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生于荆江秭归,对于楚国核心统治区域的荆襄,及其拥有的荆楚文化,表示较大的怀疑与反感,只因这里尸位素餐、蝇营狗苟的贵族太多了。我发现,相比故土荆楚文化,他更钟情于其流放地的湖湘文化,将原始野性的武陵、巴陵民间文化,当作是楚国初始而理想的文化形态,当作是复兴楚国的文化依据与根基,而不仅仅因为湘北为其长期流放地,形成个人文学创作的高峰期。他在《九歌》里歌颂了沅湘神话体系,在《天问》《离骚》里反思了中原神话体系,而表达渴慕神女之爱时,提及的是北方宓妃,且憎恶其淫荡(结合屈原笔下的美人多指楚怀王,有些人认为屈原具有厌女症倾向)。屈原在作品里没有提到炎帝神农架树为屋、尝百草药,帝女瑶姬化草、精卫填海等诸多荆江神话故事。我认为,女娃游泳淹死的“东海”,应该是云梦泽前身的“云梦海”,位于古蜀海的巴山以东,而大禹劈开夔门后,东海的概念逐渐东移。有些学者依据《北山经》的记载,将东海理解为太行以东,而这是认同《国语》里关于炎帝、黄帝同一娘胎的说法。事实上炎帝是南方部落首领,黄帝是北方部落首领,两者之间发生了激烈的阪泉之战,北方文明开始南侵。同为帝女,瑶姬化草的故事见于《山海经》的《中山经》,且言明姑媱山在少室山之西很远的地方。屈原学生宋玉热爱荆江本土神话,在《高唐赋》《神女赋》里,歌颂了巫山神女瑶姬妖冶魅惑、自荐枕席的神话故事。有些人认为“宋玉恃才者,凭虚构高唐”,而瑶姬实乃楚国云梦巫山高禖神与《山海经》姑媱山帝女糅合而成。高禖即“郊禖”,一种延续至战国时还流行的男女郊外野合的婚配风尚。那么这里的神女尽管能够朝云暮雨,但只能称作“高唐神女”。事实上,高唐、巫山皆在云梦海西面,姑媱山在云梦海北面,只是与传统说法里云梦海北端的荆山、大洪山之间,存在一定距离。据此可以认为,战国《山海经》在成书时,参考了春秋《国语》的某些说法,而《国语》本身是漏洞百出的。事实上,一些古代学者将高唐、姑媱山合并至“巫山”中。
有些人将屈原所歌颂的山鬼,说成是瑶姬的早期形象。比如郭沫若认为“於”通“巫”,“於山间”(其实应简化为“于”字)即“巫山间”,否则“於”字涉嫌多余,而此说竟然征服了后世很多学者。殊不知《山鬼》里“山之上”里的“之”字,“而在下”里的“而”字,皆涉嫌多余。而且《东君》里的“以东行”,“以”字亦涉嫌多余。战国时期,将“於”当作地名的,是《史记·楚世家》里提及“商於之地”,乃秦楚交界的於中,在今南阳。战国时期,三峡之巫山其实早有其名。宋玉《高唐赋》里早有巫山之名:“妾,巫山之女也”,“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战国策·秦一》:“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楚世家》亦云:“二十二年,秦复拔我巫、黔中郡。”南朝鲍彪注曰:“在南郡巫”。元代吴师道补注曰:“夔州巫山县”。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江水》载:“丹山西即巫山者也。又帝女居焉。宋玉所谓天帝之季女,名曰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阳,精魂为草,实为灵芝。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阻,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早视之,果如其言,故为立庙,号朝云焉。”此即今之三峡中的巫山,并无“於山”别称的记载。我认为山鬼更接近《庄子·逍遥游》里的藐姑山神女,冰清玉洁,自由自在,而非《山海经·中山经》里的“窑姐”瑶姬,类似希腊神话女巫岛上的喀耳刻,以歌声魅惑于舟人。后世亦有巫山神女瑶姬的圣洁化和再创造,言明其帮助大禹治水,劈开三峡,言明其为贤惠妻子,站在山顶石化为望夫石。舒婷的诗歌《神女峰》,正如基于望夫石传说的现代反思,认为不应将女性形象刻板化,殊不知神女峰实乃阳具之喻也。
