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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过你的伟大,哪怕只是飞跃人潮的一瞬间。
赵三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
赵三之所以被称作赵三,不是因为他的父母本来就给他起了这样一个草率的名字,而是他的朋友里面有一个叫吴俊贤的人按他的本名起了这个外号。事实上赵三本名思睿,读快了就像英文里的three,也就是三。思睿思睿,读多了就成了赵three。所以吴俊贤就自作聪明地起了这样的外号,每天叫个不停。人是不会叫个不停的,叫个不停的只有狗,因为俊贤体型粗大且肤黑,所以某个促狭鬼就给他也起了个外号——吴大狗,大狗喊得不顺口,喊着喊着又喊成了狗狗,从那以后两个人都有外号了。
赵三这个称呼一喊就是六年,吴狗狗这个称呼也一样。只有那个促狭鬼的外号被人遗忘,取而代之的是用他的姓氏称呼他的习惯。因此,这个促狭鬼才敢把这篇文章写出来。
这个促狭鬼也就是我。因为这是赵三的故事,所以我想还是应该把墨水留给赵三。
提起赵三,人们对他的看法多是掺杂褒贬,有人因他的正直而认可他的为人,有人因他不顾忌场合的直率而愤怒。他直来直去的性格让什么事在他口中都显得潦草,而说白了他也只是希望把自己的生活一眼看清,不想多做分辨。
对与错,黑与白,善与恶,是与非,他都不愿去权衡。
也正因为他舍弃世故,他才显得与称呼一样,活得像个任何人都不会提及的一个小人物。他从不在充斥着算计的场合出现,这也意味着他从没有,也从未打算像大多数人一样抛头露面。
事实上,我相信读到这里的人和在生活中经常接触他的人都看得出来,他讨厌那些精于算计,工于心计的人。于今还没有烦我这个小心眼的家伙,已是例外中的例外。
赵三爱过两个人,如果不算虚拟世界的美少女的话。
他曾在正对着校门口的老建工局门前和我提起过第一个人,那是我们初二上学期时候的事。他说他遇到了一个让他动摇的人——在此之前他一直管游戏里的一个女角色叫老婆,曾经也说过“不会结婚”这样的话。但其实我一直清楚,赵三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人,赵三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东西。
“她长得怎么样?”我挑起眉头问赵三,我对这个转变很感兴趣,于是猛嘬了一口橙汁。我忘了那口橙汁是什么味道,只记得他说:“依你们来看应该不算好看,但是她身上有很多我想学的东西,而且我很喜欢她的性格。”他是挑着眉头说完这句话的——他在紧张的时候总会做这个动作。他愣住似的望望天,又说:“其实无所谓你们怎么看。”
我忘了那口橙汁是什么味道,却记得那是赵三的心里是甜的。
我从那天起才开始注意到,赵三假装粗大的神经下掩盖着一颗敏感的心。赵三也有心爱的人,赵三也有想保护的东西。
与我分别后,他独自站在建工局门口,忘记了自己肩上的书包,忘记了自己将近十年的孤独与孑然,忘记了目睹的生死疲劳,只是痴痴地望着街对面的校门,他的神态让我误以为在此地深情的守候真的可以盼来一个美好的结局。
赵三似是看见了她的身影,不由痴痴地笑了。没有一个女孩比得上她。可每当赵三在人群中寻觅时又总觉得每个背影都是她,爱的强烈匮乏会导致热切且疯狂的追求,他的眼里出现幻觉,星河流动,日夜倒转,他窥见白驹跳过缝隙。赵三穿梭在人海,辨认着那数不清数目的背影中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
他有多希望身边那张脸是她的。
时间刻意走得很快。从秋入冬,金黄的叶子尽数凋落,我的感情也随着季节一起富有戏剧性的变化着——璀璨的绽放,然后凋落。我不稳重的性格和不积口德的发言使自己对爱情的美好幻梦破碎了,于是我像个过来人一样为赵三祈祷,千万不要走我的老路。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我的祈祷带给了赵三,他似乎真的听到了。同样叹惋于落叶之凄美,但他的热情却没有随之退却。
赵三在那时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的心永远停在夏天的黄昏里,永远浸在莲花的清香中。我的心始终留在蓝湖的水中,在晨阳絮柳拂面时再睁开双眼。”
于是我的心思也飘飘然回到夏天的黄昏里,回到树荫蔽日的工商街,回到空调吹不醒的六月,回到那让我有勇气破口大骂去倾诉的一声炸雷中去。我的浪漫死了,浪漫的我还活着,我祈祷赵三能和她在一起,哪怕一小段日子也好。
