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听雨
王老头今年七十三岁，独居于乡下的老房子。
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把家安在了县城，每逢过年过年过节便拖家带口回乡下同他聚一聚。女儿嫁到邻村，一生劳碌，女婿三年前患病，无法干重活，一家的重担压在女儿身上。
尽管生活艰辛，女儿关心老父亲的热情不减。从不吝啬用从牙缝里抠出的钱给父亲买衣服买营养品。
村里人说王老头不简单，年轻时是乡大队支书，不仅长相英俊，诗词书画的本领也是一绝。
如今虽说老了，风采却胜似当年。
自老太太去世，他住在儿子修好的三层小洋房里，日子过得悠哉惬意。每天看看电视，听听戏，偶尔去隔壁老王家坐坐，晒个太阳聊聊天，一天就打发过去了。
照理说，王老头过着这样人人称羡的生活该满足了。
在这年的春节，儿子带着媳妇孩子回来陪王老头。晚上，大家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春晚守岁的时候，王老头开口说道：“我给自己找了个老伴儿。”
儿子一听，嘻哈笑道：“您要找老伴儿？这么大年纪了有谁愿意答应呢？”
王老头咧开嘴笑了：“人我已经找好了，等过完年就领回来。”
儿子着急了，没成想竟木已成舟。他扳着脸，耍起威严的作风，向王老头分析起寻找老伴儿的重大问题。
其一，老太太去年走，你今年找到老伴儿，这话传出去别人还以为你是早有预谋，你让九泉之下的老太太怎么想。
其二，这个老太太你认识了多长时间，你了解她的情况吗？万一人家是看上你的钱和房子呢？
最后一点，我不想这么大年纪了有个后母。
王老头听着儿子的分析，心里五味杂陈。
虽然他设想过儿子会不同意他的决定，但听完儿子的严词拒绝，心里像是被火烤过一样——辣着疼。
王老头抬起头直视义愤填膺的儿子，说：“你妈去世了，我找一个老太太照顾自己没有错，别人说不了闲话，即使说，我也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者，这个老太太我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人善良贤惠，她老头子去世了几年，没有孩子，都是一个人住，她要我的钱没用，再说我也没几个钱。”
儿子不说话，用坚定的眼神诉说着他内心的否决。
这一夜，新年的爆竹声没有刚走他们心底的忧愁。
大年初一，王老头的女儿回来了。她跑进王老头的房间拉着父亲的手说：“爸，你是不是担心老了不能动了，我哥和我嫂子不照顾你。你放心，他们不照顾你，我照顾你。到时候你就住到我那里去，我伺候您。”
王老头看着乖巧的女儿，心里的暖意恣意流淌。
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年轻时和晓霞的美好时光。
那时，他二十岁，晓霞十八岁。他在乡大队里当书记官，负责记工分，晓霞替代父母来做工，给家里挣工分。
晓霞勤快善良，别人偷奸耍滑，她挥汗如雨，别人干不完吆喝一声她，她便倾力相助。
年轻的王老头决定她傻，但傻得可爱。于是在记工分的时候，多给她记一个。时间久了，晓霞看了出来，有时给他带个饼，有时带个家里老母鸡下的蛋。
渐渐的，年轻的王老头万里心里装满晓霞，晓霞的笑靥里也藏着年轻的王老头。
年轻的王老头恋爱了，初生的情窦想春天里刚钻出来的小草芽，只待雨水浸润，便可茁壮成长。
但迎接他们的不是绵绵春雨，而是冬日残存的雷雨。
王老头的母亲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对象正是为他生了一儿一女的老婆子。
他记得母亲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反对的话语在嘴里转来转去，终是没有说出口。
他不忍心母亲因为自己受人指责。他在心里责骂自己，骂自己的懦弱，骂自己的自私，他把爱恋和痛苦埋葬在心底。
年轻的王老头请求乡大队书记将自己的岗位换一换，大队书记知道他识文断字便调他到自己身边当秘书，帮忙写着会议文件。
那以后，他没见过晓霞。后来听说晓霞嫁给了隔壁县的一个庄稼汉。
而他也奉命和年轻老太太成婚了。王老太年轻的时候也是干活的高手，屋里屋外她收拾得妥妥当当。
有了王老太的照料，王老头的生活变得舒坦起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老爷生活让他忘却晓霞。
这一忘便是五十年。
去年相伴了几十年的老太太去世了，他着实伤感，想着后面的日子守着老太太的灵位过。
没了老太太的看护，王老头的日子变得自由起来。为了排解心中烦忧，人们借机邀请他去参加聚会。
在一次老干部活动中，王老头从朋友的口中知道了晓霞的消息。
晓霞在嫁给邻村的庄稼汉之后过了几年快乐幸福的生活。
因为没有给庄稼汉生个一儿半女，被婆婆嫌弃唾骂。好在庄稼汉人实诚，对晓霞一心一意，任老娘如何劝说离婚，都不答应。
后来，晓霞跟着庄稼汉搬进了县城，看着庄稼汉打零工过日子。日子虽然清苦，倒也平静快乐。
好景不长，庄稼汉在一次打散工中意外坠落，半身伤残。因为没有正式合同，施工队老板在赔付了医药费手术费之后便不再过问。