而且,山鬼、河伯是一对神巫之爱的恋人,娱人自娱,两两成对,从文化地理学的角度看,他俩均应属于相对完整的沅湘神话体系。这是“组歌”成组的重要依据,绝不是南腔北调的“大杂烩”。山鬼所居住的山,应该是沅湘武陵山,而非西蜀巫山。严格说来,河伯冯夷是黄河水神,其配偶是洛神宓妃。《楚辞·天问》和《竹书纪年》,皆记载夏朝河伯与后羿争斗,且与洛神具有婚姻关系,而从《史记》所载“河伯娶妇”习俗来看,河伯具有暴虐淫邪的一面。按照《搜神记》里《冯夷为河伯》的说法,“天帝”随便找了一个横渡黄河而淹死的人做了河伯,反正冯夷溺亡于黄河,必定是黄河的克星。大约夏商周的统治者喜欢河伯这种暴虐淫邪的品性,一直供奉起来,且在春秋战国时期,自北方遍及南方,是各诸侯国祭祀的神祗之一。比如《搜神记》里有《河伯招婿》,讲述吴郡余杭县上湖的故事,河伯居于西湖底,将女儿嫁给一个醉酒后睡在湖里的奇人。实际上,中国古代神话中最早被称为水神的人是共工、伯益。共工是炎帝后裔,怒触天柱不周山(昆仑山),使得长江、黄河向东奔流,沿途滋润万物。《列子·汤问》云:“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但是《尚书·尧典》记载,尧帝不满于共工传人阳奉阴违、嚣张跋扈,“流共工于幽州”,还与驩兜、三苗、鲧一起列为“四大恶人”。伯益是舜帝的大臣,协助大禹治水,其配偶是舜帝之女姚氏;等禹帝驾崩后,他与其子夏启争天下,为夏启所杀,因此失去了水神的地位。商周之前的神话时代,如果说河神河伯主黄河,那么其实还有江神奇相主长江。《广雅·释天》云:“江神谓之奇相。”东晋庾仲雍《江记》云:“奇相,帝女也,卒为江神。”这里的帝女,是指古蜀山震蒙氏部落酋长之女(震蒙氏或非神农氏附庸,被黄帝由黄河一带迁徙于此),窃取黄帝的玄珠,用于修炼,事发恐惧,自沉长江,遂化为江神,马头龙身,得名奇相,被后世封为广源王。东晋郭璞《江赋》又云:“奇相得道而宅神,乃协灵爽于湘娥。”这里的湘娥又称湘灵,即舜帝二妃娥皇和女英,亦可理解为屈原笔下的湘夫人,因奇相之力,获得了半个江神、洞庭湖神的地位。如此说来,西蜀、楚地一带的江神庙、江渎庙,供奉的应为奇相,包括白帝城江神、秭归江渎庙、橘子洲江神庙。洞庭湖湘妃祠,主要用于祭祀湘妃,在屈原《九歌》《离骚》中,并未被视为沅湘之神、江神,也即楚地河流的保护神。《史记·始皇本纪》云:始皇二十八年(前219),“渡淮水,之衡山、南郡。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皆伐湘山树,赭其山。”秦始皇焚毁的是楚地的女鬼,而不是楚地的江神,因为得罪了江神之类的地方保护神,只会招致巨大的洪涝灾害,并不利于帝国统治秩序的维护。由此可见,湘夫人并非被视为江神,郭璞的愿意是奇相位居楚地江神,跟湘妃有着工作和感情的来往。在河伯之后,天吴是春秋时期吴国的水神、海神。《山海经·海外东经》云:“朝阳之谷,神曰天吴,是为水伯”。大约因为吴国被越国所灭,天吴的形象逐渐与东海龙王合并,失去了水神的地位。《搜神记》里《河伯招婿》,显示秦汉以后的吴郡供奉河伯。《论衡》记载此后的吴郡亦供奉伍子胥为水神:“子胥恚恨,驱水为涛,以溺杀人。今时会稽、丹徒大江、钱塘浙江,皆立子胥之庙。盖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涛也。”有资料显示,吴郡亦供奉东海龙王为水神。南宋蒋捷《贺新郎·吴江》云:“浪涌孤亭起,是当年、蓬莱顶上,海风飘坠。帝遣江神长守护,八柱蛟龙缠尾。”
