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银镯叩门

冬月里的渤海湾刮着咸腥的北风,枯树枝桠在青砖院墙上投下黑色的浓影,我用冻裂的手第三次叩响黄铜门环时,听见自己腕上银镯碰在门钉发出的破碎响声——那是全家被屠那夜,娘亲套在我手腕上的最后一件体面东西。

“当家的,怕是逃荒的。”桂喜把热姜汤塞进景琛手里,油灯在她粗布围裙上晕开暖黄的光圈,门缝里漏进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我故意让补丁棉裤滑下半寸,露出青紫膝盖——这是昨夜在城隍庙,我用井水浇了三遍才冻出的颜色。

景琛的鹿皮靴踩过门坎时碾碎了冰棱,他俯身捡起滚落脚边的银镯,断裂处露出灰白的茬口。“进来烤火。”男人带着沙哑的嗓音。我盯着他掌心被银镯边缘割出的血线,突然想起三姨娘教过的,伤口沾银三日必溃,不知男人的心溃烂要多久。

灶膛里爆出的火星溅到我裸露着的脚踝,我却没躲,桂喜递来的杂面馒头蒸腾着白气,在破瓷碗里胀成一朵柔软的云。“妹子趁热吃。”女人皴裂的手背上有洗不掉的鱼腥味。

夜里西厢房传来婴儿啼哭,我裹着桂喜给的旧棉被,听更漏声残,寅时三刻,景琛推门进来添炭,月光把他腰间的匣子枪照成黑色的蛇,我假装剧烈咳嗽,松垮的衣襟滑到肩头,露出锁骨下胭脂色的胎记——像极了景琛多前年海难夭折的挽月。

第二章:荷香染指

三年后的立夏,我在檐下绣喜鹊登梅的帐帘,桂喜在井台边浆洗衣裳,木槌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惊飞了枣花堆的麻雀,我捻着丝线穿过绣绷,看枣花落在她松垮的衣领里——那是今晨我故意撒在井边的落花,她儿子沾着便要咳出半碗血痰。

“当家的说,让妹子帮着理理渔网。”她绞衣角的手背粗糙不堪,我指尖蘸着井水在她晾晒的纺绸衫上写了个“荷”字。

蝉鸣撕开晌午的闷热,我摇橹采莲蓬,船头撞碎的荷影里,荷叶擦过我挽起的裤脚,露出脚踝上褪色的红绳,男人的影子漫上我赤着的脚背,船身轻晃时我跌进男人怀里,发梢扫过他的喉,像当年三姨娘教我弹月琴时走调的泛音。

船篷漏下的光斑在他脖颈游移时,我听见自己鬓发散落的声响,暴雨砸碎了满池荷香。景琛将我手腕按在船板上的力道,比他当年捡起断镯时多了三分犹疑,我望着他瞳孔里摇晃的胭脂色胎记。

潮水漫进船舱时,我咬开第四颗莲子。苦芯在舌尖蜷成个小月亮,“琛哥尝尝苦芯”,我舌尖推着青绿的果实抵进男人唇缝,远处雷雨压着海平面翻涌。此时,桂喜抱着发高烧的儿子跪在小庙,而我把景琛的纽扣含进嘴里,咸涩的汗混着铁锈味,在我的舌尖化开成血色,这海腥味的情劫该用多少斤艾草才能驱散。

第三章:铜铃沉酒

白露那日,桂喜在井台边晾晒腌鱼,我将铜铃系在衣角,铃声混着潮气钻进景琛书房。

“当家的要尝尝新蒸的枣花糕么?”我捧着白瓷盘的手指在抖,景琛伸手要接,我突然踉跄着撞翻案头黄历,泛黄的纸页里飘出一张旧照片,十五岁的桂喜抱着穿肚兜的娃娃,眉目浸在渔港晨光里,多年后那个浸在雾气里的清晨,她本该攥住的是挽月的手腕,但女孩沉默在海里,桂喜尖叫着转晕了方向——直到景琛从冰冷的礁石后冒出湿淋淋的脑袋,怀里抱着的小身体早已不会喊冷了。