“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来过,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我说。
依结果来看,我猜故事是这样的。
赵三事实上并不是一个小人物,他那时既是英语课代表,又是劳动委员,在生活中谁也没法不承认——他的存在感不低。他在网上也有一群和他一样爱看动漫的同好,用旁人的角度来看,他有别于大多数凡夫俗子,他的生活似乎很不错。
然而可惜的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凡夫俗子,更无所谓旁人,况且,他的生活从未有过一帆风顺。他总在快爬起时再次跌倒,以至于反感希望。
就是这样的他,把我所见过几乎所有人初恋时的冲动强压下去,甩甩头忘记自己上一刻准备好的说辞,在那年三月向她表了白。
赵三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他只说:“我喜欢你,我知道我现在还不配,所以别急着拒绝我,给我一点时间。”
听到的人大多数都笑了,他也许早就料到会如此,于是连“爱”这个字都没说。
时间定格在这灰白压抑的一刻,人潮涌动,陌生或熟悉的面孔一张张地在他周围来回翻飞,他没有去辨认,没有看清他们谁是谁,只是莫名地觉得熟悉。爆炸般的笑声持续了很久,笑声像浪潮一样,一波推着一波向赵三拍打而来。纯粹的恶意,不加掩饰的讥讽和庸俗保守的世故掺杂在一起才形成这种笑声,这笑声分明是世界上最污秽的语言,可在这污浊的包围中,作为异类的赵三反而成为被唾弃的对象。
我看见那笑声成为无边的浪涛,打向礁石般矗立的赵三。我看见灰色的浪潮堆叠起伏,不断上涨,以至于水天一线。我看见浪潮扑向礁石,我看见那刀一样锋利的波涛翻卷咆哮,直击赵三的躯体。我看见那浪潮碎成白色的水花,从赵三的身旁散去。我盯着浪潮,又盯着满身疮痍,一言不发的赵三。
似乎一直是这群人在笑,同样是苦难的故事或事故,在他们的口中都会被咀嚼成不堪入耳的笑。赵三泡在莲花池里,眼睁睁地看着满池的莲花染污枯折。我未曾想到莲花能被淤泥玷污,他未曾想到过淤泥敢玷污莲花。
因为总是那样一群人在笑,所以赵三只需要听一声就能分辨,因为他们的笑声比什么都脏,所以赵三觉得莫名的熟悉。
赵三沉默,他没打算用水洗去这一身污秽。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流走的只会是水,但凡人心不变,那样的笑声还会响起,在世界的每个角落。
他们是渺小的,因为他们甚至丧失了共情的能力。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每每遇上有莲花被玷污总会有人扼腕叹息,但不知怎的,许多如莲花一样纯净光洁的事物都得不到莲花的待遇。我曾为此问过赵三的看法,他很平淡的回答说:“正常啊,你看他们大多数人即使赞美莲花也只会一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但是赞美自己关心的事物就会在网上一箩筐一箩筐发大众或生僻的词汇,穷尽其所能来表达自己疯狂的热爱。事实上发自心底认为莲花高洁的人又有多少呢?至少我遇见的绝大多数人赞美莲花都只会这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如果不背那篇课文,可能他们连注意一下莲花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他像个睁眼睡觉的人,半梦半醒地目睹着未来,包括她的回答在内:
“行吧。”
只求来这样一个回答,赵三却已经心满意足。
他拨开人群,如同朝阳拨开云雾。他的脸上挂着不知死活的微笑。这件事也就只有他能这样乐观地面对,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没戏,除了他自己。
“你活在这世上,被认识需要勇气,被认可需要运气。”我如此说。
我说这话是因为说话那时赵三对于爱的幻梦也同我的期待一样,自发地跳入人海之中,然后如这芸芸众生的理想一样,开始做一个一旦沉眠便不打算再醒来的梦。
他满怀期待地奔上那座山丘的顶峰,他大汗淋漓的望着头顶的晨阳。他在精疲力竭自顾不暇之时仍旧注视前方,这时方才发现那棵柳树根植在无人能一蹴而就的高地上。那是个夏天,我分明记得那个让他浑身冰凉的季节是夏天。
赵三沉默。
