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飘凌,天气已是愈来愈寒了。
张宁做了一个长长久久的梦。梦里山也青青、水也青青,自己与那人在残阳下倚箫而歌。那歌声婀娜氤氲,缠缠绕绕、晃晃悠悠,送到那一片一望无垠的蓝天白云中去,直教人骨子舒散的都酥了一般……可夕阳渐渐暗淡,箫声亦是渐渐轻止,那人蹙着英目秀眉对着自己笑了笑,转眼间已是消失不见。她大声呼喊,却愈是呼喊,那人始终再不相至,寒风又是忽起,似裹挟了天地间所有的潮湿阴冷一般,直透入髓中。那蓝蓝的天、淼淼的水,瞬息之间,已成了一眼望不穿尽头的皑皑白雪。雪越下越大,她呆立在雪中,身也是愈来愈寒,不过片刻工夫,大雪已将她掩埋,天地山水竟融入那一片白茫茫中……
正恍惚伤心间,张宁陡然从那梦中醒来,四周的光线昏暗,床侧一盆火炉里的炭火毕毕剥剥烧的正旺,发出温暖而暗红的光芒,细细的照在她的脸上、身上,她正欲坐起,却觉得浑身火燎一般的疼,正呼吸间,屋外的寒气自缝隙里呼入肺中,又是一阵寒凉。她顺着寒气往窗外扭头看去,但见得外处一片白色,耳中又听得轻微的沙沙声,似正是下着大雪——我这是到了那里?那夜,我一番力战,可是死了?可我若是死了,为何身上却是这么疼、这么痛?
她正愣愣出神间,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妇人端着碗汤药走到她的床边,将她身上的棉被掖了掖,轻声说道:“你醒了……来,将这碗药吃了……”那药味苦涩,尚未入喉、已是刺鼻,她的脑中渐渐晴明,忽然一惊,陡然坐起身来,问道:“你是……”那个谁字尚未问的出口、胸口已如万刀攒刺般钻心地疼。那妇人半坐在床侧,一手托着药碗、一手扶着她的后背,说道:“你……你不认识我了么?唉,先喝了这碗汤药罢。”这老妇音声和蔼慈祥、叫她不自觉的生了一股亲近的感觉,也不知为何她竟不生疑,低头将那碗汤药缓缓的喝了。那良药苦口,可这妇人扶着的后背却是温心暖人,她借着暗淡的火光,终是模糊的瞧见这妇人的脸目模样——流苏般的髻发、如水般的眼睛,精致的五官,玲珑的俏梅,这般的女子,已经历过岁月流年的打磨冲洗,褪去了红妆少女的青涩,成就了这般雍雅自度的从容。
张宁望着这名美貌妇人,心底的亲近感竟是愈深——她觉得,她在照着一面镜子——镜子的这头,是自己;而镜子的那头,便是这个妇人。她愈瞧愈是惊奇,问道:“你……你怎么与我这么的相像?你是谁?”那妇人微微叹了一口气,伸手在自己脸上一抹,现出一张皱纹沧桑的老妇人脸来。张宁方是瞧的清楚,啊的一声,将手中的药碗都落在地上——这张脸,不正是六年前送自己渡海的老船妇么?昔年青龙潭边她交予了乱尘两卷天书之后,便失了音讯,没料到今日又是在这里遇见了……是了,我与那张闿一党力斗不敌,被这位好心的老前辈救回来了……可方才那般美貌的面容又是怎么回事?她为何要学着我的模样?