我的眼泪砸在照片上,晕开桂喜年轻的脸:“桂喜姐说这是琛哥最疼的挽月,让我学着梳她那样的双丫髻。”我撩起刘海,额角赫然结着血痂,像朵未开的红梅。景琛的手掌抚过那道疤时,听见西厢房传来桂喜哄孩子的童谣,突然觉得那声音无比刺耳。

重阳家宴那夜,我穿着桂喜当年的嫁衣斟酒,铜火锅腾起的热气里,我把肉夹到景琛唇边:“昨儿大夫说,我肚里这个听得见爹爹说话了。”话音未落,五岁的男孩突然打翻菊花酒,琥珀色的液体漫过我特意摆在桌角的铜铃。

桂喜的巴掌落在孩子背上。我护着肚子哭喊:“桂喜姐要打就打我吧!”景琛的酒杯磕在青花碗上裂成两半,他看着我锁骨下随喘息起伏的胭脂胎记,恍惚又见挽月在海浪里伸出的手,梆子敲过三更,我倚着门框看景琛把哭哑的男孩抱上车,月光在我的唇角凝成霜色。

第四章:尘缘镜碎

第二年惊蛰,景琛在码头卸货时被铁锚砸中右手,医馆先生开的药膏要用掌心焐热了敷,我便把瓦罐揣在怀里,那夜暴雨砸得屋上瓦片作响,景琛突然摔了药碗,迸裂声里,我看见他左手抓着萎缩的右腕,指节因过度用力泛起青白——就像当年他攥着银镯不让我碰伤口的模样,我微微颤抖,“当年琛哥用这只手喂我吃馒头,如今换我当琛哥的手。”

当桂喜背着发霉的粮袋撞开院门时,我握着景琛的手在房契上按手印,潮湿的房契印着“景琛将祖宅转赠小唯",桂喜扑上来撕扯时,我故意软软倒地。

“桂喜姐要这个家,我给便是。”我抱着婴儿跪在雨里,景琛望着我湿透的月白衫子下透出的胭脂胎记,突然想起十七年前那个雪夜,挽月的尸首被打捞上来时,锁骨下也凝着这样的红。

七月十五放河灯那晚,景琛醉倒在祠堂,我把桂喜的桃木梳浸在雄黄酒里,轻声哼着渔歌为他揉额角:“琛哥梦见什么了?”男人在醉意中抓住她腕上重新接好的银镯:“挽月…别怕...”她顺势将滚烫的额头贴在他心口,听着那心跳渐渐与黑夜同频。

第五章:海雾噬骨

四十年后的寒露,瘫痪的景琛躺在霉味刺鼻的床榻上。我捧着汤药进来时,听见他在呢喃“桂喜”,手中药碗破碎,当年被送去大伯家的长子如今也当了祖父,我们的大儿子正蹲在廊下修补渔网:"娘,爹又在说胡话了。"

海风裹着纸灰卷进院子,那是为出海未归的三儿子烧的往生钱。我望着三个孩子的牌位——娶了悍妇,吞鸦片死的次子,被浪卷走的三儿子,还有昨夜,不堪被婆家人欺辱,用她当年逼走桂喜的铜铃,上吊的女儿。铜铃在风中发出呜咽,像极了桂喜被休那日的哭声。

景琛突然用还能动的左手掐住我脖子,浑浊的眼睛却迸出回光返照的清明:“你不是挽月…”我抚着他枯树皮般的脸轻笑:“那年雪夜你捡回的,本就是吃人心的妖。”我腕上的银镯滑落,清冷的月光映着我腕上银镯内侧的刻字,景琛的眼神开始浑浊,我知道他再也分不清今夕何夕——就像他永远不知道,挽月的忌日正是我生辰。

潮水漫过堤坝,长子背着我往山顶逃,我伏在儿子汗湿的背上,看着老宅在浪涛中坍塌成碎片,忽然想起桂喜被赶走那日,也是这般头也不回地走进海里。铜铃还在风中响着,像极了命如琴弦的最后一声颤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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