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麦，不知道我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释怀，也许这一辈子也不会了。看着照片里的你微笑的样子我就总在想“麦麦，你在那里总该比在这里时过得好一点了，哪怕一点点也好。我就祝你快乐吧，在那里或者我心里。”

                            --航航

        （一）百里树

    到景杨后，我们找到百里树住了下来，因为麦麦很喜欢这里。百里树是一家青年旅社的名字，因一棵名叫“百里树”的树得此名。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麦麦就宣布，多年以后一定要和他心爱的女生再回此地。我们调侃他那得先有女朋友，他噗嗤一笑向我们丢来枯落在百里树下的叶子。那时我们十五、六岁，年轻得不得了。

    找到房间后，航航把包轻轻地放在桌上，从包里拿出照片，然后拿着照片在屋里走了一圈。四年前我们也住在这个三人套间，那时他们还因为我一个女生不住中间那个隔间而非要住近窗的那个隔间给我讲了好几个鬼故事，害我从此之后不可抑制的爱上了听鬼故事。从房间到大厅的楼梯上，航航带着麦麦走在前面，学着四年前麦麦痞里痞气的口气对我说：“妖怪！不要跟着我！”我像四年前“收拾”麦麦一样，对着航航的背部用我的“降八十龙掌”进行了有力反击，他停下来愣了几秒，看了看麦麦，然后揉了揉眼睛...

    我们走到服务台要了三杯麦麦唯一喜欢的那种冰冻果汁，找了个位子坐下来，航航把照片放在我们俩位置中间的桌上，麦麦笑着，不说话。

    碰杯的时候航航朝我的方向对麦麦说，麦麦啊，快点喝掉，大冬天的喝冰冻果汁也是搞笑嘞，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喝了满满一大口冰冻果汁艰难的咽了下去，然后靠在椅子上，久久没有睁开眼睛。我看了一眼照片，麦麦一脸幸福的笑着，那是我认识麦麦以来看见过麦麦最阳光的样子和最温暖的笑容。我伸手擦掉了我们碰杯时洒在照片上的果汁，站起来把麦麦杯子里的果汁倒在百里树下。回到大厅的时候，航航已经站在店里的照片墙前等我，他盯着照片墙上的照片，眼睛红红的，像是被风吹过的样子。

    “起大风了。”

    “嗯。”

    “我们带麦麦去吹吹风吧。”

    “好。”

    航航拿着照片向外走去，走了几分钟我全身就被大风吹得发痛。航航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我。“那找个地方坐坐？” 我看着照片里麦麦笑着也不说话的样子，点点头。我们沿着公路走到河边找了块很大的石头坐下来，航航把照片放在我们中间，一只手轻轻的放在照片上，像四年前我们三个坐在这里，麦麦把手轻轻搭在我和他肩上一样。

          （二）7月21日

    四年前我们来的时候，就在这里，麦麦像小孩子一样把我们拖进水里。从开始我们三个人到最后，所有住在百里树的旅客和百里树的老板都加入了我们的“泼水大战”。

    后来我们相互往对方身上泼水的照片被挂在了百里树的照片墙上，因为老板说专属百里树的泼水节是7月21日，而我们就是百里树泼水节的“创始人”。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但我们还是很开心地互相炫耀了好几天。

    “你说他被打的时候会不会在心里想着哥哥怎么还不来救我？”航航拿起石头上麦麦的照片问我，“生日我发现他没来以为他食言一直在给他发短信打电话的时候他会不会一直在心里跟我解释事实不是这样？他被人冤枉猜测是小小年纪不知轻重为早恋而死其实是为了救曾经和他有共同经历的陌生孩子而死时觉得委屈吗？这几年里他会不会抱怨哥哥很少去墓地看他？他一个人去了天堂孤单吗、有人陪他吗、会不会又一个人在种许愿树？”

    这一连串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麦麦离开后，航航不再喜欢白色的车、不愿再路过那个街道、不愿再生活在景扬、更不愿再过生日。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拒绝看见任何有关麦麦的东西、连麦字都不能听见。否则他脸上的微笑就会立刻停止、不再说一句话。