那妇人见得张宁愕然,又是轻叹了口气,伸手在面上又是一抹、回复了方才那美貌端庄的面容,说道:“宁儿,我与你这么的相像,你瞧不出来我是谁么?”她怔了一阵,似是自言自语道:“呵,这也怪不得你,你生下来便未曾见过我的模样……时间过的可真快呢,转眼一晃,都二十年了……”
这妇人言语说得轻缓,但听在耳中却另有一股伤心哀愁,一时间张宁也不知如何应答。那妇人也不计较,从怀中掏出一把明亮的玉萧来,纤纤玉指垂在轻轻萧孔上,浅唱低吟道:“……执萧倚残阳,抚水望未央。萦梦潇湘泪,花落凤求凰。抱归水长处,不过离人殇……离人殇,离人殇,昔年我走的时候也没留什么与你爹爹,只是落了这么一只玉箫,你爹爹倒也痴心,将这把玉箫又与了你……呵,离人离人,非得情深、缘何离殇?到如今,人也没了,心也死了……”她正伤心间,又伸手来抚摸张宁的脸庞,似哭非哭、似笑又非笑的说道:“这把玉箫,自是伤心之物,我原本是要将它弃了,可现今又到了你手中,可真是天意弄人,躲也躲不过呢。”
这妇人语意中尽是母子间的温情,张宁听的既是伤心、又是欢喜,呐呐道:“你……你是我娘?”那妇人点了点头,目中泛着泪光,将张宁揽在怀中,柔声说道:“傻丫头,我若不是你娘,为何能与你这般的相像?”瞬时间,张宁的泪水潸然而下:“娘……娘!”她偎在妇人怀中哭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可……可爹爹为何说娘已经死了?”那妇人缓缓的抚着她的秀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在你爹爹心中,娘早已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几度哽塞,张宁抬头望她,正见她目中的泪水簌簌而落:“你爹爹知道,这世间最大的哀,莫大于心死了……他的心已经死了,那我在不在人世于他又有什么分别?”
张宁不忍她难过,勉力伸手来拭那妇人脸上的泪水,那妇人却缓缓握住了她的手腕,道:“宁儿……这二十年来,娘不曾陪在你的身边,你怨不怨娘?”张宁闻言稍稍一怔,轻轻咬着嘴唇,低声道:“娘……今日咱们能相认重聚,您又说得这般话做什么?”那妇人却是苦涩一笑,道:“你不怨我,我却怨自己……怨我当年没带你一起走了;怨我没阻得你们前去青龙潭;怨我这些年来看着你一步一步的强练《太平要术》而不拦顾……”
张宁望着她那深黑哀伤的眼眸,眼前渐渐模糊,脑中慢慢忆起许许多多伤情的往昔旧事,口中却是淡淡说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娘,爹爹总说,‘宁儿,这世上那么多的伤心事、那么多的离别坎儿,但人总要活着、总要往前走,一切都会过去的’……娘,爹爹说的这些话,这六年我总在想,到得现在,我方是想明白了,人在走、心亦在走,老天爷让咱们来这世上走这么一遭,总要得咱们那么的爱一个人、受一处伤的罢?爱也好,伤也好,总会过去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那么的安静从容,可心中却是波澜迭起,那妇人含着泪水笑道:“是呢,世间事、世人心,有什么过不去呢?”她冰冷的纤手捋着张宁顺顺柔柔的长发,怔了好一会儿,说道:“宁儿,你自小便离了娘,娘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张宁勉强的对她笑了笑,乖巧的依偎在她怀中,道:“好啊,小时候爹爹又忙,很少与我讲故事,如今我的娘亲在我身边,要讲故事与我听呢。”
