜,不知何时,突然起了一阵狂乱的风,河畔的白桦树被狂摇得“唰唰”作响,那只通身漆黑的猫不知何时已立在河畔。
恍惚间,徐旺财像是听见了女儿的声音。
“爸爸,爸爸……”
他不可思议地抬头,竟看见朵朵就坐在不远处河畔湿润的草地上。
她的背影小小的,很单薄,头上还扎着两只冲天的羊角辫。
泪一下子涌出来,徐旺财踉跄地跑过去:“朵儿,是你吗?好闺女!”
朵朵回头,咧嘴一笑,小眼神里有很深的凄凉。
她的脸是煞白的,两颊像馒头一样鼓起来,是被河水泡发过的浮肿。
“爸爸,我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回来呀?”
“朵儿!”他奔过去,想把女儿抱紧在怀里。
可是,他看见自己的手穿过女儿的身体,像穿过一阵清凉的夜风,朵朵变得触不可及。
他突然意识到,此生,再也无法拥抱女儿了。
“朵儿,你说你咋就那么不小心啊?”意识到说错了话,他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不,怪爸爸,怪我不该把房子建在江边!”
“爸爸,我是被人害死的。”女儿的声音幽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