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起打开手机，收到推送：今日重阳。
原来今天是重阳节。
于是我想起了一句诗，“待到兄弟登高日，遍插茱萸少一人”，左右看看，只我一人，大家都不在。但是其实他们都在，在世界某处。我想谁，就可以抬脚去看谁。
唯独不能去看你。
然后我就好想你。
姥爷。
2
小时候住在你家的日子，是我童年最美的记忆。
你勤劳刚强，姥姥精明温柔，你们一起宠溺着我。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很快乐。
那时你上夜班，在煤矿上给矿灯充电。黄昏时出发，天亮回家。回家时，肩膀上总是扛着东西，或者是用来引火的桦树皮，或者是用来喂羊的青草，或者是整整齐齐的柴火，或者是玉米秸秆。
学朱自清的《背影》时，我眼前总是能看到你肩膀上扛着东西，从坡上走下来，跨进家里矮门的样子。我没看过你的背影，我只迎着你，兴高采烈地迎着你。因为在你肩膀上，总是有给我的惊喜。
鲜嫩的绿皮核桃，长在高处鲜少够得到的木瓜，夹在青草里面。有时甚至是一枝长满尖刺的酸枣。你把酸枣枝解下给拿给我，然后进屋取小凳和羊毛出来，坐在院子里一边绕，一边笑着看我小心躲过硬刺，摘下小小的酸枣，放入口中细品慢咂。
3
我总是伸手接着，你给我什么，我就伸手接着，满心欢喜地伸手接着。我是多么满足，又是多么深切的爱着你啊。
可是我只爱白天的你，因为我没见过夜里的你。你是一只昼伏夜出的动物。
有一天，天都黑透了，我和姥姥都要睡了。你忽然敲门进家，说矿上停电，不用上班。小小的我忽然好忐忑好害怕，夜阑人静，家里忽然多了你这么一只庞然大物，还躺在我的身边，粗重地呼吸着，我无所适从。
夜晚的你和白天的你不是同一个你吧？白天的你慈爱又温和，黑夜来临，你闭上眼睛，凶恶得像一头狮子，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露出尖牙把我一口吞下。
我僵直地躺着，一动也不敢动，紧张得呼吸都变粗变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起床时发现自己尿床了。
姥姥把尿湿的被子晾在院子里，上面明目张胆画着一圈黄色的地图。我不看它，只绕着走。
后来我在网络上看到“吓尿了”这三个字，也绕着走。
4
上学之后，放假才能去和你们住。
你总是在忙。或者喂羊，或者绕毛线，或者在院子里修修补补。大多数的时候，你不在家，要么在上班，要么在田里干农活。
不变的是，回家的时候你仍然给我带好吃的。
玉米，核桃，苹果，木瓜，红枣。
你总能找到最新鲜的东西。
5
有一年，你杀了一只羊，煮羊排给我们几个小姐妹吃。
羊排在锅里咕嘟咕嘟，真香啊，我们馋得流口水。你掀开锅盖，拿了一根出来撕一撕，没熟。又咕嘟咕嘟，更香了，可是还没熟。
你急了，捞了几根上来，拿刀剔下精肉，投喂给我们吃。
我们吃得开心，围着你直跳，你便笑。
笑得那么好看。
6
后来你老了，总是气喘。
于是越来越多的时间，躺在炕上的一角，靠着被子，倚着墙。我们去了，就指挥姥姥给我们倒水，加点糖，再加点糖。
你佝偻着，不时咳嗽。你再也不能从肩膀上卸下宝藏给我了。
那就换我给你宝藏吧。
我工作了，赚钱了。于是你没吃过什么，我就买什么给你。可你只是尝一尝就收起来，等你的老伙伴们来串门的时候才再拿出来，每人尝一点。
他们都没吃过，但是没人给他们买。
于是他们就说：“你有福气啊，啥好吃的人家都给你买。”
你说是啊，我祖宗八代没尝过的东西，我都吃了。这辈子值了。
然后你眯着眼睛笑，又引起一阵咳嗽。
7
你病重弥留的时候我都快做妈妈了。
想给你买点新鲜吃的，可是搜刮半天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没尝过。买了一只全聚德的烤鸭，你尝了尝，已经吃不下多少了。听他们说了价钱，只是咂舌，责怪我乱花钱。