张宁这般故意的逗笑,是要令得她娘亲开心,那妇人心细如发,怎会不知不懂?但听得她柔柔缓缓的说道:“许多年前,冀州邺城有一位姓甄的善人,这位善人平日里矜恤孤贫,深为乡邻百姓所爱,他素来修身向道、本是无所欲求,但却有一事耿耿于怀——他与夫妇已是年将五十,膝下却无得一子一女。后来,值得那邺城的九天玄女庙翻修,他出资捐了玄女娘娘一座金身,待得金身完备之后,他夫妇二人常于玄女娘娘金身前祷拜。如此历三年而不悔不惑,忽是有一日,那玄女娘娘绿光微现,手指尖绕出一条绿蛇来,那绿蛇绕金身三匝,陡然窜入甄夫人怀中。甄夫人只觉小腹一热,当是时便有了孕象。此后十月怀胎、临盆之际,那绿蛇又现于床首,盘尾衔着一个梧子大小的赤珠,送至那甄夫人的口中,旋即便是不见。那赤珠入口即化,顷刻间甄夫人诞下一名女婴来。甄善人夫妇晓得这是玄女娘娘送子赠珠的恩惠,便为这女婴取名为甄珠。
此后十年,甄善人夫妇享尽天伦之乐,待得一日夜间、双双老去,有所谓‘善人一世、无疾而终’,甄善人夫妇往生富贵去了,留了这十岁的甄珠于世。那甄珠父母双去、正无措间,却是来了一名道人,那道人生得目碧身矫,自是睁崃威武,将她带入山中修行道术,更是传了她九天玄女神功与四象五方心法。她随这位道人修行十六年,朝修道法、夕奏曲乐,这十六年中,她二人亦师亦友、琴箫相伴,日子似那飞箭,可是逍遥快活的紧了。”
张宁起初见她说起这个道人时目光温情若水,现在又是含情脉脉,有如在追缅昔日情郎一般,心道:“娘亲说的这般动情,难道娘便是这位‘甄珠?”只听得那妇人叹了一口气了,目色渐渐转悲:“只可惜,老天爷向来恨得这世人多情,怎能容得好景长远?……那一年十一月初九,也正如现在这般的大雪天气。师父突然与那甄珠说,要带她去那天柱山赴一场喜宴。那甄珠从稚嫩女童长到亭亭玉立的少女,数十年都未下过山去,这一次师父既说是带了她去赴宴,她自然欢喜的很。
她师徒二人都已修入妙道、脚程自然也快,从冀州到得天柱山只不过小半日光景。待到了天柱山,甄珠见到了四个人,那四个人三男一女,俱是妙相庄严、法身无上的得道高士,这四人便是甄珠师父的同门师兄妹……到得那一日,甄珠才晓得师父的名字唤作孟章。”张宁听得孟章二字,心头猛的一怔,道:“孟章?啊,六年前曹郎去那青龙潭见得的不正是此人么?”那妇人点了点头,眉目间满是温柔之色,说道:“宁儿,你当知得天地四象、两仪五方之分,那孟章师门五人依次名唤耀辉、孟章、执明、监兵、陵光,正应了天柱麒麟、东海青龙、北寒玄武、西凉白虎、南火朱雀这五方神相。他们生来即是灵异之物,身份自然尊贵。那甄珠彼时便是欢喜,想她也是福缘广济,这‘师友’孟章竟是如此了得的人物,却不知福兮祸伏、旦夕便至……
那一日,乃是那麒麟耀辉与朱雀陵光大喜的日子。想来他二人日久生情、喜结连理,倒也无可厚非,可便是那一日青龙孟章发起狂来。那些年来,那甄珠也曾与他多番暗示,他始终置若罔闻,到得那一刻后来才知他心中念想的全是他的小师妹陵光。那夜孟章喝得大醉,心智迷糊之时,闯入洞房中,强行侮辱了陵光。
待他酒醒之后,自觉该死,便去了那火云洞中谒见三圣,自求一死。可彼时三圣却是不在火云洞中,他也不知怎得、受了那鼎炉中的蚩尤言语蛊惑,揭了那鼎炉上的金字封帖,容了那蚩尤帝君去了下界、投胎为人。”张宁奇道:“蚩尤帝君?这位不是上古三皇之一么,怎得又被锁在火云洞鼎炉中?”
