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祭台在村子的东侧,一个小山坡上,坐北朝南。高高的夔纹立柱就立在台子中央,直冲上天,在黄暧的晨曦里显得冷峻无比。
燕昭已经来到祭台,正对着祭台上穷兀的尸身默默发呆,和他在一起的还有沙贝。
穷兀的尸身和头颅已经很好地被合在了一起,正静静地躺在立柱旁的柴火堆里。他的面容依然平静如水,脸上的血迹早已被擦拭干净,在晨光的照耀下泛着死人不该有的红晕。双手被安放在腹部,扣着一个玉琮,玉琮青中带蓝,像一汪澄澈的湖水。
子好他们登阶上台,等到众女巫祝告已毕,她点燃了穷兀身下的柴木,顿时大火燃了起来,如一团麻一样卷住了穷兀。
黑山朗声吟唱道:“古之葬者,厚衣以薪,藏之中野,不树不封。焚而燎之,归土复尘,痛兮悼兮,于兹厥亲。”
子好看着逐渐被火舌吞没的穷兀,又忍不住地流下泪来。
大火烧得很快,没多久穷兀的尸身就火化殆尽。火光渐渐熄灭,哔哔剥剥的声音也慢慢消失,真个村子沉入一片萧杀之中。
子好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铜罐,把穷兀的骨灰一把把捧在里面,安放在祭台之后的神祠里。台上五人一一叩拜完之后,复又来到了祭台。
黑山对着台下的众人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族不可一日无主,老族长现已仙逝,我们必须尽快选出新族长来,带领大家为老族长报仇。”
台下群情激昂,齐口说道:“是啊!是啊!”
众声喧哗过后,有一人在台下突然张口问道:“那么谁当这个族长呢?”
众人一看,只见说话之人蓬头黢面,一脸横肉,着一袭兽皮坎甲,身体高大粗壮。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沙贝的儿子啸天。
黑山一看是他,心下便知他这是得了沙贝的授意才敢如此说话。沙贝与黑山同为族内元老,但相较黑山,他一直未受重用,于是心内积愤,事事专与黑山作对,老族长一死,他就更加变本加厉了。
黑山冲着啸天大声说道:“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子好公主了。”
啸天不屑一顾道:“女流之辈岂能当我们的族长?”
“是啊!是啊!”众人之开始有人附合。
“那你认为谁做合适?”黑山问道。
“当然是燕昭燕公子了!”
子好听了,吃了一惊,拿眼看了一下燕昭,发现他亦是瞪大了眼睛,显得很是吃惊的样子。
(十)
子好用质疑的眼光问他:“这件事儿是你授意的吗?”
燕昭用瞪大了的双眼回答她道:“这事儿我全不知晓,也许是沙贝的授意。”
接着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把眼光投向了那个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的长老身上。
沙贝没有看他们,而是用一种严厉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台下的啸天,大声斥道:“啸天,你在下面胡说些什么?”
啸天不以为然,依然用一种轻蔑的语气道:“我说的是事实,论文才武功,燕公子都在公主之上,理当让他当选。”
“胡说!”燕昭突然搭话道,“子好公主是族长长女,论文韬武略均在我之上,这族长一位,非她莫属!”
下面有人叫好,“是啊!是啊!”
子好感激地看了看燕昭,只见他目光炯炯,真诚热烈,不像有假。反倒是啸天脸上红一块黑一块,颇显尴尬。见一计未成,他又重新嚷道:“族长之位,历来是能者得之,你燕昭不要,倒也轮不到她这个小女子。”
众人一听,无不骇然,不知啸天意欲何为。
“难道他想做族长?”
“人家燕公子都让贤了,他跟着啥起什么哄啊!”
“这跟他爹有没有关系?”
人群中开始纷纷议论起来,一时之间,台下吵吵嚷嚷,好不热闹。个中不怀好意者跟着起哄道:“没错,没错。”
黑山把脸一沉,举手止住了大家的议论,问啸天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公主要想当族长,得先打赢我再说,不然我不服。”说完,他朝着众人举了一下双手,做了个起哄的手势道,“是不是啊!兄弟们?”
