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也在一天天的过去，地中海同志巡视校园的劲头丝毫未减。期间我每天都能听到关于他的很多奇异经历，比如今天对因招待教研室领导时多要了两瓶酸奶的主任大加责怪；明天强拉着学校的中层干部打麻将并一定要赢钱迫使老师们约牌局转成地下党；今天把所有本该分给所有参会人员的西瓜都带回了家；明天照样镇定自若地随机顺路抓取上班老师一起吃早餐并从不结账。这是一个在所有我参与到的教师饭局里都能被谈及的充满故事的人，每说一件他的事都足以让原本沉默的饭局热闹起来，让人变得想要倾诉更多。
他作为校长的事无巨细体现在对待学校的每一件事上，以至于教室后门即便是在大冬天也要一直维持敞开的状态，便于他随时行使主权。对于上课偷偷睡觉玩手机的学生必然是一顿威吓，但又对事后解释说是用手机搜题的学生十分宽容，完美地让班主任们无所适从，随时做好打脸的准备。或许是因为要想跟这种自我意识太强，说话朝令夕改但浑然不觉的人相处太过吃力，整个学校呈现出一种浑然天成的佛系气氛。一切事务都在地中海同志本人的管辖之中，其他人也不愿再横插一脚了。我一度怀疑这所学校在这样的管理下能撑到几时，但还没等学校倒闭的端倪初现，地中海同志便如他所愿地调离了这所他曾公开表现出过看不上的学校，并且据说还带走了本应是一位高考优秀毕业生所得的政府支出的高考助学金，十分圆满地维持了人设。
但他凭借着自己这几年在学校的积累，在调离学校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依旧热度不减，仍然是老师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中心。而新上任的校长是由副校长提拔上台的，并非像地中海同志一样是空降兵，老师们也对他保留着客气，不敢像之前那样公然议论，并亲切地叫他老程。老程校长上任之际的就职演说，字里行间透露着对原校长粗暴做法的鄙夷和会为全体教师谋福利的美好展望，相应的整个学校也呈现出要翻身农奴得解放的氛围。但我想一个本身平庸的人在一个平庸的组织做领导，无论怎样他本人性格如何，他都会在这个组织成为那个人人讨厌的人。这位新校长显然也只是想维持稳定，并不想造出什么水花来为现代教育事业掀起风浪，所以日子并未如他所展望的那样辞旧迎新，改头换面。新校长还是维系着地中海同志每日巡视校园，执着于打开每一扇教室后门的传统作风。稍作的改变则是更加严格的考勤标准和对老师行为的管控。倘若在他巡视时没有摆出一副认真备课的样子，就免不了被他看似随意交谈实则话里有话地说教一通。或许人在当了领导之后总想体验一把官威吧，总要把他放在眼里做出讨他欢喜的行为才是。当然地中海同志已经将人对语言的粗暴使用展现到极致了，新校长的言语听上去就好了许多。但言语上的客气婉转并没有给老师们带来什么实质上的好处，整座学校还是在校长的密切监控下喘息着，有时竟让人怀念起地中海同志的直截了当起来。相比之下，他的那种无所顾忌，任凭众人讨厌但仍我行我素的形象竟在回忆中有了一种喜剧片里的悲剧人物的壮烈感。
当然，老程与他的前任还有一点不同，他是一位充满了党性的校长。在他上任的头一年的元旦汇演，学生在舞台上跳着某韩国当红偶像团体的舞蹈，舞台背景却是在中国红和国旗映衬下的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让人恍惚以为这是某社区的党组织生活活动，而那位学生才是明显走错片场的那一个。学生高考结束开毕业典礼，硬是拉出了“扣好人生的第一颗扣子”这样更适合出现在开学典礼上的横幅，仿佛毕业之后的他们还有机会再去扣好那第一颗扣子一样。
由于学校生源较差，为了能让学生的高考成绩单能好看一点，这所学校确实也是做了很多“努力”，例如强制性的晚坐班，每日将查岗结果张贴在学生可见的公告区；例如给有希望考上一本的目标生提供更加好的住宿环境，即教工宿舍，以增加教师和学生见面的尴尬频率；例如高三频繁的考试，并对于考试作弊的人给予口头警告的“严肃”处罚。诸如此类的让我摸不着头脑地诡异决策在更有经验的同事口中被称作“惯例”。或许想出新的惯例太难了吧，即便已经看到这些惯例没什么效果，大家也竟乐于维持旧貌。
而这些吊诡的惯例之一，会发生在学生高考前放假的第二天。为了学生能在高考中取得好的成绩，我们这些辛苦耕耘了三年的班主任们要在分管领导的带领下早起进行一项重要的活动—去庙里求好运。在出发之前，还要照惯例放鞭炮壮行。一排炮仗整齐排列，炮仗的个数与高三年级班级数相同，并要求各班班主任同时将其点燃，寓意着一飞冲天红红火火等美好愿景。然后在噼里啪啦地噪声和漫天的浓烟中，一行接受了至少大学教育的高中班主任，被拉到一座僻静的寺庙中，在领导们的陪同下，进行着烧香拜佛等传统活动。不论我本人是否乐意，当天我就像是一名误入大型民俗体验区的游客，深刻参与了一系列的祈福环节，并为此得到了终身印记。如果说出发前的炮仗我可以以人怂这一理由请人代劳，那么烧香这件事就实在推脱不了了。人生首次看到如此高的香火，竟然还要班主任亲手插上香炉，以示虔诚。但倒霉如我，硬是在这避无可避的环节，反应迟钝地被陡然掉落的香灰烫到了手臂，留了疤痕。
在这之后不到一个月，高考成绩出来了，我所带的班考得很好，好到能立马回忆起当时被烫到的那一刻校领导说的“烫到了说明今年你火气旺一定能考好”的傻逼话语。让我至今费解的是，当时竟没有一个人提出中止求好运环节，带我去某个附近医院或诊所看看，而是纷纷展示自己也略被烫红的手掌，以示安慰。我在粗略地处理烫伤后竟然也忍下来了，当时真的是被某个乘虚而入的小鬼下了降头吧。
人生中遇到烂人的唯一好处，就是你会千万次的提醒并激励自己，不要成为一样的烂人，以及，要变更强才能不让烂人掌握更多的权力污染世界。我也希望能凭借这股精神顽强地挣扎并抵抗异物入倾。但或许真实情况是，我被怂和钱押解着前进到现在。越是在此待下去，越是能理解到之前并不屑为伍的同事们的话语透露的无奈和妥协。人生到了一定阶段，如果终究要被打倒的话，那就先找个舒服的地方躺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