从《天问》《远游》来看,屈原早已知晓河伯的配偶是北方的洛神,不是南方的山鬼,而且这两部作品皆有南北文化交融的特点,文化地理视域直指“周朝”“九州”,而不是“故国”“楚地”。但是暴虐淫邪的河伯贪恋少女美色,从这层面来看,河伯与山鬼依然算是一对神巫之爱的恋人,只是在文化地域上,两人不甚绝配。再不济,水神与山神并在一起,也算是一对重要关联体,正如东君与云中君,大司命与少司命。事实上,秦汉以后的各地水神趋于多元化,据我统计,有供奉河伯的,有供奉奇相的,有供奉地方山神的,有供奉龙王的,有供奉真武大帝的(脚踏龟蛇,抵御水患),有供奉二郎神的(身居灌口,攘除水灾),有供奉哪吒的(哪吒闹海,降伏恶龙)。比如始建于唐代、重修于元代的三晋洪洞水神庙,里面供奉的是明应王,实为霍山山神的长子,因为古代有在高山祈雨的习俗,顺便将水神与山神混同了。《宋会要辑稿》霍山神祠条目云:“霍山神阳侯长子在赵城县,徽宗崇宁五年十二月,赐庙额明应。”最难得的是,洪洞水神庙是“我国现存最为完整的供奉水神的庙宇”,里面有十三幅壁画,除了官吏祈雨、水神行雨、水神享受各种帝王级生活的壁画,还有一幅演剧酬神的壁画,也即《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图》,跟三晋地区尚存的八座元代戏台一起,是研究金元杂剧的第一手影像资料、文物资料。金庸《射雕英雄传》里,杨铁心流落到金国中都大兴府(也即燕京),沿街卖艺,巧遇失散多年的包惜弱,受到阻扰,栖身于破败的水神庙,其中必定供奉明应王。南宋以后,沅湘地区才有了自己的洞庭水神杨泗,是一个斩杀孽龙的少年将军,跟降服虎豹的少女山鬼更像是一对情侣。而且,杨泗后来逐渐成为长江水神,在黄河中下游也得到普遍的崇拜和祭祀,逐渐取代了河伯的水神地位。《九歌》中《河伯》的存在,其实是黄河文化南侵的结果,担《九歌》在整体的文化信仰和习俗上,依旧是沅湘地区的。随后,我查阅著名学者林河的《<九歌>与沅湘民俗》,发现此书亦可部分印证我的感觉,而且此书的观点更加激烈,认为山鬼其实是沅湘地区的山妖野人,只是在傩舞里作少女之状,戴着傩舞面具,幻化为美艳少女,娱人自娱。如此看来,《九歌》亦对《聊斋志异》“妖魔的人化”产生影响。比如狐妖婴宁酷似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我怀疑屈原的早期创作除了《橘颂》外,还应有一些作品,大肆歌颂荆襄、江汉之间的事物,可惜后来被销毁或者亡佚了,而这只是我的猜测,缺乏实际的文献可以印证。其销毁者可能是屈原自己,不愿见到自己美化故土的部分,也可能是楚国官民,更喜欢屈原满腹牢骚、指桑骂槐的部分。班固《离骚》赞序称:“屈死之后,秦果灭楚,其辞为众贤所悲悼,故传于世。”可以理解为,屈原的“怒书骚辞”惹恼了楚国高层,号召国人集体封杀屈原,待其死后,大肆焚书,而等到楚国为秦所灭,人们终于认识到屈原是伟大的先知,到处搜集其“怒书骚辞”,自动过滤掉了其早年赞美楚国山川的“虚假”部分。1977年,楚国故土的淮右阜阳,西汉初年夏侯婴之子的坟墓被发掘,发现《离骚》和《涉江》的残简。浪漫主义作家一般喜欢歌颂自己的故乡,将其美化为“诗意故乡”“文化故乡”,比如蜀山之于李白,彭泽之于陶渊明,襄汉之于孟浩然,昌谷之于李贺,湘西之于沈从文,皖西之于海子。然而,我们看不到屈原此类的《橘颂》之外的早期创作,其价值取向掠过“恋乡”,直接转向“厌乡”。《九章》是屈原不同时期作品的集束,主要是后期的,愁绪满怀,被誉为“小离骚”。其中《橘颂》提及三峡柑橘的物产,《抽思》提及汉北、北山、北姑的地名,《涉江》提及鄂渚的地名,《哀郢》提及郢都。篇外的《渔父》提及沧浪,一般指汉水上游,《卜居》提及蓍草,具有楚国巫文化特点。