有人跟着起哄道:“是啊!是啊!”一时之间,众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都直直地看着台上,寻找着五人的反应。
沙贝一脸漠然,也不再训斥他的儿子,仿佛自己是一个局外人一样。黑山和燕昭一脸焦急,在这个节股眼上,啸天唱这一出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他们自是心知,啸天此举必是受了沙贝授意,但眼下要把啸天力压下去,恐也难服众。唯有子睦少年心性,愤愤说道:“啸天,你要比试,找我即可,不必找我姐姐。”说完就准备去找剑。
子好止住了他,转身对啸天说道:“好!啸天,我就向你讨教几招,看你有何能耐可坐族长之位!”
啸天在台下呜啦啦一声喊:“如是甚好!我领教了。”说完便提锤登上祭台,微一施礼道:“公主,得罪了。”
众人见状,自动散开。子好亦还一礼道:“那就出招吧!”
啸天二话不说,右手提锤来攻子好肩膀,子好闪身避过了,啸天见一击不中,左手又把锤抡起,攻子好腰间,子好又扭身避过第二击。啸天招数已经使老,想要回身已然不能,再说抡锤不比使剑,展转腾挪多有不便,再加上他用力过大,竟然踉踉跄跄地多行了几步,这才站稳。
台下众人看到,倒好声一片。啸天未及站稳,脸已经臊得不轻,只有回身再来攻子好,子好见机,提步来到他的近前,用剑柄直点他腹部要穴,啸天一看,忙用锤去挡,子好一送一推,嘡啷啷抽出宝剑来,寒光一闪,直削他的手臂,啸天斜身躲开,另一手抡锤,使了一招“横扫千军”,直击子好后背,子好矮身躲过。
就这样,二人你来我往,斗了几个回合,啸天虽是力大,但近身格斗却非他的强项,更何况对方是一个身法灵动的女子。几十个回合过后,啸天的力气就快使完了,子好见机,一个“蜻蜓点水”点掉了他右手的大锤。“扑通”一声,重锤落地,砸出一个大坑来,啸天颓然施礼,服输认罪。
子好哈哈一笑道:“啸天哥哥膂力过人,胆识超群,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我封你为左先锋如何?”
啸天纳头便拜,“愿听族长安排。”
沙贝在台下看到,面上虽无表情,但心中却倍感失望。
(十一)
子好酣畅淋漓的决斗让燕昭甚是欣喜,看到啸天纳头便拜,他心里更是平添了一份自豪,等二人决斗结束,他也不管众人,快步登上了祭台,也学着啸天俯首拜道:“愿听族长差遣 ”。
众人见状,也都俯首而拜,齐道:“愿听族长差遣。”一时间,山呼海啸,回声在整个山谷里久久不去。
沙贝也学着众人俯下了头,低头的瞬间他偷瞄了一下身边的黑山,但见黑山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色,仿佛自己当了族长一般,胜利者的姿态让沙贝觉得很扎眼,一下子,嫉妒鄙夷的感觉从胸中而生,如一口痰一样卡在了喉咙里,扼住了他刚想说话的嘴巴。他什么也没说,连嘴都没有张。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燕昭在台上对着台下众人朗声道,“羑人不请自来,抢我们的粮,杀我们的族人,昨天还残忍地杀害了我们的族长,兄弟姐妹们,我们受够了,我们要反抗,把他们赶回去,用他们的血染红我们的旗帜,抢回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他的这一段话说完,台下又是一阵群情激昂的呼声。呼声过后,有人突然在台下讲话了:“族长大人,往日每次出征前,老族长都会拿出龟骨来占卜一番,以求得上天的旨意,今此出征,谁来占卜?谁会占卜?”
见他如此说,台下众人又喧哗了起来,纷纷言道:“是啊!是啊!我们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上天的旨意可不能不听啊!”
台上的燕昭和子好可为了难,这占卜一事一向由老族长穷兀主持,族中也只得他一人来占卜,其他人介入不得。子好虽说看穷兀占卜过,穷兀也时不时地给她讲解过一二,但她离完全掌握占卜,还差了好大一截。
看到二人在台上略窘的神态,沙贝突然生出一种快意来。
燕昭脑子一转,正色说道:“这个又有何难?老族长早已把占卜的方法悉数传给了族长,她早已把占卜之事学得滚瓜烂熟了。”
此语一出,台下众人均是一惊,沙贝也是一样,他面上虽未有惊讶之色,心里却暗道:果有此事的话,看来老族长还真是把子好当成接班人来培养了。
台上的子好也是一惊,她对占卜之事其实是一知半解,何来精通之说?她扯了扯燕昭的衣襟,对他耳语道:“我可不会。”
燕昭嘿嘿一笑,回道:“没事儿,把样子做足了就行,至于如何解释,还不是你说了算!”
