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饥饿如故、苦痛依旧,身体本能的感受无法摒弃,但真正让他饱受折磨的绝望却同时荡然无存,并于浑浑噩噩的意识中、残存执念的土壤里再次萌发出了新的希望,尽管这丝希望只是无根浮萍,注定无法实现。
那条船的出现仿佛是个预兆,自那天以后,每隔三到五个月的时间就会有船只途径苦岛周围的海域。不过每次都和第一艘船那样,远远的驶过海面,让岛上众人为引起船只注意而做出的种种努力全都付诸于流水。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样的过程都在不断的重演,他们历经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与失望的交错,兴奋与沮丧的起落。可即便如此,他们仍未完全丧失信心。
有时,他们会用这样的信念来安慰自己:在风和日丽的孟春清晨,在艳阳高照的仲夏午后,在月朗星稀的季秋夜晚,或许有一天,无论怎样,一定会有那么一天,会有船只幸运的从海岛附近经过,把他们顺利的带回到人类社会中去。至于被带回自己的家乡之后,是否会遭受法律的制裁,他们已经不在乎,只要能够逃离这座该死的诡异荒岛就行。
在抵达苦岛的五年后,上天真的让他们等到这样的机会。那时已经是众人抵达苦岛后的第六十七个月的一天傍晚,夕阳未逝,余晖正好,白日里一成不变的模样被倾注了新的色彩,从苍白荒凉变得瑰丽绚美起来。清爽的和风乍起,一遍又一遍的轻吻着它所能够触及的一切存在,抚慰着每一颗饱受白天残存的热浪侵袭而略显躁动的心。苦岛周围的海面也第一次有了变化,再也不复往日的死寂,一反常态的骤起波澜,反复舔舐着苦岛的边沿,仿佛凶猛的狮子在舔舐被它用利爪牢牢按在地上的羚羊。
李疯子只要有时间,仍旧会苦守在那处巉岩,继续等待着可能捎上他离开的船只出现。相比五年以前,他显得更加消瘦,也更加苍老,几乎与众人中年纪最长的牛志杰一般无异,长时间无望的重负更是佝偻了他原本挺直的腰背,不要说和当初登岛时的明星模样相比,那时的他甚至还不如一个操劳一生的乡下老头来得更显精神。左佑知道,那时的李疯子之所以还没有垮掉,是因为他比其他人更加坚信自己能够生离苦岛,这已经不再仅仅只是他用来安慰自己的信念,而是成了支撑着他不会崩溃的一种执念。
那天傍晚也是一样,在其他人已经失去耐心渐渐放弃的时候,李疯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枯坐在同一巉岩上。望着远处海平面上那如暗淡星光般的光点缓缓的变亮,李疯子知道又有船出现了,但是他并没有像第一次看到船出现时那样早早的欢呼起来。这是经历过太多失望以后,李疯子得出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经验。不过他还是固执的点燃了积存在身后不远处的柴堆,并有一下没一下的往火堆里面添柴加薪,让火焰维持在一定得亮度,整个过程就像警察局询问嫌疑人个人信息时的例行公事一样。
比及黄昏谢去,夜幕铺开,远处的灯光在黑暗中越来越亮,甚至能够隐约看到船只轮廓,李疯子这才反应过来,船只正在朝着苦岛的方向驶来。时隔四年多后,左佑再一次听到李疯子欢呼,甚至比他第一次看到轮船经过的时候更为大声,那是久经失望压抑后爆发出的猛烈狂呼,是得偿所愿后爆发出的疯狂呐喊。
已经逐渐搬离山洞的众人再次被李疯子的狂呼呐喊所吸引,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围聚在一起等待着船只的靠近。待到船只轮廓渐渐清晰,很快他们就发现那是一艘硕大的邮轮,上面灯火通明,将周围的海面照得犹如白昼一般,隐隐还有喧闹声传来。他们再一次开始手舞足蹈的大喊大叫起来,一如第一次见到轮船时一样,以期能够吸引邮轮上的人的注意。或许是火光的原因,或许众人的求救声起来作用,又或者是邮轮自身航道需要途径苦岛。但是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邮轮始终朝着苦岛的方向驶来,并且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它呈现出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传来的喧闹嘈杂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很快,邮轮上的人似乎注意到了海岛上的情况,开始缓缓减速,最终停泊在了距离苦岛只有数百米的地方。