《惜往日》此类题目本应写得极其温馨,至少如同鲁迅的《朝花夕拾》,却流露出深切的怨恨情绪。也即是说,屈原憎恶故乡夷陵人、郢都人,只因众多宵小之徒盘踞于楚王的周身,自己的周身,合力排挤嘲弄,以致他产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狂狷幻觉。《离骚》云:“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一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怀沙》云:“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这两段话显得很自信,很自大,也显得很有杀伤力,可能会将整个楚国人都得罪了,更不消说大王和权贵。据说,屈原死后,被葬于巴陵汨罗山,有疑冢十二座,为其闻讯而至的家属所建,以防被大王和权贵掘坟鞭尸,足见屈原生前生后所遭受的巨大迫害,以及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那些“争宠而心害其能”的人,如楚顷襄王、子椒、靳尚、子兰、郑袖等人,还有自己并不欣赏的文学侍臣宋玉(两人互不提及),都是荆襄一带的人,都是荆蛮人,都是在人性上具有致命缺陷的人。他的“美政思想”正是力图从制度层面挽救楚国的举措,可惜因“人之祸”而无法得到大力推行。他将自己写得最优美最深情的诗篇《九歌》《九章·涉江》,留给了沅湘地区,而《离骚》中最优美最深情的段落,写得极其普泛而抽象。他在《涉江》中所欣赏的荆楚人,一是文人接舆,不满于朝政,只能佯狂,隐身于民间,还凤歌笑孔丘,一是武将伍子胥,父兄为昏君所害,投靠吴国,起兵复仇,屠城郢都。屈原乃一介文人,却不能跟接舆一样随波逐流,与世同醉,更不能跟伍子胥一样背叛祖国,荼毒生灵,似乎只能清醒着并痛苦着,被逼发疯,直至投江而死。
屈原原本楚国权力核心人物,在“亲齐派”与“亲秦派”的剧烈斗争落败,两次外放汉北,两次流放沅湘,被贬时间长达23年,成为“郢都当权派”嘲笑的对象,忌讳被提及,以至于长期隐逸无闻,湮没于历史长河。尤其是楚顷襄王执政,任其在沅湘流浪,永不还朝,甚至可能命史官篡改历史,抹去屈原的功绩和痕迹。司马迁在《屈原列传》里,将屈原的政见和功绩吹捧得很高,然而在《楚世家》的历史大事记里,只在“张仪已去,屈原使从齐来,谏王曰”一处,提及屈原的名字,而在其他的历史节点,代之以谋士陈轸、大臣昭雎,而这些与《屈原列传》所载事迹多有相悖。因此,后来有些人怀疑那所提一笔亦乃某人故意改入,甚至怀疑《屈原列传》亦系伪造。事实上,《战国策》《竹书纪年》等战国时期的史料,乃至同时代的孟子、荀子、庄子、韩非、吕不韦等诸子百家的书籍,都没有关于屈原事迹的记载。宋玉在《九辩》里对屈原《离骚》有所借鉴,但只字不提“屈原老师”的名字与事迹。与宋玉几近同龄的春申君,为楚国晚期的著名政治家,政治主张接近屈原,促成合纵拒秦,但其一生与屈原无交集,只字不提屈原的政治影响。这件事便颇为奇怪,令人纳闷。北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在正文里也没有记载“政治改革家”屈原的任何言论和事迹,主要因为囿于史料记载,不敢乱说。面对“屈原否定论”,司马光在《五哀诗·屈平》中,私下相信屈原是真实存在的:“白玉徒为洁,幽兰未谓芳。穷羞事令尹,疏不忘怀王。冤骨销寒渚,忠魂换旧乡。空余楚辞在,犹与日争光。”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陈胜、项羽、刘邦的崛起,使楚人的地位急剧上升。到了汉代,上层统治者多来自楚国故地,好楚音,喜楚辞,屈原的事迹才被零星地发掘出来。