子好一听,顿时领悟了燕昭的想法,事到如今,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她正色沐手,坐南朝北,在事先准备好的龟甲上面用铜钻钻了孔,拿来燃烧的荆条在孔上烧灼,仿着穷兀的样子在龟甲中部的孔上灼烧了三次,又在龟首的孔上烧了三次,接着又把动作重复了一遍,然后又把龟甲周身的凹槽也烧了三遍,一边烧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假之玉灵夫子。夫子玉灵,荆灼而心,令而先知。而上行于天,下行于渊,诸灵数䓶,莫如汝信。今日良日,行一良贞。某欲卜某,即得而喜,不得而悔。即得,发乡我,身长大,首足收人,皆上偶。不得,发乡我,身挫折,中外不相应,首足灭去。”
龟骨在荆条的烧灼下哔剥作响,裂纹沿着灼孔在龟骨上游走,不一会儿就呈现出龙蛇之态。
子好仔细地看了看裂纹,看到龟首上的裂纹大开大合,而龟底的裂纹小得几乎见不到,子好虽然不大懂,但也知道这是大吉之兆,只不过龟周的裂纹密密麻麻,显得有点零乱,隐约地透露着不祥。
(十二)
子好拿起龟骨,对着众人道:“诸位,从卦象上来看,此乃大吉之兆,我们此去必定大捷!”
台下众人皆引颈而视,但见龟骨上纹路粲然,大多数人都不解其意,唯有几个略通之人知道子好所言不虚。
“兄弟们,”台下有人喊道,“果真是吉兆!我们此战必捷!”
“好啊!好啊!”众人交头接耳,吵嚷了起来。
军队,十分齐整的军队,约有四五百人,士兵们个个身穿皂衣,头挽青巾,挽弓的、执戈的、不一而足,沿着一条被踩得并不清晰宽敞的道路踽踽而行。子好站在马车上,身着银色铠甲,手执铜钺,腰悬宝剑,三支雪白略带杂色的翟尾插在了头盔上,在猎风的吹拂下胡乱地舞动着,说不上是兴奋还是不安。
啸天亦站在马车上,行进在她的前面,神情庄重,目光始终看向前方。骑在马上,行进在子好身侧的燕昭时不时地朝子好看来,经常,子好都会用目光接过他的眼神,那是一个深情、凄然、坚毅又眇不可测的眼神。
整支队伍就这样悄悄地行进着,众人皆不说话,沉静的有点可怕。战车吱吜吱吜地响着,拉车的马不停地打着响鼻,御夫的吆喝声时不时地传出,风吹着路边的杂草沙沙作响,除了这些之外,再无余音。子好突然想起了她的梦境,想起了那些沉入河中杳无声息的人马。
中午时分,军队开到了羑人的聚集地。
麻布、葛布搭就的帐蓬散落在河洲上,马儿自由自在地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吃草,有些还未卸掉鞍鞯,羊儿们成群结队地被放养在沙坝上、山坡间,由几个男人骑马看护着。女人们则从帐篷里进进出出,不知道搞着什么,不一会儿,一缕缕青烟开始从每个帐篷后袅袅而上,看得出来,她们是在准备午饭了。在离聚集地很远的一块地方,阡陌纵横,看起来像块农田。
有几个眼尖的羑人看到了子好的军队,呜拉拉地喊着从山坡上极速而下,朝族长葛农的帐篷跑去。女人们看到军队,慌慌张张地到处乱跑,锅碗瓢盆的声音叮当作响,孩子的哭声,水浇灭炭火的哧哧声也若有若无地传来。有男人早已经拎了马刀离了帐篷,正在往一处集结。
燕昭一看,顿觉不妙,在马上对子好急道:“族长大人,羑人不知道我们攻打他们,还未准备好,天赐良机,我们赶紧掩杀过去!”
子好听了,心上一惊,她看了看燕昭,发现他异样着急,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热烈的目光祈求着她。但是,子好拒绝了他,在车上正色道:“不等敌人列队就攻击敌人,亘古未闻。”
“这……”燕昭一时无语,从子好投来的疑惑猜忌的眼神中他明白了,她这是在责怪他。
啸天在一旁也阴阳怪气地说道:“我听说一个有仁德之心的君子,作战时不攻击已经受伤的敌人,同时也不攻打头发已经斑白的老年人。古人作战,并不靠关塞险阻取胜,亦不靠阴谋诡计成功。”他说得不卑不亢,仿佛是一场胸有成竹的演说。
燕昭对他这种姿态甚是反感,急道:“打仗是以胜利为目的,还讲什么君子之道!真的按你说的做,就去当奴隶服侍算了,何必还打仗呢?”
