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欢端着药碗的手指微微发抖,青瓷碗沿磕在轮椅扶手上发出清脆的响。褐色药汁泼洒在顾承舟雪白的衬衫上,蜿蜒成一条苦涩的河。
"滚出去。"
男人苍白的指节扣住轮椅扶手,手背浮起淡青色的血管。他整个人陷在落地窗投下的阴影里,额角细汗在暮色中泛着冷光。窗外暴雨倾盆,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无数把小锤子敲打着沈清欢的太阳穴。
她蹲下身去擦那些药渍,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沉香味,混着常年喝中药浸透肌理的苦。护理师制服领口的珍珠纽扣突然崩开,骨碌碌滚到轮椅脚踏板下面。顾承舟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胛骨在衬衫下凸起锋利的弧度。
"让你滚没听见吗?"他抓起茶几上的青金石镇纸,手腕却在半空痉挛似的颤抖。沈清欢看见他袖口滑落露出的腕骨,上面密布着注射留下的淤青,像雪地里凋零的梅。
三日前的情景突然撞进脑海。午夜她去厨房倒水,撞见顾承舟的轮椅卡在楼梯转角。男人佝偻着背往静脉推止痛剂,月光从穹顶天窗漏下来,照见他后颈蜿蜒的疤痕——那是十年前车祸留下的,和他再也站不起来的双腿一样,成为困住他的永恒牢笼。
沈清欢伸手握住镇纸的另一端。顾承舟的手指冷得像隆冬的井水,而她掌心还残留着煎药时的余温。雨声忽然变得很远,她听见自己说:"你把药喝了,我就走。"
玻璃药柜突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沈清欢转头看见顾承舟在翻找药瓶,轮椅随着动作微微摇晃。深褐色的药瓶滚落一地,他弯腰去捡时整个人从轮椅上栽下来,撞翻了角落的青花瓷瓶。
"别过来!"他厉声喝止要上前搀扶的沈清欢,右手死死按住痉挛的小腿。冷汗顺着锋利的下颌线滴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深色痕迹。沈清欢这才发现他左手始终护着西装内袋,露出半截泛黄的信笺。
那是她昨天随手扔掉的药方。顾家老宅的佣人说,大少爷每天晨起都会抄写古方,用狼毫笔蘸着朱砂,在洒金宣纸上写簪花小楷。可她分明看见那些药方最后都出现在自己床头,用和田玉镇尺压着,墨香里混着止痛贴的薄荷味。
雷声碾过屋顶时,顾承舟终于够到了最近的药瓶。他仰头吞药片的姿势让沈清欢想起深秋的鹤,修长脖颈拉出脆弱的弧线。喉结滚动时,锁骨处的翡翠平安扣跟着颤动,那是顾老夫人临终前给他戴上的。
"你每晚..."沈清欢蹲下来平视他潮湿的眼睛,"是不是都疼得睡不着?"
话音未落就被拽进带着药香的怀抱。顾承舟的吻落下来时带着血腥气,指尖却温柔地拂开她额前碎发。沈清欢尝到他唇齿间的黄连味,混着来不及咽下的镇痛药苦涩。窗外紫电劈开雨幕,照亮他眼底猩红的血丝。
"沈清欢,"他的喘息喷在她耳畔,左手仍紧紧攥着那张药方,"你父亲欠的两百万..."冰凉的翡翠贴着她发烫的锁骨滑动,"我可以再加个零。"
滚雷在云层深处炸响。沈清欢突然摸到他后背的衬衫料子下凹凸不平的疤痕,新伤叠着旧伤,像一幅残缺的星图。上个月催债的人持刀闯进中医馆,是顾承舟的轮椅挡在她面前。金属支架与刀刃相撞迸出火星时,她才发现轮椅扶手内侧藏着注射器。
此刻那些伤痕在她掌心发烫。顾承舟在发抖,不是疼痛的颤抖,而是某种压抑多年的渴望终于破土而出。沈清欢忽然想起今晨在更衣室撞见他换药,男人迅速扯过衬衫遮住的后背上,有道尚未结痂的刀伤正对着心脏的位置。
暴雨冲刷着玫瑰窗,彩绘玻璃上的天使在闪电中忽明忽暗。沈清欢伸手环住他清瘦的腰,听见药瓶从西装口袋滚落的声音。一百零八颗紫檀佛珠突然断裂,噼里啪啦砸在大理石地面上。
顾承舟僵住了。他试图推开她却使不上力,苍白的唇抿成一线:"你会后悔的。"
沈清欢的指尖触到他后颈那道疤,嶙峋的触感让她眼眶发酸。三年来每个深夜,主卧门缝里漏出的灯光都会准时熄灭在她脚步声靠近时。而那些偷偷塞进她药箱的艾灸贴,总带着佛堂香灰的味道。
"该喝药了。"她就着这个姿势端起药碗,看着褐色药汁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这次我喂你。"
顾承舟的喉结在阴影中滑动,药碗边缘抵在他淡青的唇纹上。沈清欢忽然发现他右手指甲缝里渗着血丝——那是他整日攥着刻刀雕琢佛珠留下的痕迹。当她倾身时,一滴雨水从发梢坠落,在他锁骨处的翡翠平安扣上碎成晶莹的星子。
药汁滑入咽喉的瞬间,顾承舟突然扣住她的手腕。青瓷碗摔在波斯地毯上发出闷响,他沾着药汁的指尖抚上她颈侧跳动的血脉:"知道这是什么药吗?"破碎的喘息里裹着自嘲的笑,"朱砂安神,砒霜镇痛,还有..."