          （三）旧照片

    来景杨的前一天，我在麦麦的墓前找到了航航。我看见他跪在墓前，不停地张合着嘴巴。他在哭，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一手紧紧捂着胸口、一手抓着碑石。因为太过用力，手指开始泛白、整个人都在颤抖。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停捶打着自己。

    记忆里上一次见他这样，是在法庭上。

    当被爸爸用双手紧紧抱着的他在麦麦离开的三年后第一次看完麦麦被打得昏迷又看见那辆车碾过麦麦身体的视频的时候，他挣脱了爸爸死死抓住他的手，拼命嘶吼着撕扯、捶打身边的东西，最后被警察带了出去。我和爸爸跟出去的时候，他就地坐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背靠着刚装修完不久的墙，蹭了一整个背都是白色。那样子看起来，狼狈急了。他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走近他的时候看见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2012年12月9日，麦麦答应了和航航一起迎接成年。在赶去航航学校的路上，看见一个四、五岁样子的残疾男孩被四个学生年纪的男生围殴，为了救那个男孩，他被那群人拖进巷子打成重伤致昏迷，然后被路过的车从身上碾过去，几个小时后才被巡警送进了医院。航航没有等来麦麦，却等来了麦麦受伤的消息。进医院四小时后，麦麦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们遭遇了什么、为什么身上会有那么多伤、为什么两条腿被碾压成了这个样子......

    没来得及跟我们说一句话，连简单的告别也没有。

    那几天新闻重复播放景扬12.9事件。闹得人心惶惶。

后来，却也逐渐被人遗忘。

    “等我二十分钟。”这是麦麦和航航说的最后一句话。

    “爸爸妈妈，我成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还没有来找我。可我以后不会再想你们了，我不想对现在的爸爸妈妈那么不公平。因为他们好像，真的比你们爱我。祝你们健康、幸福。”

    “最爱我的哥哥，真的很感谢现在这个我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愿意视为家的家，谢谢你保护了我12年。你不是老说我心里有事不和你讲吗，其实我是怕。我怕我一说这些年我都在等我的亲生父母，爸爸妈妈会觉得我忘恩负义赶走我，我怕我一说你越护着我越有负罪感会让你觉得失望……当我意识到你们已经默默为我付出12年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你们并不会。现在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你等等我，我来说给你听。”这是麦麦最后一天的日记。

    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与我们嬉笑玩闹的样子，他成了我们手里经常翻看的旧照片。

        （四）许愿树

    麦麦大概算是个弃婴吧。听说是在公路边捡到的，在离医院不远的地方。航航4岁的时候和爸爸一起去孤儿院，别的小朋友都争着过来吃他们带过去的东西，只有麦麦一个人在认真种着一棵不知名的树。

    航航说，“你在种什么树啊？”

    麦麦因为有比自己高大的人闯进了领地而防备地挡住那棵树，“许愿树啊！许了愿我就有家了。”

    “我有家啊，我比你高，你叫我哥哥，那我家就是你家了。”

    三个月后麦麦就有了他期盼已久的家。巧合的是，麦麦小时候被捡那天和航航生日同是12月9日。所以他们分享同一个生日。那时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更巧合的是，12年后麦麦离开的那天，也是12月9日。

    新家没有歧视、没有争吵、没有责骂、没有偏爱，只有温暖、只有幸福、只有满满的爱。麦麦也很知恩图报，学习上进、待人善良。十二年里，他和航航还分享着同一个身份，“别人家的孩子”。

    麦麦很喜欢旅游，去过的地方数不胜数，大多数时候都有航航陪着，还有一小部分是我们三个一起去的。麦麦尤其爱有大风的那种山谷。每一次他遇到这样的地方他就会说希望他的骨灰可以从山谷撒下来被大风吹走。我们说他傻，他也只是笑笑。 