“你……”啸天一听燕昭的冷嘲热讽,也有点急了,正欲发作,但被子好打断了。“好了!”她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此事无需再议,等羑人列好了队再说!”
啸天一听,满意地笑了,目光又开始投向前方,燕昭有些气愤,但也只能遵命,他回头看了看那个站在他身边的一个身型魁梧的士兵,那士兵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十三)
这时,葛农已接到了子好前来挑战的消息,命人吹响了集结的号角。部队很快就集结在了一起,一字排开,与子好的军队形成对垒之势。
葛农一身粗麻布衣,头包灰巾,农人打扮,粗细不一的皱纹不分好歹地爬满了他的脸,被阳光晒得黝黑的皮肤让他显出他这个年龄所不应该有的苍老,只是那黑中带蓝的眼睛依然有神,从细细的眼缝里射出逼人的光芒。
他骑在马上,用一种睥睨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戎装着身的女子。
“请问阁下是谁?”他开口问道。
子好略施一礼道:“我是穷兀的女儿子好。”
“穷兀?他怎么没来?”
“不是被你们杀死了吗?”燕昭在一旁搭话了,虽然他心知这不是事实,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栽赃下去。他有一个信条:事实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如何看待事实。
“啊!”葛农一听,转过脸来看了看燕昭,发现面前这个少年身型魁梧,形容冷峻,但眉宇之间尽现杀气,阴森可怖,“怎么会有这等事儿?”他吃惊问道。
“你少装蒜,不是你们还能有谁?你来看!”说完,燕昭命人把他昨夜带回去的那具尸体搬了出来。
葛农低头一瞧,这具尸体穿着羑人衣服,按理说是羑人没错,只是面目有点陌生。他脸露疑惑之色,吸了一口气道:“啧!这个人有点陌生啊!不像是羑人。”
站在一旁的啸天早已经忍耐不住了,他大喝一声道:“老匹夫,你们杀了我们老族长,还敢抵赖!快快吃我一锤!”说完,他便命人把他的战车开了出去,他在车上抡着大锤见人就砸,一时之间,葛农这边阵型大乱,愣生生被他的战车楔出一个豁口来。
葛农一看,顿时恼了,心想,这个人也太不讲规矩了,双方主将还没说完,他就主动开战,真真是岂有此理!他也顾不上子好与燕昭了,驱马赶来,用戈直击啸天。
子好一看,也是一惊,啸天不听指挥,擅自行动,打乱了她的计划,她心中自是不悦,但眼下把他止住已然不能,混战已经开始,双方人都杀气腾腾,谁还会去管什么军队纪律?无法,子好也只有驱车加入了战斗。
燕昭一看,立马明白了啸天的用意,顿时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的脊背上传来,让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大意了,大意了,”他在心中想到,“没想到沙贝那个老匹夫这么狠毒,但他此举到底何意呢?”一时之间,他也想不明白沙贝真正要干什么,“难道,难道,他是想……”还未等他想完,对方就杀来一骑,长戈马上就抵到他的胸口了,他身边的那个士兵,一把把他扯了下来,对方扑了个空,滚鞍下马,与那士兵战在了一处。
混乱,血战,每个人都像顶着血海深仇一般,急欲把对方除之而后快。“扑哧”一声,是长剑刺入胸膛的声音;血流如柱,喷出去很远,在地上留下的血迹像二月花一样盛开着;头颅砍下来了,滚出去很远;一个过肩摔,笨重的身体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马嘶声、车折声、喊杀声、击器声响彻山谷,掩住了躲在帐篷后面的孩子的哭声,妇女的悲声。
山坡上,羊儿们依然悠闲地吃着草,偶尔抬起头来,用它们那浑浊的像死鱼一样的眼睛打量着山下杀戮的世界,像神像一样对他们不闻不问。
葛农下了马,抽出宝剑来近身格斗,混乱之中他看到了子好的身影,提剑直奔她而来。
(十四)
正在全力拼杀的子好,并未察觉到身后刺来的葛农,葛农的剑眼看就要刺到子好了,正在苦战的燕昭看到,一个急扑,挡在子好身后,提剑去格挡葛农,葛农心下一狠,并未回剑,又往前抢了一步,避过燕昭剑锋,照原路直刺了下去。“扑哧”一声,长剑竟直直刺入燕昭胸膛。
燕昭顿时感到一股强烈的疼痛从胸口处传出,麻酥酥地灌满全身,他大惊失色,看着身前冷峻非常的葛农,心道:吾命休矣。自知必死无疑,他索性把心一横,弃剑抓住葛农的剑身,让他拔不出来,一边握住,一边大喊道:“子好,子好。”
子好听闻,回过身来,马上举钺砍向葛农,葛农弃剑后退了几步躲过了子好的攻击,不曾想,一把长剑从他心后递来,直直刺穿了他的胸膛,刺他的人正是燕昭身边的那个士兵。
葛农回身一看,踉跄了几步,便轰然倒地,一命呜呼了。