无法做重活的庄稼汉开始守在家里，晓霞外出打工挣钱养家。
就这样煎熬了十几年，五年前庄稼汉带着愧疚与怜惜离开了晓霞。
送走庄稼汉，年迈的晓霞重回故里，一个人住在乡下的老宅子里。
自从聚会上听到晓霞的境况，王老头的心翻江倒海无法平静。
夜晚，一个年轻女孩的笑脸在他眼前闪现。有时进入他的梦中，当他伸手触摸的时候，笑脸消失了。有时，女孩不是在笑，而是面带忧愁，静静看着他，欲语还休的模样里藏有千言万语。
王老头的心不淡定了。电视不看了，戏也不听了，连聚会也辞了。
怏怏不乐的王老头像霜打的茄子，没有了精气神。
叫他如此这般，邻居小他两岁的小老王对他说：“老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茶不思饭不想的，我们这把年纪，身子骨的一半都进了黄土，还有什么不敢做不敢吃的？想吃什么就吃，想干什么就干，没啥好犹豫的，我们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听了小老王的一席话，王老头灵光一现，开了窍。
要进黄土的人，还有什么可害怕的。既然想去看看晓霞，那就去。
第二天，月亮还没落下去的时候，王老头哼着歌儿出门了。
他穿着儿子给他买了白衬衣，女儿给他买的黑西裤出门了。
溜达的小老王问：“老大哥，这是要去哪儿？”
王老头笑得一脸皱纹，说：“没事，出去转转，呆在家里也没什么事。”
小老王点点头，说：“出去转转也好，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
王老头笑着打哈哈，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几经周折，他来到晓霞的老家。晓霞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手拿针线正缝补衣服。
王老头似乎回到了年轻时候，和晓霞面对面，不说一句话，却又明白对方的心思？
晓霞老了，年轻时的长黑辫子变成短短的银发，圆润的脸庞消瘦得如同一层枯皮。
“晓霞……”王老头喊。
晓霞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你是？”
“我，我是王旭。记得不？”王老头指指自己，又朝晓霞招招手。
听到王旭的名字，晓霞愣住了。过了半晌，她恍然想起王老头站在她家门前。
年迈的晓霞招呼王老头坐下，给他端来一杯开水。
两人坐在老房子的客厅里，面面相觑。
飞扬的尘埃凝结在寂静的空气里，不敢肆意游荡。
“你……”王老头开口说，话到嘴边又停住。
“你……”与此同时，年老的晓霞也发出声音。
两人显示一笑，王老头说：“你先说。”
年老的晓霞笑着问：“你还好吗？”
王老头笑着说：“好，挺好。一个儿子在县城，一个女儿驾到邻村也常回来看我。你呢？”
“我——我也好。”晓霞抿着嘴笑了。
话匣子打开，两人似乎有千言万语。凝滞的空气变得活络，尘土跟着欢声笑语翩翩起舞。
王老头忘了时间，晓霞也忘了。
当看房子暗下来，晓霞发现坐在眼前的王老头变模糊了，她才知道天黑了。
天黑了，分别的时间到了。
晓霞没有让他回，王老头不说走。
静谧中他们恍若隔世，青春的美好仿佛就在昨天。
“咕咕咕”一只大公鸡撞开门跳了进来。他在大厅里摇摇摆摆，宣示着领土的主权。
“哦，天黑了，我该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王老头如梦幻中惊醒，从凳子上站起来，一边说一边朝门外走去。
“我送送你。”晓霞也站起来，跟着朝门外走去。
王老头朝她摆手：“别送了，外面太黑。你别摔着。我自己回去。”
晓霞停下脚步，说：“那你小心点，回家后给我报个平安。”
王老头拍拍口袋，嘴里应承：“我到家给你打电话。”
走出晓霞家，王老头像年轻了五十岁，走路蹦蹦跳跳，有时呵呵笑几声。
欢快的步伐可以缩短路程，王老头用了去时一半的时间便到家了。
他冲进家门，从口袋里掏出平整的白纸，照着上面的号码拨电话。
电话铃响了一声，晓霞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到家了？”
王老头止不住笑意，说：“嗯。到家了。”
报完平安，他们握着电话一句话不说。彼此沉重的呼吸在电话两端流窜。
过了半个小时，王老头想起女儿今晚要打电话来，便和晓霞说了再见。
果然他电话刚挂，女儿的电话来了。
“爸，你在跟谁打电话，一直打不通，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王老头笑着说：“我能出什么事，我身体好着呢，刚在跟你五叔打电话，他说他在香港，问我想早点什么营养品。”
王老头一边说，一边嘀咕自己什么时候谎话可以张口就来？
跟女儿说了半个小时之后，王老头便挂掉电话，仰躺在床上。
脑海中晓霞年轻时的笑脸，年老时的皱纹交替出现，王老头想即便年老了，晓霞还是美。
这一晚，王老头是在笑梦中度过的。
第二天天没亮，王老头穿上白衬衣、黑西裤出门了。
第三天，第四天……
到了第八天，王老头唱着歌出门的时候，小老王来串门了。