《汉书·地理志》云:“始楚贤臣屈原被谗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属,慕而述之,皆显名。汉兴,高祖王兄子濞于吴,招致天下娱游子弟枚乘、邹阳、严夫子之徒,兴于文景之际。而淮南王安亦都寿春,招客著书。而吴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文辞并发,故世传《楚辞》。”最早对屈原的思想和为人作出评价的是贾谊,担任大中大夫,推行政治改革,遭到权贵诬陷,为汉文帝疏远。被贬长沙王太傅后,他写了《吊屈原》:“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竄兮,鸱枭翱翔。闒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因为被贬沅湘之间,他开始接触到这里有关屈原的传说和诗歌,一怔见血指出屈原是被小人陷害的,是被历史埋没的。封地为楚国北部的淮南国的刘安,因有感于自己大材小用,备受压抑,也自比屈原,积极宣传屈原。他撰写了一些楚辞体的诗歌作品,在《淮南子》中对屈原的诗句多有借鉴、化用,甚至提出“尊《骚》为经”,跟《诗经》享受同等待遇。班固在《离骚序》中说:“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污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在此推动下,到了西汉末年,楚元王刘交后裔刘向开始搜集、整理、编辑楚国屈原等人的作品,定为《楚辞》一书,共计16篇,而东汉荆江南郡人王逸为该书作注,加入自己的一篇楚辞体作品,结为《楚辞章句》一书。至此,《离骚》已然成为儒家经典。
可以想见,中国古代目录学鼻祖刘向所能搜集到的屈原作品,几乎皆其“怒书骚辞”,因为疆域于战国七雄最广的楚国最终一败涂地的“耻辱历史”,自动过滤掉了屈原早年赞美楚国山川的“虚假”部分,其“充满负能量”的“怒书骚辞”才是烈火真金。为时代所抛弃,为未来而写作,长期沉没于历史,被后世奉为经典,如此之大宗师,屈原第一,陶渊明第二。其实苏轼被列入“元佑党人碑”时,所有作品遭到封杀、焚毁,尤其是书画部分传世者不足十分之一,而《诗经》《庄子》《竹书纪年》《徐霞客游记》《红楼梦》《浮生六记》,皆以删减本、残缺本传世。《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西周以前的典籍,在《周易》《尚书》《山海经》流行以后,全散佚了。从文化符号学上看,与陶渊明“田园牧歌”不同,屈原表征着郁郁不得志、饱受社会践踏、只能以死抗拒的这样一种人:善良、正直、贤能,心怀治国良策,却遭到贵族们、小人们的合力构陷、打压,被贬到社会底层,从而默默无闻,甚至被黑化得一无是处。除了楚国的压制,应该还有秦朝的“焚书”。《孟子·离娄下》云:“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刘知几《史通·采撰》云:“丘明聚楚《杌》等列国史籍,混成一録。”可以理解为,孔子鲁国《春秋》兴而其他诸侯史书亡,因为后世对春秋时期历史的认识,基本是通过《左氏春秋》的。《国语》一书私货、妄断者多,不足信矣。到了战国时期,六国诸侯史书被毁更严重,唯有西汉刘向编订《战国策》一书,而原稿散佚。《竹书纪年》是春秋晋国、战国魏国的史书,可惜严重残缺。春秋时期楚国的官修《梼杌》没了,战国时期楚国的官修史书没了。体现纵横家思想的《战国策》的《楚策》,没有“政治改革家”屈原的任何言论。楚国史官大约将其删除或者替换了,正如武侠小说《鹿鼎记》中的韦小宝、《寻秦记》中的项少龙,其历史功绩最后被“清零”了。历史真相到底是什么?