那妇人叹道:“这说来又是一桩旧事了。当年蚩尤战败被黄帝所杀,死后怨魂不减不灭,女娲娘娘怜他天精地灵、乃为那盘古精血三分所成得后人,只好将他纳在了火云洞中的乾坤八阵炉中,更请了天地人三位圣皇讲演天地妙道,以求度化于他。”
张宁奇道:“既是女娲娘娘所制的金字封帖,怎得被那孟章一揭便去了?”妇人道:“正所谓万物造化、自有天意,孟章揭那封帖、正迎了那紫微斗数,这蚩尤之灵侯了他已是数千年,到得那日,当然是因缘正至、迎逢天钦。只是这般命数,端端是害了孟章……那蚩尤出了火云洞,便去了汉家温德殿中,夺了汉家皇帝的传国玉玺与斩蛇剑,更卷了佛道两家诸多仙长往那冥河九渊投胎转世。那汉室失了镇国之宝,气运便是至此而衰。”
张宁愈发的不解,问道:“传国玉玺与斩蛇剑虽是珍贵,但毕竟不是什么先天至宝,那蚩尤乃是皇帝三祖之一,要这两桩东西作什么?”那妇人道:“物有所归、各有其用,蚩尤帝君乃是上灵圣人,凡夫俗子辈又能轻易揣测?因他下凡夺了汉家的镇国之宝,刘汉的气运便是至此而衰……那孟章铸下这两桩大错,再去见那女娲娘娘。他本是一意求诛,只是女娲却要他去那邪马台国苦荒之地、侯得有缘人前来取书传鳞。至于他师门中人,亦是因数十年前的一桩过错,两罪并罚,贬绌下界,以应百年之期……”
张宁听得动容,口中讷讷道:“有缘人,有缘人……曹郎便是那有缘人罢……”那妇人苦苦一笑:“有缘有份,乃是人间至情;可若是有缘无份,却又是人间悲苦了。”张宁稍稍一愣,知她又要说那“甄珠”,心思更是凄然,但听得那妇人幽幽说道:“那陵光不甘受辱、来与孟章寻仇,甄珠心牵孟章,又怎能容她伤了心上人?那一日,她幻了孟章模样,去会那陵光。想那她不过十六年的修行,如何是那陵光的敌手?她本已立下死志,却又被那孟章出手所救,值得重伤之时、她终是敢吐露真心、向那孟章一诉衷肠,可孟章却……却只是一笑了之。那甄珠心性要强,也不顾那身上伤势,跌跌撞撞间出了青龙潭。原已是要客死异乡,却又是机缘巧合,被你爹救了回去……”
那妇人说到此处,终是自认是那“甄珠”,张宁只听得心伤情伤,轻轻握着母亲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却是无从说起——她幼年时见得小玩伴们皆是有父有母,总是忍不住向父亲张角追问起母亲的姓名样貌来,可父亲总是一言不说。时隔怎么多年,她怎能料想到自己的父母双亲之间竟有得这般的因缘?
甄珠哽咽说道:“你爹……你爹他是个好人,见得娘伤重不救,竟是分渡了内力精元为我续命……他彼时苦练《太平要术》十余年,正是闯将道门玄关的关键时,他却将了内力送来救我,非但玄门仙道不可登达,便是济民安世的大业亦是因此变数而毁了。彼时娘万念俱灰,又见你爹钟情于我,我不可知恩不报,便委身相许,原想你爹待我千万般的好,这般的时日久了,便不再念想孟章。但寤言不寐、时煎日熬,又是如何能抵?终是有一日,娘犯了傻,撇下了尚在襁褓之中的你。待得后来我纵是千万般后悔,又是如何有脸面见得你们父女?宁儿……娘做了这么多的傻事……”
甄珠仍要说将下去,张宁却是伸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道:“娘啊,自古有情人伤心离别,反是那无情人快乐逍遥。这般的旧时旧事,说它做什么?我……”她原想说些这些来自己的伤心事,可只觉脑中一片哀思,话未出口、泪水已是滚滚而落。
那暗夜阖寂,只听得屋外沙沙落雪的声音。她母女二人拥着哭了一阵,张宁陡然打了一个寒颤,甄珠轻拍着她的背,道:“宁儿,这些年来你急求修为,将那三卷《太平要术》囫囵相习,到得今日,戾阴之气已积抑在五脏内腑中。你平日精神完备,尚且还可压着这些戾阴之气,这一次你受了伤、便被趁了空子……这样罢,待得你身子好了,娘便将那九天玄女功与四象五方法都教了你,虽说这两般法门比不上那天书的奇灵玄妙,但自可化戾解淤、内敛神元,与你也是大有裨益。”张宁道:“娘,你待孩儿真好。”甄珠道:“傻宁儿,娘不待你好还能待谁好?”