        （五）寄往天堂的信

    很多时候我都会看见航航在写信，一封一封的写，然后一封一封的烧。他的包里永远带着一点麦麦的骨灰，每到一个地方他就撒一点在那里，他说也许那个地方麦麦想去，也许又不想去，所以他又总是不停的寻找新的地方。

    麦麦，我亲爱的弟弟，你好吗？他们都和我说，人是有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的，我相信了。当一件事情让你真正感觉到痛苦时，你一定会用最短的时间去忘记它。而你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事到如今，你在我记忆里的样子已经非常非常模糊了。我不得不随身带着你的照片，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在给你写信，明明你已经不在，大概是我总觉得你并没有真正离开吧。

    来景杨这些天我老梦见你，一段一段的。梦见小时候我把你介绍给别人这是我弟弟时你胆小的躲在我身后的样子、梦见你第一次喊我哥哥时眼泪掉落的样子、梦见你被欺负时隐忍的样子......

    可是我每一次要拥抱你我就会醒来，一醒来就是暗无天日的黑和死气沉沉的静。这几年我总觉得每一个深夜都是老气横秋的样子，让人无故的讨厌。你刚离开那会儿啊，我每天都会想起你，每次一想起你我就会哭，我是个男人，却总是这样懦弱。后来一个月一次，再后来偶尔一次。到现在我只是在每一次拿出照片时才会想起你。

    麦麦，在那些打你的人逃跑之后，他们的父母来过我们的家里，请求我们的原谅，然后希望与我们和解、私了，并且保证会给我们很多很多的钱。当我看着他们顶着苍苍白发的父母满脸泪水的跪在我们面前时，我真为他们的父母感到不值。可我还是发疯了一样赶走了他们的父母。你说我要怎么原谅呢麦麦？他们居然用钱来衡量你在我们心里的价值！居然尝试用这种让人觉得恶俗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我简直恨死他们了，我有时候甚至会一遍一遍恶毒的想，狠狠打他们，把他们打成重伤、然后让他们在痛苦中死去、让他们也来不及跟家人告别。

    可是我不能。

    我渐渐明白过来，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啊，并不是所有作恶的人都会受到惩罚的。他们有警察保护、有《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就算是没有被这些保护的，关几年也就出来了，他们会继续作恶。

    可是你呢？

    你受伤时，没有人保护你，就连我也没有。我一直不敢用“被打死”、“被轧死”这样残忍的词来形容你的遭遇。太疼了麦麦。这些词啊，我只要一想到、一写下来，我就会看见你被打、被碾压时的样子，就会难以呼吸，然后迫切的想要逃离我自己的生命。大概真是那样，“最难过不是大吼，是痛到深处哭不出来无法言语呼吸困难身体颤抖。”

    我只怪我没有能力，让他们承受与你相等的痛苦！

    麦麦，仔细想来，其实上天从未恩赐于你。你总说这个家让你觉得温暖，可是我也懂你也许并不快乐。虽然那两个人在你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把你放在路边，但你依然想要见到他们、依然爱他们想要和他们在一起。虽然在我跟那些总说你是没爸妈的孩子的人打过很多次架之后你不再告诉我有人言语之间攻击你、行为之间疏离你，但你依然希望有人为你辩解一句、依然希望你孤单、绝望的时候一叫哥哥，哥哥就在身边。

    可是这些，这些啊，我居然是在你离开之后翻看你的日记才知道的。我真后悔我那么看重所谓的成人礼、后悔没有认认真真教你跆拳道。对于我来说，那么善良的你，说全世界都该对你好，我以为不为过。可是上天没有善待你，我也没有善待你。

    后来的这些年里我不敢道歉，因为我怕我一道歉就崩溃了。

    麦麦，你在时我没有来得及和你说，到我想说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想告诉你，我那么想要一起举办我们的成人礼是因为，我很遗憾没能迎接你来到这个世上，你成年我想我一定要在身旁。麦麦，我的弟弟，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哥哥，没有保护好你。

    不如来生就别再见了吧，我怕我还是没有能力保护你。

                            ——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