剧烈的疼痛潮涌一般袭上燕昭的心头,一个没站稳,他倒下了,子好把他抱在怀里。血液,殷红的血液正从胸前身后汩汩流出,像一口老泉一样吐着股股清流。子好眼泪汪汪,大喊着已经十分虚弱的燕昭的名字,“燕昭哥哥,燕昭哥哥。”一边喊,一边用手去捂燕昭胸前的伤口,想着用手挡住那往外流出的鲜血,唯有如此,她觉得才能保住燕昭的生命。
燕昭奄奄一息,厚重的嘴唇由于失血过多显得异样苍白,他眼神散乱地看着子好,举起手抚着她的脸颊,有气无力地说道:“快……快,结……束战斗,小……小心沙……贝。”
子好一边点头一边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燕昭看着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凄楚袭上他的心头,为自己的身世?为自己深爱着的这个女人?为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命运?他不知道。身在乱世,他一直认为唯有薄情寡义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可眼前这个女子一直是他心底的柔软,让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预谋都能在她那一双清如皓月的眼睛里化为乌有。也许只有面临死亡,他才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他真正在乎的是什么,可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死亡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吞噬着他,等不到他的忏悔与爱意了。
燕昭呼吸渐渐微弱,不大一会儿,他头一歪,静静地躺在了子好的怀里。他面容平静,仿若睡熟了一般。死亡是可怕的,但如果死在爱人的怀里,今生又有什么遗憾呢?
子好抱着他放声大哭,哭声震天,天地动容,众人仿若被这哭声给震住了,都止住了战斗,朝她这边看来,羑人看到族长已死,也都丧失斗志,丢下兵刃,愣在那里。
良久,子好止住哭泣。这时,那个士兵走来过来,俯下身子对她悄声说道:“族长大人,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收拾残局要紧!”
子好一听,此言有理,她把燕昭轻轻地放在地上,站起身来,拿起长钺,整整衣冠道:“诸位,葛农已死,也算是给老族长报了仇了,现在羑人已服,不可再杀。羑人听令!”说完,她用威严的目光扫了扫羑人,众羑人皆深埋着头,不敢直视,默默地等待着她的指示。
只听到子好用中气十足的声音训道:“如果你们能归顺井方一族,我愿与你们互通有无,永世交好。”
羑人们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齐齐呼道:“敬受命。”
战争,子好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战争,以损失掉她最亲爱的两人为代价就这样默默地结束了。
她身心俱疲,训完话后,眼前一黑,差一点倒了下去。那个士兵见状忙扶了她一把,她看了看他,觉得他甚是眼熟,但一时又记不起是谁,“请问你是?”她问道。
那士兵微微一笑,面容上现出如苦瓜一般的神色道:“我只是一个奴隶,不足挂齿,几天前我还没有名字,是燕公子给我赐了名。”
“那你现在叫什么?”
“我叫傅说!”
“啊!”子好一听,顿时惊了。
(十五)
傅说这个人,燕昭曾经给子好介绍过,只是她当时并没有在意。她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人,只见他形容深邃,让人捉摸不定,眼神之中尽是淡然与冷漠。
听燕昭说起过,他是一个王佐之才,子好心想,如果得他相助,我燕昭哥哥何愁王事不成,霸业不就?只可惜,只可惜,她又低头看了看燕昭,但见他依然平静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黝黑的脸上早已没了血色。这个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在经受了她的爱恋与猜疑后,终于还是为了她而倒下了。子好想到这,又悲从中来,眼泪禁不住在眼中打转。
傅说依然不动声色,冷然说道:“族长大人,想必你也知道,燕公子说过,如果他死了,他想魂归故土。”
子好默然,燕昭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傅说又接着说道:“斯人已逝,还望族长节哀,当务之急,振兴我井方一族才是,燕公子的尸身就由我送到商王宫吧!”