她母女二人正说着话间,却听得隔屋一声女子的轻吟,那甄珠觉察张宁脊背一直,抚慰她道:“宁儿别慌,是那郭嬛姑娘醒了。”张宁道:“郭嬛……啊,原来是那日庙中的郭嬛郭姑娘……”甄珠点了点头,道:“这孩子也是凄苦之人,那日娘救得你后,只见得她孤身一人倒在雨雪之中,想来是与同伴们起了争执,我瞧她瞧得可怜、便一并带回来救了……宁儿,这孩子经了如此历难、渤海袁绍那边也回不去了,你身边一直也少个人陪侍,不若留她在身边,与你做个伴儿?”张宁点了点头,道:“孩儿但凭娘亲做主。”这时,又听得那郭嬛轻声呻吟,甄珠道:“宁儿,今儿个夜已深了,你且安心的睡了。娘去看看她。”她一朝得了母亲怀中的温暖,生怕娘亲一夕梦醒又是没了,哪里肯舍?一双酥手柔柔的抱着甄珠、不肯放开来,那甄珠安慰她道:“宁儿,这时日长着呢,待得你明日醒了,咱们娘俩便有什么话,再慢慢的说了。”
张宁再不言声,将双手松了、躺了下来,那甄珠替她将四角的床被掖了又掖,又将火炉间加了些木炭,这才出了屋去。甄珠一走,这小屋又陷入深深的平静中来,张宁躲在棉被里,怔怔的望着黑洞洞的屋顶,听着隔屋里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音,一会儿想到娘亲、一会儿又想到乱尘,心中亦是忽甜忽苦,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是起了困顿之意,打了几个呵欠,浅浅的睡了过去。
漫漫冬夜,寒风正紧,大雪簌簌的下着,将四周的树木山石都笼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这风雪里,乱尘紧紧的裹着身上单衣,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向北走着。他在这寒雪中走了多久、连他自己已是记不清了。这一路上遇到的几处鼎盛繁华、几处灯火阑珊俱在脑中混在一处,随着那深深的脚印在那一片皑皑白色中蔓延。大雪越下越紧,他的发眉上已是落满了雪,他虽是极冷,却只是紧攥着拳头,偶尔抬起头来,想要从那片白雪中见得“涿县”的界碑。可此时他尚是出了徐州地境,距那涿县桃园尚有千里,他心中纵是千万般想得,又怎能当真是咫尺天涯?
这黑夜太黑、白雪太白,他走着走着,在这黑白相间见,已是有了千万般念想。这些念想随那寒风呜呜而卷,似落花、似红叶,于白茫茫的天地间上下飘零。
也不知到了何处何时,忽听得一阵渺渺嫋嫋的琴声传在耳中,琴音婉转悠扬、轻曼连绵,似是一只无形的手儿撩拨着人的心耳一般,说不出的缠绵动人。乱尘极目远眺,却是前方漫天的风雪尽头陡然多了一处凉亭,似是有人在那凉亭中抚琴。乱尘听那琴声飘忽,心中更是茫然:“此处天荒野寂,又正值中夜寒时,又怎会有人在此处抚琴?”这一时,那琴声似感应到他的心意,萎靡之意陡然一转,却是如泣如诉,似杜鹃啼血、又似白猿哀鸣,乱尘听在耳中,如同师姐在耳畔呢喃一般,心里间越发的思念,一时间情难自抑,脚下一个不稳,倒在雪中。
乱尘一跤摔倒,那琴音亦是跳荡了一下,铮得一声,已是尽断琴弦。抚琴那人虽是距得乱尘有半里之遥,却是怅然一叹,悠悠长长,传至乱尘耳中。
