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

一、

屋子里渐渐暗下来。从薄薄的窗纸中透出的天光就那么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橘色的阳光不知不觉已变得惨淡而毫无生气,只剩下浅浅的一缕仍徘徊在案头。纸上的字也渐渐模糊,看不清晰。

阖上酸涩的眼,一声叹息不由自主地发出。

岁月不饶人啊!往昔清澈的眼,已变得浑浊不堪。

无奈,我放下笔,起身去推那扇陈旧的木窗。木架子有些松了,像是一个颓败的老人,再禁不起任何的打击,哪怕是轻轻地一推都能让他立即到下,不禁让人心生哀悯。泛黄的窗纸上水迹纵横交错,恍若斑斑驳驳的泪痕。就是这样一张老朽而薄脆的窗纸,安静地见证了上天的每一次悲伤。推开窗,在那老迈的“吱呀”声里,夹杂着风的呼啸。微凉疾驰的风,驶过指尖,抓不住,流失。

呵!起风了啊!

有片枯叶被风卷起,飘飘荡荡,打着旋儿,似一只翩跹而舞的蝶。那样灿烂的金色,在稀薄的天光里,依旧夺人目光。它恣意地飞舞着,似要耗尽生命的最后一点美丽。又好像是飞累了,慢慢地停了下来,栖息在我的窗棂上。

金黄的叶子,有着美丽精致的纹理,忍不住伸手触摸那份美好,指尖感受到的,却是一场哀伤的破碎。那样绚烂美好的生命,却如同耀眼的烟火一样,转瞬便逝。

不请自来的风从窗口吹进,卷起书角,而后,一页一页地翻过。屋子里有温暖的墨香在氤氲着,却抵挡不住这风的寒气。

就这样懒懒的倚着窗,不忍再去看那份破裂的心碎,却又不知该看些什么,两眼只是呆呆地望着不知名的远方,空洞而彷徨。远处有人往来如梭,但那又于我有何干?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有的人总是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谁是谁生命的过客,我早已看淡。我的心已然在秋风里失了温度。如今,于我而言,只有物是人非。想要说出心底的迷茫与惶恐,一阵酸涩却封住了我的咽喉,泪,止也止不住地流淌过脸颊,带走身体仅余的热量。

我真是愈来愈懒了呵!到了中午竟还未梳洗。头发已然是斑白了,凌乱的发丝在空中乱舞,如虬结的老树根一般纠缠在一起。

转头望向镜中,那还是我么?形容枯槁,颜色憔悴。眼角的皱纹任是多少脂粉也掩盖不住,脸上的皮肤松弛下垂,曾经那如玉般温润的粉面早已消失无踪。浑浊的眼暗淡无光,有的只是历经沧桑后的悲凉。

我竟已如此苍老!

岁月任是这般无情,命运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金人一锤,砸烂了东京汴梁的琼楼玉宇。于是,“溪亭日暮”失落了,“藕花深处”飘渺了,“浓睡残酒”不见了,“绿肥红瘦”烟消了。到如今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只身沦落海角天涯,两鬓生华,容颜已如莲花的开落。曾经,挣扎着,想要同命运抗争。可悲的是,我们从来只是命运的提线木偶,线在自己手里,却掌握不了命运。

明诚,你若归来,还会认出我吗?

我定是痴想。

既然你不会归来,我又为谁而泣?


二、

这忽冷忽热的天气,最是令人难受。正午时,太阳浮腾于苍天之上,炽热的光芒迸发出炫目的光彩,向世间一切卑微的物类发出毁灭性的警告,像我这样低微如尘的生物,只能拜伏在他的脚下,脊背上,那密密匝匝的汗,渐渐濡湿了亵衣;黄昏时,太阳就这样无情的离开,迅速地带走一切温度,连一丝微光也不剩下,只有暗黑色的云在冰冷的风里大朵大朵地走过天空,沉重得像是黑色的悼词,被汗浸湿的衣裳凉掉了,冰冰地贴在身上,带来满身凉意。冷暖交替之中,任谁都会感到不适,更何况是我这样一副惨败的身躯。

举起案边的酒杯,望着杯中那浑浊的深色液体,有如雾的叹息在心头聚集、凝结,缓缓闭上眼,猛地将酒倒进嘴里,有辛辣的感觉渐渐在口腔里蔓延。这酒总算是给这具冰冷的身体带来些许的暖意,但终究暖不了失去温度的心。“唉——”那声叹息终是抑制不住地从心头溢出。借酒销愁,也只是愁更愁罢了。这几杯薄薄的浊酒,怎抵挡得住那凉薄的秋风?