子好也觉得别无他法,燕昭临死之前交待过她,让她小心沙贝,一场血战下来,井方族虽然取胜,但也损失严重,有很多事情需要她来处理,需要她来抚恤,确实她无暇它顾,眼下这是最好的安排了。她点了点头,应道:“那好吧!燕昭就交给你了。”
傅说俯下身子,猛然拔掉燕昭胸口之剑,在这一带中,燕昭动了一下,霎时,子好心中竟然升起一个疯狂的想法,那就是她的燕昭哥哥还活着,只可惜,燕昭动了一下后,再无动静,已经有点凝固的血液又开始渗出,傅说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来,把他的伤口包住。
人群中有人说道:“人都死了,还包伤口有甚用?”
傅说没有理他,低着头依然包扎燕昭,一边包一边说:“燕公子是王族公子,死也要有个尊容。”说完,他把燕昭包好,又整了整他的衣冠,把他放在了马车上,点了几个随从,自己驭车,奔商朝国都殷而去。
众人之中开始喧哗,“王族公子?燕公子是什么王族公子?”
“他不是狼孩吗?”
“有人说,他是商王子!”
“啊!这样子啊!”
“这个人真神秘!”
大家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唯有啸天一脸漠然,冷冷地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啸天!”子好大喝一声,“你擅自行动,该当何罪!”
啸天弃了铜锤,纳头便拜,昂然说道:“族长,水无常形,兵无定法,敌人已经列好队伍,我们就不是不义,这时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符合兵法大要啊!”
子好一听,更加恼了,“擅自行动,不服指挥,还敢巧言狡辩!来人,把他给我绑了,回族里发落。”
“诺!”应和之声过后,早有几个卫士过来,把啸天绑了。
子好又安抚好了羑人,带着他们的几个头目,押着啸天,领着众人一起回井方族。
此时,夕阳西下,羊儿们早已吃饱了草,挺着它们鼓胀的大肚子,从山坡上自觉地下来,进了羊圈,一时间,咩咩声四起,燥动着不安的情绪。
山草青青,路旁的杂草依然沙沙作响,与来时并没有大的差别,只是意气风发的军队,此时变成了残兵败卒,在路上逶迤,像一条受伤的蛇一样扭动着伤痛的身躯。车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有些眼睛瞪得很大,里面透出的恐惧让人望而生畏,有些已经没有了头颅,血肉模糊,让人不忍直视。
(十六)
夕阳下的井方族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沉静得有点可怕。子好带着大家一回到族内,就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息,家家闭户,平日里闲逛的狗子开始莫名地狂吠,鸡们个个上了房顶,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房上的茅草。
子好家门口陈列了众多甲兵,面目十分陌生,分两列排开。见子好带人过来,众甲士立马正身齐言道:“恭祝子好族长胜利凯旋!”
子好甚感狐疑,等她进了正厅,才陡然发现有一个青年坐在正当中的席子上,此人身穿细葛长袍,头戴玉冠,鹤毛一般雪白的衣服把他的面目衬托得相当清秀。他面带微笑,眼睛在两条浓密的剑眉之下发着柔和的充满爱意的光芒,子好一进来,这光芒便毫不吝啬地打在了她的身上。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巴方族的公子巴峰。他不动声色,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旁边的子睦和黑山,分别被两个士兵架着,二人神色均有点恐惧。沙贝则站在一旁,斜着身子,不敢正眼对着子好,也不敢正观巴峰,看得出来,他在巴峰面前有点唯唯诺诺。
霎时,子好便明白了,巴峰这是乘人之危,在她带兵去攻打羑人之时,他乘机偷袭了部族。而给他送信的那个人,无疑正是沙贝。一时间,她十分懊悔,不该留下黑山、子睦和沙贝他们三人留守部族。
巴峰不卑不亢,见子好进屋,他站起身来,对着她微施一礼道:“恭喜子好族长胜利凯旋!”语句和语调与门外的那些士兵几无二致,不用说,这些士兵也是他带来的了,他这是要逼宫啊!