一时间,望着不远处的华丽而巨大邮轮,岛上众人却不复刚才的兴高采烈,全都噤若寒蝉的呆立在原地。左佑当时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吓住了,只觉得整个头皮发麻,身上的冷汗顺着竖起的汗毛孔就渗了出来,清凉的微风轻拂之下,便再也忍不住,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事实上,早在邮轮即将抵达海岛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现邮轮似乎显得有些不对劲,便慢慢的停止了呼喊,只不过因为两者之间距离、船只移动以及环境黑暗的原因无法完全看清,尚不能断然肯定。等到邮轮完全停驻,他们才发现出哪里不对,整艘邮轮从远到近,整个行进过程中都是人声鼎沸,表明有许多人或在饮酒作乐、或在激烈争论、抑或是在引吭高歌,而甲板上密密麻麻的房间里灯火辉煌,也说明里面应该有人居住。可实际映入他们眼帘的画面却恰恰相反,整艘邮轮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但甲板上空荡荡的,就连透过一个个窗户往那些房间里面看去,也看不到一个人影。更加诡异的是整艘船的船体被涂成了红白相间的颜色,白是那种瞧一眼就会让人想起白骨的惨白,红是那种瞧一眼就会让人想起鲜血的暗红。当邮轮停在那里,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在左佑的脑海浮现居然不是一艘船的样子,而是一个被剥去全身皮肤后仰面蜷缩成一团的巨人形象。
面对如此古怪的邮轮,任谁也不会认为它会将大家带回人类社会,甚至不认为登上这艘船会比待在同样诡异的苦岛上更让人安心,反而有可能将登船之人带往更加诡异的地界,承受比苦岛上更加深重的苦难、更加冰冷的绝望,既然如此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弃岛登船,去往那不可知之地呢?
唯有李疯子例外,在犹豫挣扎了一段时间之后,离岛的执念战胜了对未知的恐惧,心怀侥幸的妄图去追逐那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希望,在其他人惊诧的目光下越众而出,朝着海边疯狂的奔跑,试图游过平日里不敢涉足的海面登船离去。最终还未等他跑到海边,停驻的邮轮似乎见到久久无人登船,便重新启动朝着未知的目的地继续航行而去。从此以后,在苦岛周围的海域,他们再也没有见到过任何航船出现,那条古怪的邮轮是他们有生之年见到的最后一艘。
李疯子在那天疯了,过去,在渺茫希望的勉力支撑下,他没有为亲眼目睹自己被人开膛破肚的痛苦所击垮,没有被无时或缺的饥饿击垮,也没有被六十七个月的困顿生活击垮,却在执念遽然破碎之后,被铺天盖地的绝望一击倒地,从此再也没能站起身来。
自那天以后,他便逐渐成了众人口中的李疯子,整天疯疯癫癫的出没在苦岛的各个角落,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手舞足蹈。即便这样,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深夜,他每天依旧会前往那处巉岩。和没疯以前一样,坐在他如同蚂蚁搬家似的一根树枝一片树叶搜集起来的柴堆前,静静的凝神眺望远方,那是他一天之中唯一能够保持平静的时间。对于李疯子了解真相后的那种绝望,左佑感同身受,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之所以没有像李疯子那样疯掉,固然有他的人生经历更加丰富、意志更为坚定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李疯子的那股“一定会有船把他带回人类社会”的执念。
或许对李疯子而言,失去神智才是他最好的归宿,虽然饥饿如故、苦痛依旧,身体本能的感受无法摒弃,但真正让他饱受折磨的绝望却同时荡然无存,并于浑浑噩噩的意识中、残存执念的土壤里再次萌发出了新的希望,尽管这丝希望只是无根浮萍,注定无法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