到得此刻,乱尘已知这抚琴之人乃是为自己而来,他听得那琴声优雅高彻,非是尘烟人世所为,便以为这亭中坐着的乃是那道人陆压。可待得他缓缓走入亭中,却见得亭中却是背靠着背坐了两人,那两人均已是人至中年,虽也是神色英彩,但毕竟比不上那陆压道人的仙风道骨、无光自华。坐北朝南那人身前置着一张小桌,桌上一尾断琴、一炉焚香,桌前更有一只蒲团,这人见得乱尘走入亭来,也不说话,微微一笑,手指蒲团,做了个请的手势。乱尘敬他是前辈高人,不敢贸然就坐,待行了个揖后方是盘膝而坐。
乱尘方是坐下,背对于他的另一人陡然放喉而歌,他歌声甫出,便如那十方雷动、长乌暴鼓,将乱尘吓了一惊。可再听了一阵,那金戈铁马的歌韵中却是多了一丝伤婉,如那百战多年的将军死于沙场、戍守边关的兵士怀念家亲一般,威猛雄浑又夹杂了似水柔情,此人虽是放歌,却是有调无曲、有意无词,乱尘正听得动容间,那歌声却戛然忽止,只闻得那歌者低叹一声,道:“呵,我这曲西域歌声总归是凌冽的狠了,便是现在唱与您听了,您也是听不懂……也罢,也罢,待得二十年后赴约相会,我再献于您。”
他这样一说,反是激起了乱尘的好奇心,抬眼向他瞧去,只见得此人穿一件亮银铁甲,腰背坚直,长发却是未束、披在肩上,虽是一副西域人士的打扮,凛凛间却有一股虎威之气。先前抚琴那人虽不如他这般英武,却是端庄凝重、谦正平和,乱尘正暗羡间,听得那抚琴之人道:“四弟,这么多年了,你的修行虽是益深,但心结却也是愈来愈难解了。”那歌者苦笑道:“三哥,那你的结可是解了?”抚琴那人闻言,亦是一声长叹。他转头又看乱尘,道:“我师兄弟二人深夜于此而歌,让您见笑了。”乱尘道:“两位前辈一琴一歌,正是人间天籁,乱尘得闻雅韵,乃是清心之福,岂敢说笑?”那歌者摇了摇头:“我二人便说是您的子侄辈都且是高攀,又岂敢在您面前妄称前辈?”
乱尘剑眉一皱,道:“前辈这是何意?”那人道:“您再说得‘前辈’二字,可是折煞我二人也!小道执明,”他手指歌者,又道:“这位乃是我四师弟,唤作监兵。我二人昔年因您老人家之恩,方能活至今日,又岂能在您面前造次?”他二人正乃是那玄武与白虎,可乱尘却不晓得这道门灵圣,只是听他说起什么前世旧恩,以为他们是陆压道人一般的身份,不免诚惶诚恐,道:“小侄乱尘,岂敢无礼?”那执明又要再劝,二人几番推辞,他终是作罢,道:“既是如此,咱们便以平辈相称。”他见乱尘迟疑了一阵,方是点头,这才说道:“乱尘,今夜我二人前来,是受了一位仙长之托,要说些前尘旧事与你听了。”乱尘哦了一声,道:“可是陆压仙长?”执明摇了摇头,道:“陆压道君云游四海,我等闲散之辈、又如何能轻易见得他金身仙貌?”乱尘承蒙那陆压传授道法,对他本是亲近,原以为这二人乃是陆压所遣,这一时听他言说不是,不免有些失望,那执明尽瞧在眼中,又是说道:“但托我二人前来的这位仙长却也是道德根深,与你也是渊源颇深,只是……罢了,这位仙长的事情,待得你见了他之后自会知晓。你且是稍坐,我与你来说了这些旧事瓜葛。”乱尘道:“既是如此,那在下便洗耳恭听了。”