子好并不还礼,把剑握在手中,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用随身携带的帛巾擦了擦身上的血迹,凛然说道:“巴峰,你这是何意?”
巴峰并不在意,用十分柔和但同样阴冷非常的语调说道:“哈哈!子好妹子,你是知道的,我对你仰慕已久,只可惜,你金枝玉叶,看不上我。”说完,他故作委屈状,拿眼看了看黑山、子睦与沙贝。
黑山一脸愤怒,恶狠狠地回了他一眼,子睦则眼神恍惚,一系列的变故可把这个少年给吓怕了,他满眼含泪,用一种可怜的祈求的眼神看着子好,那意思是说,“姐姐,救救我!”
子好看到,心头一软,心道,弟弟啊!你要坚强。她转头对巴峰冷冷说道:“巴峰,你开个条件吧!”
巴峰嘿嘿一笑,朝架着子睦的两个士兵摆了摆手,两个士兵会意,放开了子睦。子睦一被松绑,就扑在子好怀里痛哭。
巴峰不急不徐,等他哭完,在一旁说道:“我的条件之前已经说了,如果子好族长肯下嫁于我,万事皆休,如若不然,全族难保。”
黑山在旁啐了一口痰道:“呸!巴峰,你好卑鄙!”
这口痰吐得很远,几乎吐到了巴峰的身上,巴峰也不恼,歪头看了看地上的那口痰,举步用鞋子把它碾掉,冷冷说道:“卑鄙?哈哈!我这叫高明,说起来,”他又转过身看着子好道,“我与燕昭是同一路人,只不过,我想不明白,为何他在你心中就是英雄,而我就是小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小人英雄还不都是成功者说了算?对了,”他好像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对着子好带来的人问道,“怎么没看到燕昭王子啊?”
在门外被捆着的啸天听到了,突然开口道:“燕昭死了!”
“死了!”巴峰一听,啧啧有言,“可惜了,可惜了,那是一个人物,我正想和他把酒言欢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脸上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惋惜,“可惜了,可惜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得了癔症一样。
(十七)
看到他的这副情态,子好心里生出一阵难过和恶心,一团带着酸杏仁味道的乱麻般的愁绪堵在她的胸口,让她甚感不快,“你是怎么知道燕昭的身世的?”她问巴峰。
“怎么知道?还不是听你们族人说的。”
“沙贝!”巴峰的话音刚落,子好就想到了他,她把目光看向沙贝。沙贝却没有看她,眼神游离地不知看向何处,一言不语。
巴峰看出了子好的怀疑,用他那惯常阴冷的语气说道:“你也不用怀疑沙贝,也不是他走露的消息。”
“那是谁?”
巴峰并未直接回答她,而是用眼睛看了看她身边的子睦,颇有意味地说道,“出卖你的永远不可能是敌人,而是亲友。”
巴峰射过来的阴冷的眼神一下子击中了子睦,刚刚止住哭泣,还在恐惧之中的他不安地抖动着身体。他紧握双手,手心里汗津津的,扑通扑通的心跳把他的脑子震得嗡嗡直响。他不敢看子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抽泣着。
子好看到他的这副神情,一下子明白了,“弟弟啊!”她心想,“你可做了一件糊涂事啊!”她伸出手,握住子睦因害怕而发抖不止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别怕。”
子睦缓缓抬头,看着子好,委屈、害怕、内疚,诸多情绪一股脑地灌将过来,一下子把他击垮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嫉妒所带来的恶果。没错,是嫉妒,他嫉妒燕昭,这一个外来者,几乎夺走了本该加在他身上的父爱,也几乎夺走了他深爱着的这个姐姐。他一生下来就克死了母亲,让他背上了不孝子的骂名,在族人暗地里的指责中长大,在与燕昭那不相称的对比中长大。燕昭,这样一个捡来的孩子,为什么会被注上那么多的神迹,为什么他的父亲会对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这么重视?
