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河滩上,每年春汛一过,便露出一条半里长的沙脊,脊上孤零零插着一盏旧桅灯。灯是哑的,人也是哑的。
守灯的人叫哑河,生下来没名字,也不会说话。村里人只记得他爹临走前把他放在河神庙门槛上,庙祝随口一句:“既是河给的,就叫哑河吧。”
哑河靠捡漏网之鱼、捞沉木换口粮。一天傍晚,他在回水湾的沙窝里踢到一副鱼脊骨,骨缝里卡着一只小龟。龟背焦黄,被浪打得翻不过身,像一枚磨钝的铜钱。
哑河把龟扣在掌心,敲了敲,龟不动;又放进河水,仍漂着。他便把龟塞进破蓑衣的胸襟里,带回了灯棚。
灯棚只有两根烂桅杆撑顶,罩一张补了又补的油布。夜里风大,油布呼啦啦响,像破旗。
哑河点着桅灯,火光一跳,龟在桌上也跟着一伸头。哑河笑了,第一次发出“嗬嗬”的哑声。他掰半块糠饼,泡水碾碎,推到龟前。龟不吃,慢慢爬向桅灯,伸长脖子去够那一团亮。灯火晃到龟壳上,竟显出暗红的纹路,像一截烧透的炭。
自此,一人一龟守着灯。哑河夜巡,用绳子把龟系在腰后,龟壳碰腿,一步一响。龟仿佛识水势,每逢暗涡急流,它便拼命蹬腿,哑河就提灯改道。
村里人打渔回来,常见河面上漂着一点红火,火下是一团黑影,像水怪。后来才知是哑河腰后的龟映着火。
有人笑他:“哑巴给乌龟当眼睛,乌龟给哑巴当舌头,倒也般配。”
第三年大汛,潦河上游连下七天暴雨。天黑得像锅底,河心闷雷滚滚。老辈人说:“走蛟了!”
所谓走蛟,是山洪卷着断树巨石,一路破堤毁岸,声如万牛。
哑河却往堤上跑。他先把桅灯提到最高处,然后解下腰间的龟,放在灯座旁。灯火被雨打得几乎熄灭,龟却昂头张口,一口咬住灯芯,火竟旺起来。
哑河转身扑向堤面,用背顶住即将被冲垮的木桩。木桩后,是全村最肥的三十亩稻秧。
一声裂响,堤面塌了。哑河连同木桩一起跌进黑水。就在落水的一瞬,龟松口,灯翻了,火球滚下堤坡,落在哑河举起的木桩顶端。
火光里,人们看见哑河张嘴,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吼——他一辈子没说过话,却在那一刻喊出了全村人都听得懂的声音:“跑——!”
紧接着,木桩、火球、哑河一起被蛟浪吞没。
水退之后,沙脊上多了一块黑木桩,桩顶嵌着那只龟,龟壳焦裂,却死死衔着一截焦黑的灯芯。
木桩脚下,河水冲出一道弯,恰好保住那三十亩稻秧。
村里人把木桩连龟一起埋在高坡上,新刻一块碑,无字,只凿一盏灯形。
此后每年春汛,潦河灯棚不再点灯,但河湾里却多出一盏漂灯,灯罩是龟壳,灯芯是哑河当年缠在龟脖子上的那一缕破蓑衣。
灯火顺水走,却不灭;远远望去,像一只活着的龟驮着一星魂。
后来,凡夜渡潦河的船夫都说,船头只要靠近那一点漂灯,就能听见木桨下水声里夹着一声低低的“嗬嗬”,像叮嘱,又像道别。
于是,船夫们把这段河道叫做“哑河”,把那点漂灯叫做“守灯龟”。
再后来,方圆百里的人给新生儿起名,都避开了“河”与“灯”——仿佛那两个字,早已被一个哑巴和一只瞎眼的小龟,用骨血和火光写进了潦河的水脉里,再容不下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