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古人留下的谚语,总是那么灵验。
记得小时候,每每正月十五,母亲总是一边揉着一大块“蒸属”的面团,一边望着窗外那几乎每年都会如约而至的雪花,笑吟吟地唱着:“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并说这老辈子的谚语啊,就像是一根红头绳,把正月十五和八月十五这两个圆圆的月亮栓成了一对儿。
当母亲完成了所有的操作,最终掀开锅盖,在那热腾腾的蒸气里抢拾出她的那些杰作时,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便整齐地排列在大盖帘上。母亲见我跑过来,便一一地指着那些不同模样的生肖说:你看,这个小老鼠是你大哥,这头老虎是你二哥,这只羊是你大姐,这头猪是你二姐,这只兔子是你三哥,这匹小马是你,这匹大马啊,就是你爹。我不知道母亲属什么,便问母亲,哪一个是你?怎么没有你啊?母亲说,有,都有。然后便笑吟吟地指着一条龙说,你看到这条龙了吗?这条龙就是你妈我呀。这时,我才知道自己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们的属相。
等到夜晚来临时,父亲便将母亲蒸好的每一个属相都插上一支的小蜡烛,并将它们一一地点燃,然后再观看它们灯捻燃烧后的造型,以观察未来一年的收成。小孩子不关心大人们的这些心事,最喜欢的便是用一根长杆,挑着自己的属相灯,屋里屋外和到院子里的各个角落去晃一晃,照一照,然后便窜到村街上去炫耀和疯野。没有灯罩的属相灯,很快便会被风雪吹灭的。所以父亲总是要给我的属相灯糊上一个大红纸做就的灯罩儿。有了这样的灯罩,即便是雪粒子将火红的灯笼撞得沙沙作响,它也毫发无损。因此,我的属相灯,总是在那支小蜡烛燃烧殆尽才会熄灭。归家时,纸质的灯罩上,已经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但我却不舍得将它们抖落。回到家,走进院落,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父亲和母亲竟然将所有的属相面灯都摆放在院子里了,每一盏生肖灯上的蜡烛都在跳跃地燃烧着,一行行烛泪,已经蜿蜒成了一条条小河。母亲见我回来了,赶紧要过我手中的那匹“小马”,并让父亲重新点燃了一支小蜡烛插在了上面。于是,十二簇火苗便在风雪中摇曳地占卜着一年的旱涝与收成。我虽然还难以完全理解父母的祈愿,但我望向夜空,望着那漫天舒卷着的雪云,却忽然懂得了老人们说的“雪打灯”的深刻意蕴:原来是那风雪,永远都扑不灭人间的灯火。当我再次望向那十二生肖时,心中居然生出了一阵虔诚与敬畏。那风雪中不停地摇曳着的十二簇火苗,就像是一颗颗永不褪色的朱砂,永远地烙印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
那时的乡村,生活虽然还十分地贫困,但万千人的心中,却总是乐呵呵地充满着光亮与希冀。因此,每一个民间习俗中的传统节日,都是一次精神上的宴筵。
如今,物质生活富足的都市,繁华之余,却怎么也难以找寻到往昔的那种年味儿,找寻不出“正月十五雪打灯”的那种独特的感受和质朴的滋味儿了。因此,这许多年里,我是极少踏着都市的繁华,去走进十五的灯光雪影中。
然而今年的十五,却是一个例外,不知为何,我的心中,忽然就生出了一个要去外面看一看灯会的念头。或许是早晨醒来,看到窗外那翩然而至的雪花,或许是这一片片翩跹着的雪花,勾起了我童年的那份忘却不掉的美好记忆。于是,我和妻子便走马观花地去看了一番威海那繁华都市里无处不在的灯光雪影。
早上虽然飘过了阵阵些许的雪花,然而整整一天,天空中却大都是一幅云开日朗的样子。今天的夜晚,那雪,还会如期而至地来打灯吗?我虽然有些疑惑,但心中却在想:会的。它一定会如期而至。
果然,刚刚暮色四合,一阵细雪,便袅袅娜娜地地飘落下来,虽骤然而至,但却从从容容。一阵阵的细雪,一阵阵地纷杨着,就像天公撒了一把把的碎玉,轻轻巧巧地点缀在那满城的灯彩上,演绎出一片片山光水色和灯光雪影的缤纷世界,恍惚间,竟然分不清是去年仲秋的云翳未散,还是今岁元夜的琼花早开。
市政府门前的广场,向来都是最最热闹的,可谓灯火珊阑,人声鼎沸。十二生肖的灯阵被雪雾笼罩着,比平日更添加了几分的仙气。而玉兔灯的红眼睛则在雪幕里一明一灭地闪烁着,顽皮而又可爱。有孩童举着手中的棉花糖,着意让那些糖丝去粘满雪花,极像是他在举着一朵会发光的蒲公英。亦有活泼的少年,踩着滑板,在人群与灯影里自由潇洒地穿梭着。八米高的龙凤灯,伴随着三声铜锣的敲响,霎时便通体地透亮,那耀眼的金鳞凤羽映着雪色,直晃得人们双眼闪烁……
幸福门广场,则是另一番景象,一阵阵清凉的海风裹着细细的雪粒扑面而来,让人爽而不冷。那尊铸铁海鸥雕塑的翅膀上,覆上了一层薄雪,更加栩栩如生,就像意欲驮起满城的灯火去飞赴蓬莱琼宴。一对对年轻的情侣,争拥着挤向“永结同心”的桃心灯前去拍照,一道道闪光灯闪烁时的那一个个刹那,将那纷扬着的雪片儿凝成无数悬停的银星,将他们的青丝戏剧般地染作成霜……
海滨公园里的灯彩,最是别致。洗耳静听,雪粒子落在贝壳灯上,叮叮咚咚作响;放眼望去,海草灯正在风中不停地婆娑摇曳,犹如将海底里的龙宫搬到了人间。不同于政府广场和幸福门前年轻人的活力喧闹,这里更多的是中老年人们的闲庭信步。在海边凭栏远眺,在“二十四节气”的长廊里踱步,灯影里的霜鬓与雪色浑然难辨。
不知何时,雪,忽然住了。有个穿红袄的小姑娘突然指着海面惊叫起来:“快来看啊,月亮掉到海里去了!”众人循声望去,原是是冰轮初升,而且正被浪涛推涌揉碎,散作了满海的银鳞,而与岸上的灯河遥相呼应。
驱车回家时,依然一路灯光雪影。千万盏灯火,映照着圣洁的新雪,将整个天地都染作成一派柔和的橘红色。更有家家户户庭院与楼道里飘来的元宵甜香,扑鼻而来。这缕缕缥缈着的甜香,混着潮润的海风,在雪打过的灯影里酿成了最醇厚的年味儿。童年里的那缕美好的记忆,顿时便演绎升华成繁华都市里的一种全新的感受……
时代在变迁,社会在进步。
这满城的灯火,不正是接引新春盛大而又庄重的仪式吗?
是的,是的。
雪作笺,灯为墨,写下了人间又一轮的圆满。
2025年农历正月十五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