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案头是一杯茶。
宽大苍黄的茶叶在水里铺展开来,它条条掌纹清晰可见,彷如纵横交错的古道,向不知名的纵深蔓延。
它的名字叫一匹罐。
一片两片茶叶丢进茶壶,半袋烟功夫便汪洋成黄亮澄澄的湖。饮这种茶是不能讲究茶道的。你可以大碗甚或抱起罐子胡乱海河一气,总之,喝一匹罐要的就是痛快爽气。你若是斯斯文文轻呷慢啜,是会被我们杨家寨人耻笑的。
朋友曾送我一套紫砂壶具,但我一直没把它派上用场。我喜爱用透明的杯子,喜爱用透明的杯子盛放一匹罐,我喜爱在这种纯明开敞的状态进入那无声的水世界。
我的一匹罐此刻正静静地悬浮在湖水中,成了一片张满的帆,它一览无余地向我展示着自己的粗犷和沧桑。它以为我是水手,在召唤我随它远航;它以为我是头勤劳的水牛,在招呼我跳进去洗去泥泞和龌龊。
穿过这片湖水,我看到了故乡苍黄板结的泥土金黄攒累的麦穗釉黄深邃的面容,田埂上散落的水壶瓦罐汗渍的毛巾,我的乡亲和铁齿犁耙在知了的嘶鸣里把荒芜翻拱成富饶和生动。是一匹罐让灼热的空气变得水意淋漓。到了日暮夜昏,大伙拎着壶壶罐罐归家,在瘦瘦仄仄的小道上晃荡出串串歌子和笑声。
它就这样与原始质朴的人和物关联着,像我的村庄一样以粗犷的粗糙的粗放拒绝被精致华丽雕刻,以至于我们在整饬得焕然一新的茶行里寻觅不到它的踪迹。
我这张一匹罐是在日杂店里找到的。那天它被压缩在编织袋中,藏匿在一群锅碗瓢盆里面,在昏黄的光线里怯生生地躲闪。显然它对我已经很陌生了,毕竟我离开杨家寨也近二十年了。
我必须把它解救出来,我不能容许我的一匹罐被如此践踏。
店老板告诉我:一块钱一斤。
我说,我全带走。
老板笑了起来,说,看你也不像开火锅店的啊,你用不完的。
我万万没曾想到,它已经丧失了作为茶的身份和资格,竟然沦落到与酸的麻的辣的火锅底料为伍,无法想象它在滚烫的地沟油中身心是怎样备受煎熬。这或许就是它的宿命吧。在追求奢华的时代不改野性,回绝包装与雕饰,当然就迎合不了五光十色的世界。
我轻轻地晃动杯子,一匹罐醒来了,向我游弋过来。
我曾经野蛮的真挚的一匹罐啊,你能游得出去么?这个世界的饥渴你还能浇灌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