到了汉武帝时期,司马迁有感于自己因敢于讲真话而惨遭腐刑的耻辱遭遇,决心大写特写《屈原列传》时,才发现能够搜集到手的有关史料极少,而且模棱两可。鉴于此,司马迁在下笔时有些将信将疑,前后矛盾,因此不顾事件与情节的不足、断裂,以议论、抒情代叙述,充足至一定字数,凑成一篇奇文,而此种历史抒情文,于《史记》诸多列传里实属罕见。他喜欢《离骚》,倾慕屈原,谓之“与日月争光”,为之强行作传,亦因自己的悲惨遭遇和坚定意志,与屈原类同。关于屈原的妻子、子女的名字,以及他们在屈原死后的去向,正史里没有记录,而野史里众说纷纭,仍然是一个未解之谜。可以猜测,他们都隐姓埋名,避往他乡,因为整个楚国没人欢迎他们。到了现代,有人怀疑战国时期并无屈原此人,乃司马迁或刘安所虚构的人物,或者说,屈原在楚国、战国时期的社会影响力和知名度都很小,并非朝野爱戴的名人,无论是作为纵横家,还是作为文学家。很大程度上,他是朝野合谋“社死”的,因此宋玉不敢提及他,其他人更是三缄其口,任其明灭。郭沫若话剧《屈原》里,屈原被靳尚、郑袖等人设局陷害,被楚王逐出宫廷,突然陷入迷失与疯狂,而郢都群众得知他魂魄离散,赶紧扎茅草人为之招魂。我认为郢都群众绝对会服从楚王、上官大夫等高层权威的评价,会认为屈原是好色之徒、奸佞小人,只会合力贬斥他,“网暴”他,绝不会为之招魂。这也是他晚年意图“以湘蛮代荆蛮”、开启“民族文化换血工程”、进行“文化招魂”的重要原因之一。只有等到楚国衰败,奸佞当道,郢都沦陷,最终亡国,人们最终才会明白屈原的正直、贤能、伟大,才会在其投江自杀的五月初五,驾驶龙舟寻找其不朽尸身,运用竞赛展示国殇军魂,既为爱国主义诗人屈原招魂,也为湘蛮的尚武精神招魂。这便是中国人的人性与人情。那些死亡比活着的意义更大的人,就是“天选之子”。我憎恶过家乡,憎恶过乡亲,但是比屈原怀念故土,愿意致力于宣扬故乡文化,以此作为人生之要义。
我还发现一个秘密,那些与鬼神、天道打交道的“中介人”,因为时常泄露天机,扰乱秩序,最后都会“缺一门”,在某个方面陷入极大的困境,留下终生遗憾。即必须在鳏、寡、孤、独、残中选择一样,方可修炼成功。或者说,必须犯有“五弊”(鳏、寡、孤、独、残)、“三缺”(钱、命、权)中的一项。这其实说明“鲁班术”“星相术”之类的“邪门歪道”,具有强烈的反噬反射作用,最终害人害己。古人其实早就发现,孔子是伟大教育家,拥有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却没有教出一个好儿子,只能传道于弟子,并非儿子。深得孔子思想真传的颜回、子路,都过早去世了,而且没有留下后代。孟子跟孔子皆有一子,但皆为庸才。老子没有后代,最后骑牛远遁。庄子被妻子背叛,等到妻子死亡,鼓盆而歌,且没有后代。这便是“缺一门”。三闾大夫屈原其实是楚国大巫,利用《九歌》祭祀招魂,成为著名楚辞诗人,长期遭受打压和放逐,最后陷入迷狂,六十二岁投江自杀。蜀汉丞相诸葛亮多次使用奇门遁甲之术,还企图用“七星灯”为自己赎命,最后遭到无情的反噬,五十三岁命丧五丈原。刘伯温精通“象纬之学”,帮助建立大明王朝,还撰写著名的《烧饼歌》,对未来进行预测,最后急流勇退,还是莫名地死于胡惟庸之手,只活了六十四岁。孙悟空不是术士,但是偷吃了蟠桃园的长生蟠桃、兜率宫的长生仙丹,还到阴间销毁了自己和花果山猴群的生死簿,严重搅乱了生命秩序和统治秩序,最后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以示惩戒。取经途中,具有预测未来能力的六耳猕猴,假扮他的模样,组成新的取经团队,处处取而代之,给唐僧师徒制造了极大的麻烦,最后被孙悟空不顾如来的怜惜而残酷打死了。孙悟空在取经途中打死武功最高的妖怪,是处处假扮他的六耳猕猴,而放过了那些武功更高的妖怪,只能怪六耳猕猴知道的太多了。远见卓识、孤标傲世的屈原,跟庸庸碌碌、蝇营狗苟的楚国贵族格格不入,别如霄壤,便难怪其传世作品充斥着愤懑和咒骂,将自己喻为冲天的凤凰,将贵族们喻为跳跃的麻雀,难怪会被顷襄王和贵族们集体打压,销毁作品,删除功绩,让其“历史性死亡”。我们可以简称其为“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