直到那天,燕昭年满十八岁那天,穷兀把燕眧单独叫到他的房里,告诉了燕昭他的身世,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子睦偷听到了那段对话。
“王子,燕昭他竞然是商王子。”听到消息的子睦,失落和欣喜几乎是同时而至,他因自己的身份比不上燕昭而失落,同时又因燕昭终究不属于这里而欣喜,“是的,是王子就应该回到王子的地方去!”他这样想着,长久以来的嫉妒心让他把这一消息偷偷地告诉了族人。
他想要的结果是让族人都知道燕昭的身世,从而逼走他。但谁能料到,燕昭的敌人来得这么快,还杀死了穷兀。子睦虽然不太明白这其中的曲折,但隐隐约约觉得这跟自己有关。
嫉妒、害怕,是多么自然的情感,它们总是像偷袭我们的敌人一样不期而至,我们只有与它们不断地抗争,才不至于被它们击垮,但一失足,就有可能酿成大祸。
(十八)
子好拉着子睦走到门口,看向门外,十四岁的少年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那天看到的景象。旗帜,早已千疮百孔的旗帜委靡不振。士兵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无精打采,脸上凝结的血液早已干透,皴裂着如干涸的土地。他们全身都写满恐惧,仿佛刚刚从地狱归来。尸体,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堆在车上;头颅,不知是谁的头颅,与身体分了家,瞪大着眼睛在控诉。
看到大家疲惫、惊恐的神情,子好明白井方族再也经不起一场战争了,她缓缓回身,对着满脸期待的巴峰说道:“好!我答应你,但你等给我半个月的时间,让我好好抚恤一下我的族人,还有,”子好恶狠解地看向沙贝,“沙贝,吃里扒外,勾结外族,我必须清理门户!”
站在一旁的沙贝一听愣住了,虽然他早已有心理准备,但话从子好嘴里说出来,他还是吃了一惊,一种难言的轻松和紧张几乎同时而至。他扭头用惊恐略带不屑的眼神看向子好,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抵消他心头的一点儿歉意。但当他的眼神与子好的眼神接触的刹那,就被后者漫山的怒火给烧尽了。
巴峰看了看子好,又看了看沙贝,依然用不冷不热的语调说道:“吃里扒外之徒固然该清理。”说到这,他故意停顿了下,拿余光瞄了瞄沙贝,沙贝也刚好看着他,眼里的恐惧更是加了一分,他突然觉得巴峰那张白皙的脸上写满了阴狠,“但沙贝与我有恩,我不会杀他!”巴峰又吐出了下半句。沙贝的脸上立时转出欣慰的神情,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
“好!那我们就单独解决!”子好拎剑一指沙贝道,“我今天要单挑沙长老,向他请教!”
沙贝一看,顿时慌了,他哪里是子好的对手,如此一役,他必然死在她的手里不可,无法,他又看向巴峰,用一种企怜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说,“救我!”
巴峰对他的眼神不以为意,而是对着子好直摇头,“啧啧啧,我怎么舍得让我的未婚妻去冒险呢?”
“那么,我来。”站在一旁许久未发话的黑山猛然开口说道。他看向沙贝,用一种逼迫令人窒息的眼神看向他,这么多年的相处,他早已深知沙贝的为人。老族长宽仁,一向待他不薄,是他自己心胸狭窄,挟私报复,这次竟然勾结外族,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
这一次,巴峰没再拒绝。沙贝一看是黑山,心里登时一亮,长久以来的压抑倾刻间如火山般爆发,“黑山”,他用掩饰自己歉意的高亢厉声说道,“好好好!就让我们之间来个了结吧!”
院子里腾出了一块地方,二人长剑在手,分别指向对方,连多余的话都没有就杀了起来。一个一心要清理门户,一个全身想再进一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玄黑色的长剑在篝火的映照下发着幽黑阴森的光芒,叮当作响的兵器相交声喧闹刺耳,在一旁叫好的众人,似乎泯灭了善恶,把这场比拼完全当成了一场毫无意义的私斗。
剑来剑往中,二人都倒下了,一个倒在了子好的怀里,一个倒在了巴峰的身边。子好捧着黑山的头,大声喊道:“黑山伯伯,黑山伯伯。”黑山微微一笑,伸出手想扶摸一下子好的头,想好好安慰一下这个他从小看大的女孩,但剧烈的疼痛袭了过来,他甚至来不及把手举起来,就放下了,“孩子!快快长大。”他也不知道是从心里还是口中说出了这句话,带着对她的无限爱意,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而在另一边,沙贝几乎用卑微到泥土的眼神看着巴峰,一直嘟囔着,“救我!救我!”巴峰缓缓蹲下身来,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儿子的。”他一听,顿时蔫了,几乎与黑山的疼痛同时而至的痛感袭来,他感到一阵眩晕,在不安和不甘中闭上了双眼。
“爹!”一声凄凉的惨叫响在井方族的夜空,吓得屋顶上的鸡们咯咯叫了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