风几乎要将天上的云全部吹散了,天空是那样锋利的高远,白寥寥的光,从天空上地僵硬打下来。有雁群飞过,留下一道好看的弧度,粗嘎的叫声里,有着令我艳羡的希望。犹记得当年,寄给明诚的“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之书。这雁,该是那年的吧!旧时相识,却更让我伤心。又是一声雁鸣,硬生生在空气里扯出一到透明的口子来,缓缓流出的却是我心脏上的血液。暴露在空气里的手,被风吹得冰凉,几乎要失去知觉。

秋风总是肃杀。院中凋零的黄花,无奈而不舍地从枝头掉落,在冰凉而肮脏的泥土上,堆积成一种伤心的姿势,憔悴如我,又或许是人比黄花瘦。可即使黄花依旧满枝,如今又由谁来赏花,又有谁来采撷?就算人面桃花依旧在,惜花之人又在何方?无奈罢,任它老去,死去,长埋于泥土之下,也好做春泥更护花。总好过任人践踏、任人羞辱。

我依旧是一个人守着窗儿,是谁毛笔上的墨汁滴落在天空上,墨色在这纸上慢慢渗透、晕染开来。天怎么就黑了呢?

脸颊上有抹凉意侵来,伸手一触,在腮边将落未落,是泪么?哦,下雨了!细雨开始缠绵,在梧桐叶上编织着密密匝匝的网,拿网聚拢成一滴,带走些许叶的魂魄,从梧桐叶上滑下,嘀嗒不断。不由想起温飞卿的《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天明。”

斜飘的雨丝像珠帘般在空中挂着,那么多重珠帘,无边无际,形成雾濛濛一片。一切皆在灰色的雨雾中模糊起来,院中的那棵梧桐,也被渐渐包围在白茫茫的雾气之中,朦朦胧胧,似乎遥远而无法触及。雨渐大,水珠哗哗地打下来,天地间一片混沌,远处的小楼也被这混沌吞没,只隐约看见小楼一角,无语地指向天空。

那窗外飘飞的雨丝如同我的心思般纠结,那灰霾的天空一如我心底的晦暗。遥望天际,任凭落下的雨丝,替代我早已流干的泪,呜咽不休。

唉,此情此景,又岂是一个“愁”字能完全表达的?


三、

我,正是那易安,在浙东战乱中颠沛流离。我背着《金石录》手卷,背着人世的沧桑,背着夫死人孤的凄凉,背着乱世流落的惶恐,颠沛流离了!

16岁嫁进赵家那一刻,我以为生活会是很简单,我会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和恩爱的丈夫白头偕老。新婚燕尔时的那段日子,真是悠闲快乐如神仙一般。一起钞古碑时的心有灵犀,一起吃零嘴时的笑语晏晏,成为我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纵然分居两地,相思难耐,却仍能鸿雁传书,以寄相思,哪像如今,即便写了信,又能寄往哪里?

命运弄人。父亲因党派之争牵连入狱,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我平静的生活就这样被打乱了。我心焦,却束手无策。可更令我伤心的是,公公非但不解救,还命明诚与李家保持距离。府里的人明里暗里地疏远、排挤我,唯一能理解我的丈夫却不在身边。悲伤,难过,流下的眼泪却无人为我温柔地拭去。面对变故,他人给予的,只有冷眼旁观,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人情淡薄如纸,轻轻一触,便似灰尘般溃散。

人生的剧变接踵而来,靖康一役,山河破碎。我和明诚随行南渡,匆忙中只能带走几本辛苦抄录的碑文和几样珍爱的古玩,却在路途中遗失大半,心痛至极。而明诚也在南渡后身染重病,不久便丢下我一人,撒手而去。

我悼念先我而去的亡夫。曾经的诗词唱和、泼墨煮茶、隔座送钩、心有灵犀,如今的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形单影只、孤苦伶仃,都将我埋葬于无人理会的伤心。

我悼念曾有过的美好生活。纵情释放自己的所有,“赢得满衣清泪”的娇媚,“为赋新诗强说愁”的痴憨,都历历在目。曾如一朵坐在枝头的梅花一样恣意,曾像一只荡着秋千的蝴蝶一样洒脱。“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华浓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和羞走”,“袜剗金钗溜”。如今哪还能再去触碰梅花枝头往事,只留下难言的苦楚。

哪些人笑我矫揉造作,只是小女子的舞文弄墨;哪些人赞我清丽脱俗,造语创新,我都一概不予理会了。

我,只是秋风乍起时,天边的一抹流云罢了……


四、

终究是受不住这凄风苦雨的倾袭,阖上了窗。点起一盏如豆的灯火,几丝风从门窗的缝隙间钻进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复又坐于案前,提起笔,蘸了蘸被风吹得有些干涸的墨汁,迎着昏黄的灯光,在纸上慢慢地写了几行字: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没有关紧的窗子被风吹开,一滴雨落进来,模糊了一个“愁”字。用墨写下的字迹,一经雨水就洇湿了,没能写出的心迹,想擦也擦不掉。只能带去生命的终结。

而今我所有的生活,都不过是一曲《声声慢》。

曲未终,人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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