沈清欢的瞳孔猛地收缩。上个月整理药柜时缺失的毒蕈标本,昨夜在佛堂供桌下发现的砒霜药秤,此刻都化作寒意爬上脊背。顾承舟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间淡粉的疤痕,那是她半个月前为他试药时烫伤的。
"怕了?"他忽然松开手,整个人向后仰倒在散落的佛珠上。紫檀珠子滚过苍白的脸颊,在闪电中映出密密麻麻的刻痕。沈清欢捡起一颗,借着忽明忽暗的壁灯,看见内壁刻着"廿七·未眠"——正是她父亲被催债者围堵那天的日期。
惊雷炸响的刹那,顾承舟的轮椅突然发出机械转动的轻响。沈清欢转头看见金属支架正在自动展开,暗格里掉出个雕花银盒。盒盖弹开的瞬间,她呼吸停滞——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支翡翠发簪,每支簪头都刻着月份花令。
"立春那支镶着忍冬纹,"顾承舟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惊蛰簪尾藏着艾草香囊。"他抬手遮住眼睛,腕间的淤青在冷光中泛紫,"去年腊月你摔碎玉簪时,我..."剧烈的咳嗽打断话音,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
沈清欢想起那个雪夜。她故意打翻药盏,翡翠簪子撞在青铜香炉上碎成三截。而第二天清晨,走廊尽头传来整夜的琢玉声,轮椅碾过满地玉屑时,她看见顾承舟缠着纱布的手指在晨光中渗血。
此刻暴雨冲刷着落地窗,她在满地狼藉中捡起最近的发簪。霜降簪头的银杏叶脉络里,竟用微雕技术刻着《千金方》残卷。当她颤抖着举起簪子对准灯光时,更多秘密在翡翠中浮现——每片叶脉都是缩小百倍的中药图谱。
"为什么..."话音未落,顾承舟突然抽搐着蜷缩起来。他左手死死按住心口,右手却摸索着去抓轮椅扶手上的铜质雕花。沈清欢扑过去时,闻到他衣领间浓重的血腥气。
铜雕花瓣在她眼前弹开,露出微型注射仓。顾承舟的手已经握不住针管,玻璃药瓶滚进满地佛珠堆里。沈清欢撕开他浸透冷汗的衬衫,看见心口处蔓延着蛛网状的青紫瘀痕——那是长期注射镇痛剂留下的毒素沉积。
"别碰..."他沾血的唇微微开合,指尖触到她眼睫上悬着的泪,"脏..."
沈清欢突然扯开他护着的西装内袋,泛黄的信笺雪片般飞出。最上面那张写着"戊戌年谷雨",字迹工整的《安神方》背面,竟用朱砂绘着穿护理师制服的女子侧影。三百多张药方笺在穿堂风中飞舞,每张背面都藏着她不同时刻的轮廓。
雷声在此时骤然停歇。沈清欢听见怀表滴答声从顾承舟胸口传来,鎏金表盖内嵌的照片上,十八岁的她正在百草园里晾晒当归。那是父亲出事前最后的安宁时光,而角落日期显示这张照片摄于顾承舟车祸住院的第三个月。
"你..."她抚上男人冰凉的脸,指尖沾到温热的泪。顾承舟的睫毛在颤抖,十年光阴在他眼尾刻下的细纹里流淌:"当年在医院...你递给我的那枝忍冬..."他咳出带血的花瓣,那是长期服用剧毒药方的后遗症,"比止疼药管用..."
