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碎叶城。
春风没入桃林二里，淡青色烟云便苏了琼花海棠。
尽头独立一家医馆，深色的檀木匾上烺着金褐的草书。右至左念过去，便为——陶然堂。
堂内不断有人进出，数类草药医物罗列至檀柜箱盒之中。
顺着十来余人的队列望去，角落坐着的书写药方的蓝衣姑娘最为惹眼。
开悬长呼了一口气，座位又重新空出。近日正值季转，气候多变，人们的小疾也便紧跟着来了。
收拾好流纸，抬眼，眼前便坐了一位白衫的年轻人。
那是为翩翩少年之时，开悬第一次遇见的公子李白。
那年，女子十六，与少年出入了一个年头。
此后，两人再无交集。透窗而入的海棠枝生花得正逢好，开悬托腮扶弄想起让自己难眠的，两指之下的，李白的，些许絮乱的脉搏。
直到李夫人病重，开悬提着药箱匆匆而至。
李白坐在床沿，垂目正神。比起前些日子有些许消瘦颓靡了，想来是守了自家母亲一夜。
开悬虽爱不学无术，但对待医患定十二分上心的。折腾了个把时辰，总算稳住了李夫人的脉象。
安定了老夫人，开悬便要起身告辞。
“我送你吧。”少年声线蕴着低沉。
“嗯。。好好好好……”开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她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有多呆傻。
“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这一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尽是家常废语。一揽伸展的桃枝挡住了开悬的眼，李白轻撩而绕。
“嗯？”开悬抬望正如李白的眸。是为时节好佳人。
“陶然堂。”
“你明白？”
“自然。”李白垂眼轻笑。
开悬这个小姑娘自是从小盼着一生一代一双人，对席而坐饮酿香。
这是他们第二次交集。一来二去，二人已然熟识了。
两人约好去采莲。夏始春余，叶嫩花初。
突暴雨至。
想着一路跑回医馆，却因路程遥远作罢。开悬正急，空出的手却猛的拉住。白衫搭在头顶，挡住了暴雨。
别怕。
李白一袭黑衣，雨水顺势而流，浸得双眼如泼了墨。映出了水莲，映出了芙蓉美人。
就这样被牵着在雨中奔跑。
开悬的手中莲已落满了雨，头饰的簪子也滑落了，素发散开来。
是否能多一时，是否能多一点，这样的日子。
寻找中，觅到了一处石檐。两人躲了进去坐下来。
开悬肩膀猛的一倾，侧看李白已倒在了肩头。削白的手少了血色，身体微微战栗。
开悬注意到单薄的内衫已被撕开浸了红，露出里面的濡湿的伤口。想必是无意间刮到了草刺，又因淋了雨的缘故，毒菌趁虚而入，染了小疾和风寒。
“冷。。”李白喃喃。
不顾男女介隔，开悬把李白紧搂入怀，企图温暖冰冷的李白。
别怕。
公子很美，采莲的小医仙卑微而欢喜。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和习惯的呢。
皇帝揽才，各地开始招生科举。
李白来时，开悬正闲看着古卷。忽的有了暗影，李白一手撑住石桌，一手温柔的搭上头顶。
“可看懂？”
开悬摇摇头。
李白失笑。开悬有些恼。
“你这么懂，那你去考状元啊。”
“你想我去考状元？”
“对啊，我此生只想嫁与白马的状元爷。”
这么说来，你是想嫁与我了？”李白靠近些，佯装思索片刻:“嗯，我准了。”
开悬埋头一把推开跟前人，面色已红透了。
已几日未见李白，未想他真已赶赴长安，只为一句玩笑承诺。
李白长情，开悬便等。
一年零头。
消息到了碎叶城。
李白脱颖独众，高榜提名天下皆举。
李白家父因办国事不利，锒铛入狱。
李白将娶皇城公主，将功补过。
开悬等来了红冠红衣，亦等来了玉碎情全。
固执的姑娘求太医院的舅舅将自己带入宫中。从小孤苦，唯一的亲故便是舅舅。
深夜，开悬潜入士学院。这是李白的皇城住处。
门开的一瞬，恍如隔了世，隔了云端。
屋里的灯光刹那映在女子的脸，女子的颈。男子则陷入了黑暗的深沉之中。
明暗侧写，沉默以对。
开悬强忍不争气的泪雾，语无伦次的开口。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转身一行人毫不友善的挑着宫灯而来。
李白欲将把开悬护到身后，却未来得急。这样的举止倒像是尴尬的发愣。
公主巧笑，没有转身，只是对着李白。
夫君欲如何处置。
李白不语。
公主不在意地把玩着手中的玉镯。
那就让她与你老死不相见。
四周侍卫闻语，便押着开悬离开。
“李白。。。”渐行渐远的女子开口叫他，挣扎着欲说些什么，只是再无机会。
他想，她定是恨他了。
纤纤细子饱尝了夹指之苦，卖到了青楼，沦落风尘。医馆被封，桃花十里再无人问津。
那年，开悬十八岁。
一转三年，一婉凰头舞，女子便为花中魁。
台下男子饮尽酿酒，看着台上的假面的清郁女子，不禁勾笑。
待曲终人散，女子回房。男子紧随其后。
“将军。”
开悬转身，行礼。
男子失笑。应了一声。
月余，一令将军道，嫁娶红装。
这世间终落了幕，郎无竹马，童言的婚嫁只为童言，仅此而已。
各伴数十载，开悬患疾。濒死之时，窗外桃枝绽得已很美了。
那夜最后一次相见，她未倾出口的话。
李白。。
我不怪你，亦不逼你。我只是有大愿未了。
我只是想问你，如无父罪，你是否愿意放弃功名只为应年少时的玩语，只为娶我，只为娶采莲的医女。
只要你说，即便你骗我，我也相信。
开悬到死都不知道。
李白会娶，也不会骗她。无论是少年还是如今。
风光的状元郎摘帽辞官，游历天下。
自此我打马山河，三分醉意假装第一次遇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