我想陪你走一段，于是带了大包小裹去住。
白天，我搬个小凳子，坐在槐树下，一针一线地缝制一个抱枕。你坐在屋里的炕上，支起身子看我，看我手中的针线和布上的花朵。
看你疲倦的样子，我心里酸，冲你咧嘴笑笑，他也咧咧嘴，温柔的眼神里满是宠溺，还有浓浓的温情，和依依的留恋。
8
你真的老了，84岁了。眼睛浑浊，五官僵硬，脸上沟沟壑壑。
人哪，来世间走上一遭，迟早都是要还回去的。你走过的那些山路，不着痕迹地，都爬到了你脸上，刚下过一场雨似的，青黄青黄。有些季节，咱们那里的山上除了黄，再无其它颜色，你到了那个季节了。
你还在痴痴看我，于是我进屋，指了指水：“姥爷，喝水吗？”
“不，不喝。”你向左90度摆了一下头。
我又指指水果，“那吃水果吗？”
“不，不吃。”你又摆摆头，看我的眼神有些焦躁。
“想吃哪个，我给你切？”我手指未离开水果，大声问你。
“说了不吃！”你有些怒了。年龄越大，越是不愿意好好说话。像个孩子似的，旁人若不能准确揣度到你的心思，就会马上失去耐心。
可是你好像又意识到了这样不好似的，又来讨好我，指指我放在炕上的拼布抱枕，问我：“你那是在做什么？”
“抱枕。”我大声说。
“尿布？”你犹疑着问，尿布也不该这么精致吧。
“是抱枕！”我又加大了嗓门。
“孙悟空？”你也加大嗓门，似乎喊起来，耳朵就能变机灵似的。
“抱枕！”我喊得嗓子都有点不舒服了。
“尿布？”
我重重地点头：“是的，尿布。”
有点想笑，又有些想哭。
笑你说什么都能联系到孙悟空猪八戒。又想哭这个世界对你的残忍，你劳累一生，从未停下，却只赚到了一个嘈杂的晚年。
孙悟空猪八戒总是在耳朵里闹，一定很吵吧？
9
你年轻的时候话少，多苦都隐忍着。
老了老了，嘴却变碎了，话变多了。
你总说：“我这一生真苦啊。”“从小被亲生父母送人，自己去养父母家的时候一头狼一直跟着我，差点把我给吃了哇。”“养父又总打我。大冬天让我穿着破洞的单裤子在外面睡觉，口水流下来把脸都冻在枕着的石头上了。”“我那年挤火车卖火柴，差点让人给抓起来了。”……“这一生真长啊，都够写本书了。”
你总是说，“都够写本书了。”
我也总是暗暗地想着，那就问问姥爷的故事，给姥爷写本书吧。
可是妈妈总说姥爷老了，气喘，不可以问你以前的事，怕你一激动“过去了”。
我也没信心，我不信自己能写好你这么好的人。
于是你仍念叨，“这一生真长啊，都够写本书了”。
可是没人回应。
对不起。
我应该回应的。
10
本想陪你多住一段时间的。
可我只住了一晚。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听到妈妈扶你起来小解，然后你发出额额的声音，接着妈妈就尖声叫“爹”。
我打了个激灵，心里知道你已经“过去”了。
妈妈在嚎啕大哭。我泣不成声，却仍然强撑着，给你的每个子女打电话，悲伤地告诉他们，他们的爸爸不在了。
家里忽然热闹了起来。
你的孩子们嚎哭着回来了，邻居们也来帮忙了。
他们把你擦洗干净，理发剃须，换上崭新的军大衣，又往你的手里放了武器，威风凛凛。听说这样上路，就不用怕路上的小鬼恶狗。
你就这样和世界再见了。
11
你的葬礼我没参加。
他们不让，因为我是孕妇。
出殡的那天下雨了。
老天还算有点良心。
12
你走四年了。
我从没梦见过你。
也许我还是害怕在夜里与你相见。所以我都在白天想你，想你宠溺的笑，想你忙碌的样子，想你发脾气的样子。
更多时候，我想起你走之后，空落落的炕角。
年轻时，你坐在那里就着花生喝酒；年老后，你斜在那里，喘息着，咳嗽着，间隙里用眼神爱抚我们。
你总是在那里的，有一天你就不在了。
姥爷。
13
今天是重阳节，遍插茱萸少一人。
少的那个人，就是你啊。
我多想请你重回阳世一趟，再和我说说话。
你说，“我这一生太长了，长得够写一本书了。”
我回，“我给你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