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沈清欢终于想起十年前在省立医院实习时,曾在骨科病房窗外插过几枝野生的金银花。病床上缠满绷带的少年透过呼吸面罩望过来的眼神,与此刻顾承舟眼底的星光重叠。
暴雨不知何时转成细雨。顾承舟的腕表突然发出蜂鸣,沈清欢看见他锁骨处的翡翠平安扣开始泛红。这是顾家祖传的毒玉,当佩戴者生命垂危时会显现血纹。她疯狂翻找散落的药瓶,却发现每个标签下都藏着相同的字迹——"赠清欢"。
"你早就..."她攥着药瓶跪坐在满地佛珠上,看着顾承舟从轮椅暗格取出雕着"长相守"的玉簪,"把解药都换成了我的药膳配方?"
顾承舟用最后的力气将玉簪别进她散落的发髻。翡翠触到温热血液的瞬间,簪头弹出微型胶囊仓,里面装着用他七年时间培育的忍冬花蕊制成的解毒剂。当沈清欢颤抖着咬开胶囊时,听见他附在耳畔的气音:"药方第1085张...在..."
晨光刺破云层的刹那,顾承舟的手垂落在血泊里。断裂的佛珠突然开始自发滚动,108颗紫檀珠在地面拼出环形密码。沈清欢扑到书桌前翻开《黄帝内经》,发现夹层里藏着青铜钥匙——正是开启顾家老宅禁地的唯一信物。
雨停了,染血的药方笺在风中飘向庭院。沈清欢握紧带着体温的青铜钥匙,看见最后一页写着:"丙申年冬至,宜嫁娶。若得清欢,虽九死其犹未悔。"
佛珠在地面拼出最后一个卦象时,沈清欢正将翡翠药杵刺入心口。血珠坠入青铜药鼎的刹那,顾承舟腕间褪至指尖的"阎王线"突然倒流——这是《顾氏禁方》记载的换命之术,以有情人心头血为引,渡尽毕生相思毒。
"你早知..."沈清欢握住他枯瘦的手,抚过轮椅扶手的忍冬雕纹。暗格弹开的瞬间,十二支玉簪排列成河图洛书,簪头药花在血光中次第绽放。最末那支惊蛰簪突然裂开,露出卷用鹤顶红写就的婚书。
顾承舟的叹息混着药香:"那日...你摔碎立春簪...咳出的血...染红了合婚庚帖..."他指尖的金箔碎屑突然聚成忍冬纹,正是十年前车祸现场,他爬过玻璃碴抢回的教材扉页图案。
暴雨骤歇,密室西墙轰然洞开。三百六十五盏药灯依次自燃,照亮满墙的《金匮要略》注疏。沈清欢的指尖抚过那些颤抖的批注,在"妇人杂病篇"处触到黏腻——是顾承舟咯血时护住的段落,墨迹旁画着戴护士帽的小像。
"第七年...你在这里..."她哽咽着翻开被血渍黏连的书页,里面夹着干枯的七叶莲。当年导师怒斥她私采珍稀药材,却不知有人夜夜跪在悬崖培育新种,膝盖骨刺磨成粉作了花肥。
顾承舟的轮椅突然发出榫卯咬合的轻响。沈清欢回头时,他正将半枚翡翠平安扣按进机关凹槽。地面青砖应声翻转,露出浸泡药泉的檀木箱——里面整齐码着她历年丢失的物件:实习时被偷的护士表、弄脏的医师资格证、甚至父亲当掉的祖母绿耳环。
"药泉...每日换三味..."他苍白的唇擦过她耳垂,"用你爱的忍冬...熏了十年..."
沈清欢忽然扯开他后襟。当年火灾中留下的烧伤疤下,竟纹着仁济堂地契全文。她终于明白为何债主从未真正为难,因这男人早将一身病骨押作担保,每道伤都是活体印鉴。
晨光穿透琉璃顶时,顾承舟的心跳开始衰竭。沈清欢将混着两人血的药汁含入口中,以唇相渡时尝到宿命的咸涩。他锁骨处的忍冬纹突然渗出血珠,与轮椅暗格掉落的婚书重叠成"聘"字。
"药圃...第三..."顾承舟的指尖最终垂落在机关匣上。沈清欢按他瞳仁最后映照的方位转动八卦锁,匣中绒布托着枚雕花银戒——内壁刻着"沈顾氏"的篆文,戒面七叶莲下压着泛黄的妊娠方。
暴雨洗过的忍冬藤忽然开出并蒂花,露水在顾承舟冰冷的唇上凝成珠。沈清欢咽下他珍藏二十年的合欢散,将婚戒套进无名指:"黄泉路冷...夫君且慢行..."
十年后,仁济堂新任坐诊医师颈佩翡翠药玉。孩童们传说,每逢暴雨夜,可见穿月白长衫的男子推着檀木轮椅,在药圃埋下刻字的佛珠。最新那颗被春雨冲出土时,上面刻着:"癸卯年谷雨,得与欢儿,共饮砒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