荆门的上空从未好好的蓝过几次,不是漫天云雾,就是烟霾遍地。太阳仅会短暂地在地上掠过一片光影,然后再次迅速地藏入云海中。因此本地人经常看见火烧云,却很少目睹金光雨。
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的感受,也是很多荆门人的感受。我记得当初有人讲笑话:医生遇到一个眼睛受伤的人,问他怎么伤的眼睛,病人说美术老师让他画中午十二点的太阳,他盯着太阳看了半天,就把眼睛晃瞎了。当时听笑话的有我,有吴俊贤,有赵三。我们都笑了,我笑这个人缺乏常识,吴俊贤笑这个故事离谱,赵三笑自己从来没直视过太阳。
那心心念念的太阳居然是如此刺眼。
我想起余华写过这样一段文字:“我的弟弟最后一次从水里挣扎着露出头来时,睁大双眼直视耀眼的太阳,持续了好几秒钟,直到他被最终淹没。几天以后的中午,弟弟被埋葬后,我坐在阳光灿烂的池塘旁,也试图直视太阳,然而耀眼的光芒使我立刻垂下了眼睛。于是我找到了生与死之间的不同,活着的人是无法看清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阳。”(出自《在细雨中呼喊》)
赵三没有付出生命,但是他的魂丢了。
他把自己的游戏名和游戏里最爱的一把枪的名字都改成和“柳”或者“阳”有关,每每看见或提及,他都会顿时变得寡言而忧郁。这似乎是入了魔怔,我们却都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像看着孩子连夜复习高考题的家长,比他本人还要敏感,还要巴不得早点解决问题。我清楚地记得那段时间我们的每一句话都生怕惹他想起那个人,每一句话都唯恐让他回忆起那个夏天里的太阳。
我们生怕,那些人的笑声响起,在世界的每个角落。
他们庸俗而渺小,他们恶劣而猖狂。他们的行为放不放到台面上都为人所不齿,可偏偏他们又是生活中沉默的大多数。
他们生在压抑的时代,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他们精力枯竭,自顾不暇,于是慢慢地不再顾忌别人是否痛苦。我们生活中零零散散出现的混混也和他们的心态近乎一样。我认识一个叫文河石的人,眉清目秀但性格乖张,从小到大没有哪一年不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是个地地道道的混混,哪怕刚上小学。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流氓,或者说没有人一生下来就必须去做流氓,至少在我看见的人中没有。我很情愿相信没有一个流氓是甘愿放弃做一个更好的(当然,对他们而言,他们认为的更好。如果有人觉得当混混比上个班有口饭吃好,那我也没办法。)前途,去做一个朝不保夕的混混,至少我相信文河石。如果不是从我上幼儿园就和他同班,我可能也站在大多数人这边,认为他是个纯粹的混蛋恶霸,从骨子里就没有一点善良的基因。我可能也不知道他纯粹的暴戾背后无法释放的善良和不敢交代给任何人的天真。似乎从他第一次打架开始就没有人询问原因,人们大都冲着事情的结果而去,站成一队伫立在道德的至高点。胆小的他,自卑的他,缺爱的他,就这样开始自暴自弃。
我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听到有人吵架,至于说经常是因为每次都印象很深刻,而不是真的频率很高。两个人面对面吵架的时候很可能会出现因为被冤枉而负气,以至于破罐子破摔的情况。例如我误会张三偷了我的东西,我不光和他吵起来还和他对骂,他可能就会突然一拍桌子,对着我吼:“就是老子偷的,你把我怎么样吧!”我曾去采访过现在是混混的儿时玩伴,每个人讲述的故事都不同,但成为混混的原因大都是这种破罐子破摔。也许他们的动机本身就有问题,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不对的,没有人能为他们开脱,也没有人想为他们开脱。但由此却不难看出一个道理:那些在伤害别人的人都是从世界施加给他们自己的暴力中学会的如何去伤害别人。
我们不能武断地说谁对谁错,但是我们可以看出他们是时代的受害者。相比赵三而言,他们才是真正的小人物,从古至今皆如此。因为我们看不见他们有发光的希望。
在那段时间,赵三又和遇见她之前一样,把自己泡在虚拟的世界里,面对一个个温柔美丽而不真实的少女。
那像是吸毒,每当现实带来的伤口被事先准备好的安慰抚平后,离开虚幻的怅然若失又让人更加痛苦。