执明抬起头来,望着亭外沙沙而落的大雪,缓缓道:“八十余年前,我师兄弟五人于天柱山修习道术,虽也是小有所成,但却是戾心不减,听得江南有一桩灭门惨案,不由得凡心大动,齐去了江南,自此搅入了这尘世的恩怨间,不得自拔。”乱尘虽然武功精强,但与江湖上的旧事却是从未听得左慈说过,听这执明此刻说起八十年前的灭门惨案,不由奇道:“什么惨案?”执明道:“昔年楚襄王爱慕巫山神女,神女虽是无心,但怜他情痴,便赠了他一只金丸,言说襄王暮年将为病疾所扰,这金丸便可令他去灾除病、长命百岁。待得襄王年老之时、果是染了重病,可襄王却始终对神女无心一事耿耿于怀,弃药而不服,终是病死。这金丸便一直雪藏在楚王宫中,待得后来暴秦灭楚,这金丸良药又随了襄王后人去了江南。那金丸乃是灵物,楚王后人又是沦落江湖,世人便争相而夺,只是楚王后人武学了得,每每御外辱于门墙之外,久而久之,江湖中人再也不去争夺这救命灵药。只是八十年前,这楚王府被人强夺了金丸,全府上下见失了此宝,竟皆是自尽而死……想那楚王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竟因得这一粒小小金丸而死,我师门五人自是义愤,便去查那夺药之人。可待我们当真查到此人,却是惊多于喜,因为夺药之人,乃是你的师伯普净。”
乱尘闻言大惊,道:“我师伯乃是道德修行之人,怎会做出这般事来?”执明面上露出钦佩感慨的神色,追忆道:“南华仙尊贵为我道之宗,实有天地莫测之能。圣人座下两名亲传弟子,便是你师伯普净和师父左慈,一个悉通佛道两法,一个不争无尤,我与你师伯普净和师父左慈,虽是那一次初次见面,又是生死相搏之时,却也是敬佩于他二人。只是彼年他二人凡人骚动之心未尽,去得人间云游,途径沧云山时,却是偶遇得两名伤重女子,那两名女子一唤白冰、一唤白火,乃是一胞所生的孪生姐妹。这姐妹俩也是我道门中人,乃是弄玉仙君的门下爱徒。她二人原于山中练那元炁,只不过她二人道薄根浅,一不小心走的岔了,气血淤了脑颅,正是不治间,却被你师父师伯二人撞见。他二人既知楚王府有这桩神药,便由普净赴门去求,那楚王后人虽是敬仰他是道德之士,但这般先人遗物如何肯赠?一语不合,你师伯便是动手强抢,想你师伯武学精湛,楚王府中何人可敌?他夺了金丸便回了那沧云山,却是不知楚王后人血性非常、竟是因此而尽死。
你师伯既得了金丸,自是救了白氏姐妹,想得他们四人正值芳华,这日夜厮守,难免互生情愫。须知我道修行,求的是清心寡欲,岂可容得这般的男欢女爱?他四人自觉不能为师门所容,便意欲藏在沧云山中、再是不入人世半步。他们这般避世求安,我师兄弟五人原也不应强逼,只是当年我们不谙人心、凡尘又是未拭,三言两语不和间,便动起手来,到最后逼得那白氏姐妹自尽,左慈师兄残了一目一腿,普净师兄更是弃道入佛……”说到此处,执明眼神黯淡无比,语中尽是萧索之意:“我师门五人因此犯下杀劫,幸得南华仙尊法外开恩,只让我大师哥坐于沧云山中面壁思过,我们师兄弟四人却可去那火云洞中听……听那蚩尤帝君讲禅说道,渐渐明悟春秋易变、万法自然的妙诣,却是二十一年前,又是生了一场变故,我二师哥也不知受了什么蛊惑,放得蚩尤帝君下了凡尘……他因此也是被贬谪邪马台国青龙潭中,以侯得那蚩尤帝君转世之人……”
乱尘听到此处,心神陡然大震,心道:“青龙潭……蚩尤帝君……昔年那位老前辈因我而死,难道我便是那蚩尤帝君转世?”
