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伊始，在三楼办公室，我初次见到了转学来的小B同学。他站在那里，带着一丝初来乍到的腼腆，问一句答一句。当问及成绩，他憨厚地笑了笑，说有四百多分。这个分数在我们这类普通公立中学里，虽不算优秀，但也绝非垫底。看着他朴实的神情，我心中甚至掠过一丝庆幸——作为班主任，我内心深处对那些可能惹是生非的学生总有些许畏惧，一个看起来憨厚、成绩尚可的转校生，似乎是个不错的开始。于是，我欣然接受了他进入我的班级。
然而，最初的印象，往往只是一层薄薄的面纱。短短几周，各科老师的反馈便如细雪般纷至沓来：小B上课注意力不集中，眼神飘忽，似乎永远跟不上老师的讲课节奏。他像是一个课堂里的局外人，虽然安静，却与周围积极思考、奋笔疾书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引起了我的警觉。我找了个机会与他单独交谈，试图探明究竟。
“能听懂老师上课吗？”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
他“嘿嘿”一笑，挠着头说：“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懂。”这含糊其辞的回答，让我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他的四百多分是真实的吗？
真正的震撼来自英语早读。全班书声琅琅，唯独他双唇紧闭。我走过去，让他拿起课本读一段刚刚学过的课文。他犹豫地站起来，捧着书，眼神闪烁，开口便是坑坑巴巴，连最基本的单词发音都充满迟疑。我耐着性子，一句一句地带读，他却像面对一门完全陌生的语言，模仿得异常艰难。
那一刻，我心一沉。要知道英语老师早已上完这篇课文，大部分同学已能熟练背诵，而他却连读通顺都做不到。这已经不是有些听不懂的问题，而是知识体系出现了巨大的断层。
为了验证他的学习态度和能力，我让他用一周时间背诵这篇课文，可以去问同学，问老师，他点头应承。一周时间里，我暗中观察，并未见他主动来办公室找我。直到周五下午，第一节下课的铃声响起，他依然没有出现。我按捺不住，在第二节课间找到了他。当我问起背诵任务，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支吾着说还不太熟。我明白了，他原本寄希望于我会忘记，从而蒙混过关。这份侥幸心理，比不会背书本身更让我感到忧虑。
情况比想象中严峻。我立刻与家长进行了沟通。电话那头的家长语气诚恳，表示会好好和孩子谈，让他上课认真点。家长的配合让我稍感宽慰。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孩子，我决定进行一次家访。通过交谈得知小B之前就读的并非普通的公立学校，而是一所主打传统文化教育的特殊学校。家长说当时是看到姑姑的孩子要去，便让小B一同前往，两个人有个伴，也放心些，主要也是想让他学习一下为人处世。
在那所学校里，教育的重心截然不同。小B回忆说，他们非常重视劳动教育，每天都有固定的劳动课，校园打扫是常态，体育锻炼时间也远超普通学校。但在文化课方面，所学内容与现行公立学校的课程体系存在显著差异，深度和进度都不可同日而语。仅仅一年后，或许是因为意识到学业衔接的困难，再加上距离遥远，姑姑家的孩子和他一起都转回来了。
当着家长的面，我让小B具体说说学习上的困难。他低着头，小声列出了几门天书般的学科，物理、数学、英语。家长在一旁，一面反复叮嘱孩子上课一定要认真听讲，一面商量着周末送他去补习班补课。我从孩子微皱的眉头和沉默的抗拒中，读出了他的不情愿。
那一刻，我内心的感受无比复杂。我深切地体会到，家长的爱与期望是真实的，但他们或许并未真正理解孩子所处的困境。对于小B而言，上课认真听讲固然是正确的废话，但以他目前的基础，更像是一种苛求。学习是一个连续积累、环环相扣的过程。他在初一时所学的知识，与我们现在初二的知识点严重脱节，中间出现了一大段空白地带。这就好比让一个只学过加减法的人，直接去听一元二次方程的课程，即便他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百分百认真听讲，他又能听懂什么呢？这并非态度问题，而是能力与要求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就像我后来对家长打的比方：“您让一个从未接触过木工的人，天天只是认真看老师傅做复杂的模板，看一年，他能掌握那门手艺吗？他需要的是从认工具、磨刨刀最基础的一步一步学起。”
同样，周末补课，在孩子内心抗拒的情况下，效果必然大打折扣。如果补课老师只是跟着学校进度再讲一遍他根本听不懂的内容，那无异于重复无效的劳动，只会加剧孩子的挫败感和厌学情绪。
如今家长也是比较忙碌，无法给予孩子学习上的监督，只能寄托于外面的补习班，即使我给出建议也无法实施，我内心也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小B的故事，给我带来了深深的触动与反思。
小B家长当初的选择，应该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家庭的朴素期望，让孩子学会做人，学会感恩。传统文化学校强调劳动、体育、品德，这本身是对功利化教育的一种矫正尝试，这种价值是值得肯定的，小B身上那股未被完全磨灭的憨厚，或许正得益于此。
然而，现实是骨感的，当孩子需要重新回到以学科成绩为重要评价标准的轨道时，这种矫正反而造成了新的失衡。我们的社会、家庭和学校，是否人为地将成人与成才对立了起来？仿佛注重了做人就可以暂时牺牲学业，或者追求学业就必须挤压做人的空间。这种撕裂，最终由孩子脆弱的身心承受。
小B的案例迫使我去思考，作为一名教师，我会珍视并发挥他从传统文化中汲取的养分，比如让他在值日时多承担一些，在集体活动中展现他的坚韧，让他明白，会劳动、有品德同样是值得骄傲的资本，从而帮助他构建一个更完整、更健康的自我认同。
但是在学校以成绩为评价标准的情况下，不但小B有压力，其实所有的科任老师，同样面对挑战。因为知识提升不是一蹴而就。旧知识没有掌握住，新知识又没有消化，长期下去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究竟该如何更好的破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