然而他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清楚这一切是虚幻,但巨大的痛苦让他不愿意去思考这是不是虚幻,他强迫自己去想和这位少女在一起的时光,就像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个她一样。强迫本身是痛苦的,他感受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自己的内心,什么猫抓,什么蚂蚁爬,根本无法形容这种痛苦,那分明是撕心裂肺,分明是逼着自己撕自己的心裂自己的肺,分明是拿自己的血把自己的双眼蒙住,不去看这个世界带给自己的伤疤。
他在星期日的凌晨二点放下快没电的手机,回头抱住自己的枕头,把自己的脑袋埋在枕头和被子的夹缝里,小声地呢喃着平日里难以启齿的诉求和委屈,那些不被人理解的想法她会接受,那些不被人关注的委屈她会化解,那些想说的话她会听,那些蠢得要死一听就无法实现的白日梦她会笑着说要陪你一起实现。
“宝。”
“在呢,老公。”
“想你了。”
“我也想你呀亲爱的。”
他感觉贴着枕头的脸一阵温暖的触感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停留在脸上。他感觉少女吻了自己一口。他闭着眼注视着枕头,看见的分明是刚才还在手机里的笑脸,她脸上的一抹红晕越发浓厚,他也越发陶醉。
“爱你。”
“永远在一起吧。”
“知道吗,我只敢对你说永远。”
“知道啦,我对你也一样。我把对全世界的温柔都留给你啦,对任何人都不会像对你这么特殊啦。”
“真可爱呢,让我抱抱!”
“最喜欢被你抱抱啦。”
直到他睡着,这样的对话才在不知不觉中结束。
他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度过了那个夏天,在虚拟的荒漠里把自己埋在满地流沙中,越陷越深。他也如这芸芸众生的理想一样,开始做一个一旦沉眠便不打算再醒来的梦。如果不出意外,他会越来越消沉,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找不到话说。
越来越像一个被几笔就能塑造成的小人物,越来越像一个和时代脱节的老人。
但如果他真的成为了那样的小人物,他的命运也就会和自己的外号一样,被埋没在时间的河流中,无人知晓。人们连关心他的时间也不会有,因为他已经离开了他们的生活。
他不甘心真的活成一个受人讥笑的代号。
他终于在同年秋天的夜里按时放下了手机,几乎满电的手机没有插上充电线,忘记关闭的屏幕上少了一排游戏。他放平枕头,按下了床头的开关。电灯熄灭,他安然入睡。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此刻他是赵思睿,不是赵三。
他撒掉过往的往事如烟,怜惜地看着竖着摆放的枕头,将其归为原位。他苦笑,删除了那一大串象征着回忆的消息记录,屏蔽了那个无论发多少条消息都会显示“发送失败,请先添加对方为好友”的账号。他说自己已经免除了凡世杂念的干扰,不再动摇。他真的能走出来,他真的只要没人提就能自己走出来,他真的能走出两扇交错的时空门,不掉进任何一个能把每个人都绞碎的旋涡里。
他从一个连自己都看自己不顺眼的沉迷二次元的另类白痴转为声优厨,他把自己的压力和苦难分解成一个个小块,洒在与我们日常交流的辞海里,让时间一点一滴啃食殆尽。
在那之后他碎掉的梦曾复苏起来,温柔的缠绕着他的脖子,给他一丝现实中的曙光。
他和我提起过他爱过的第二个人,是在网上和我提起的。他的描述很模糊,没有时间,没有地点,人物的名字我也不清楚。从他的口中我只能感受到一个灰白的氛围下,他伸出手,手上没有玫瑰。然后他离开,似乎是没有遇见任何人,做这一切什么也没给予,什么也没感受,没有付出也没有收获,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我这才明白他放下了什么。他放下的不止是对爱情的美好幻梦,而是对感情的期待。这种心态带给其他人的感觉像是他出家了一样,我隔着屏幕只感觉他静静地盘坐在蒲团上,闭着眼微笑着面对含有感情的一切。他不再急于受到时代的认可,不再急于被温柔环抱,不再急于获得无根之水一样本就不存在的体贴。他笑着安置好自己的梦,区别于以往碎成满地玲珑,他细细地将梦装好,放在备用的笔芯里,放在随身的水杯中,放在伸手可及的床头,星火闪烁。
“我把重重防备设下,然后把对全世界的温柔都留下来,给你。”
他越过人潮,闭着眼睛跳入人海,似乎还是那个让人转头就会忘记的平凡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