小老王问：“老大哥，你这些天去哪儿了？我来你家坐坐，你都不在。”
王老头笑着说：“没去哪儿，就是出去转了转。”
“哪个地方这么好转，也带我去溜达一圈。”小老王作势要跟着走。
王老头急了，朝小老王摇手说：“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下次带你去，今天时间晚了，我得走了。”
说着没等小老王开口，他就一百米冲刺的速度朝前走去。
王老头边走便想，这样去找晓霞不是个办法。
两人不明不白的相处在一起，时间长了，旁人会说闲话。
他一个老头子倒不怕，主要是让晓霞受委屈不值当。
王老头想有一个一劳永逸又两全其美的办法，想来想去，他决定俩人结婚是唯一的办法。
想到和晓霞结婚，王老头心里仿佛照进暖阳，浑身舒坦。
到了晓霞家，王老头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晓霞。
晓霞低下头，脸上的皱纹挤成一朵花。
过了一会儿，晓霞抬起头说：“这件事，你得先跟你儿子女儿商量好，他们同意了我们才可以。我无儿无女没有牵挂都好说。”
王老头笑着说：“你答应了，他们也会答应。我儿子女儿都很孝顺，我说的事他们会听的。”
晓霞笑了笑没有说话。
从这以后，王老头的心里就在琢磨怎么很儿子女儿开口说这件事。
要搁在平时随便电话里通知，不正式，又怕他们万一着急赶回来路上出什么事。
得找个大家呆在一起，心情愉悦的时候，这时候说出来，他们即使心里想反对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想来想去，王老头想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儿子女儿反对他找老伴儿的那一幕。
王老头看着女儿，欢乐的往事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
他想圆年轻时的梦，想偿还欠下的一段情。想享受一截老去的日子。
这样简单的愿望，他的儿子女儿为什么不能同意呢？
王老头叹口气，拉着女儿的手说：“先去吃饭，我找老伴儿的事晚点说。”
女儿或许被王老头的伤感惊着了，跟着父亲的脚步走了出去。
这个新年，王老头、他的儿子和他的女儿脸上没有笑容。
春节过后，王老头打电话将儿子女儿叫回家中。他准备跟他们摊牌，即使他们不同意，他也要和晓霞结婚。
执拗起来的王老头谁也无法阻止。
王老头的儿子接到电话，说：“爸，我工作忙，走不开。如果你还是说找老伴的事儿，我就不回来了。我的态度是不同意。如果你不听非要找，那以后我们就不回来陪您了，让你的新老伴陪你。”
儿子说完一大串，不等王老头开头便挂掉电话。
王老头给女儿打电话。第一遍打电话通话中，第二遍电话无法接通，到了第三遍，女儿接了。
“喂，爸。刚才哥给我打了电话，说了你找老伴的事儿。我跟哥的意见一致——不同意。你自己想想，到底是要儿子女儿还是要老伴儿。”
女儿的电话挂掉了。
王老头一句话没说，孝顺的儿子女儿说了一大串。
王老头拿着电话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他盯着窗外的天空，心里一片清冷。
他看着天空变暗，看着晚霞璀璨，看着繁星满天，看着旭日高升。
太阳升起来了。王老头放下电话，挪到床上，倒头大睡。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天黑了。
王老头从床上坐起，沉思片刻之后，将身体移到电话前。
他从电话前的小本子的翻出一张小小的纸条，伸出手来回抚摸。
王老头一手拿着小纸条，一手拿起电话。
他按下一个键，过了几分钟，按下另一个键……
电话铃声响了，歌曲的前奏没唱完，电话被接起。
“喂！”
“喂……”
王老头沉默着，晓霞等待着。
许久，晓霞叹了口气，说：“你儿子和你女儿不同意我们的事，对吗？”
电话这端的晓霞笑了，仿佛一切在意料之中。
“不同意算了，我们是要进黄土的人了，别想那些不着边的事了。”晓霞安慰王老头。
王老头不回应，粗重的呼吸声在电话里传递。
晓霞说：“你别难过，我们这辈子没缘分，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们也许就可以在一起了。”
呼吸声重了，带着润透的抽嗒。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会好好的。你也照顾好自己，挂了！”晓霞说完便挂掉电话。
王老头的手里握着电话不放下，桌上的白纸条变得透明，清晰的黑色数字模糊一片，像是晕染开来的一幅画。
一个月以后，王老头的生活变得滋润起来。看电视、听戏、晒太阳、聊天……
当有人邀请他参加聚会的时候，王老头严词拒绝。
但是小老王总在老王头耳旁念叨着让老大哥带他出去溜达。
附一一趣事一则
今天下雨，一一拿着伞出去跳泥坑。
跳完回来，她把伞放到地上，从屋里拿出一盒纸，细细擦拭。
我问：“一一，你在干什么？”
一一说：“我在擦雨水，不然它会淋湿生病的。”
我说好的，请继续！
365无戒极限挑战训练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