执明出了一回儿神,续言道:“帝君转世落在洛阳城中,自是山原崩裂、人间灾祸。那汉家皇帝又见他背生骨刺、脚踩七星,恼他夺了汉家的斩蛇剑与传国玉玺二宝,势要杀他满门,幸得陆压道君现身相助,方是幸免。
陆压道君念惜故人之情,本欲将那婴童抱至昆仑山中,但那孩子犹如万钧坠地,他数万年修为,也不能抱婴孩上天半寸。这一时,陆压道君才明白帝君入世之时说的应劫二字之意——天地生人,无非仁运恶劫,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帝君洞悉世理,三界众生无恒长、无恒强、无恒宁、无恒斗、无恒存,无可逾越者。故而帝君甘为身先,担天下之恶、承万民之责,赴得这一场大劫。”
乱尘心神一凛,问道:“先生,恕得乱尘冒昧相问,人人都说我要应得天劫,这天劫究竟所为何物?竟要废得这般周章?”执明涩然而笑,道:“既是天劫,如何可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这般的道理你早已读过,又何来问我?”说到这时,那白虎监兵陡然说道:“乱尘公子,劫由心生、命由己造,你与其外问天劫,不如扪心自求,便是一时求不得,待得时机到了,自是可解。”
乱尘沉吟了一阵,道:“多谢两位先生指点,乱尘已是记下了。”执明与监兵相视一笑,接着上言说道:“陆压道君见是抱你入昆仑而不得,便去求觐那女娲娘娘,女娲娘娘与他只言了沧云山三字,陆压道君便带你去了沧云山。而南华仙尊法力神通,早已算得了其中机缘,便差了左慈师兄于此守候,其后便将你带回常山抚养成人。左慈师兄既知你身世,又是念及他昔日的苦楚,便不肯传你武学修为,只授你圣人经典之道。只可惜——”执明一声长叹,道:“只可惜机关算尽、天命难违。左慈师兄虽不教你武功,但你着实是聪慧异常,竟然能从道学典籍中无师自通的练就了一身内力。后来你与貂蝉姑娘下得常山去,于桃园中又被前世部曲刑天寻着,他不惜以身体为陨石、克破了你的转世封印,助你贯通了奇经八脉;其后你又被张角师兄掳去,他先以三十年玄功内力相渡,又传了你《太平要术》中风、雨二卷天书,那第三卷清卷你也自青龙潭我二师哥手中得到……想来你这六年在邪马台日夜参修,已是悟得不少妙道。”
乱尘苦笑道:“天之妙道,其犹张弓。我为小儿,如何能高抑下举?这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我习那《太平要术》,只求己心‘太平’二字都是不得,如何可知这天下‘太平’?”执明却是道:“乱尘,这天下难安、己心更是易变,你已是心向太平而求,便已有了机缘。今日托我所来的那位仙长,你已可见得了。”乱尘伏首道:“那劳烦先生引见了。”执明摇了摇头,说道:“不用引见,那位仙长自始至终,都在此处。”说话间,他陡然自袖中伸出右手来,成那盖地之势拍往乱尘天灵盖上。
乱尘与这执明虽是初识,但见得这执明说话轻缓、面相慈蔼,早已生出亲近感,又是如何料到他这般陡然发难?那一刻间,乱尘原是起了求生的本能、可转瞬之余,却是满脑子却是不住的黯然神伤——这位执明先生面善人慈,断不是邪妄之辈,他既要杀我、自然有得他的理由。师姐已是去了多年,我在世上又是无牵无挂,便是死了,又有什么了不得?罢了,罢了,便由他去罢。念至此处,他那原欲上抬招架的双手又是陡然放下,任由执明那只铁掌拍将下来。
这一时,只听得嗖嗖嗖三声锐响,那锐响声方才尚在远处、瞬息间已是到了亭中,只见得三支没羽小箭呼啸而来、直打执明右掌。这三箭连珠而发,端得是又疾又狠,执明与那监兵俱是咦了一声。执明修为本高,见得三箭袭来,也是不让,左手一拨、欲要拨得偏了,可那三箭倒也势大力沉的紧了,他一拨之下竟只是拨断了两支,那第三支弓箭却只是稍稍失了准点,咄的一声、连根没入那凉亭亭柱中。众人正震惊之余,一人自大雪中疾奔进小亭来,那人颧高骨宽、浓眉大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却是英姿勃发。但见得他口中大呼道:“兀那老贼,岂能伤人性命!”他话音甚高,武功亦是阳刚无比,人影方至亭中,双掌迭翻,竟是一手双式、连使了四招截然不同的掌法,欲要拦得执明伤人。
可那执明本就武功了得、乱尘又是一意求死,纵使这少年全力相攻,又是如何可救得?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似柔又似刚,乱尘脑中突地一窒、便已栽倒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