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郑伯克段于鄢》十几遍,推敲理解用词用语,感受春秋笔法之妙。
文章起始一个“初”字,即“当初”之意,把文章的“时态”定好:过去完成时。
“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姜氏生庄公的时候难产受惊了,直接给庄公取名叫“寤生”(读“务”,难产的意思),母亲讨厌他。
这里的“遂”被翻译为“于是”,这句应当与“故名曰寤生”组成并列关系,成为“惊姜氏”的因果承接。
他有个比他小三岁的弟弟,叫叔段。出生时非常顺利,母亲喜欢他。段在这里通“缎”,想来是“绸缎”的意思。取名本身就寄托了父母对子女的期待,一个叫难产,一个叫绸缎。即便不了解缘由,也知道庄公不被喜爱。
可以分析出姜氏是个偏执的女人,有偏执的恨,也就有偏执的爱。
她要为小儿子争取最大的利益:请立叔段为公子,将来成为郑国的君主,武公(庄公的父亲)弗许;请封于“制邑”(即虎牢关),被已经即位的庄公婉拒。改封“京城”,叔段被称为“京城太叔”;叔段准备起兵造反,她愿意做内应,帮忙打开城门。
这就不是“讨厌”了,而是要弄死大儿子了。
可是,他可是郑庄公,是连毛主席都称赞的人物。
可以想象,从他出生到13岁接位成为郑国国君,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在苦难中早熟。
当他母亲向他索要“京城”为叔段的封邑时,有大臣表示不妥。他脱口而出的话是“姜氏欲之,焉辟害!”短短七个字,可以看出这么几个意思:
一是知道封于京城是“害”;二是对母亲的不满,直接称呼为“姜氏”;三是对形势了如指掌,刚接位,不能与母亲抗争,避免不了要听从她的安排。
但他又不能因此让人看出现在处境艰难,让那些观望的大臣都倒向了弟弟,自己成为孤家寡人。
于是故作高深的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你要相信我,我那弟弟不会有好下场的。(像不像口嗨型人格)
从公元前744年即位,到庄公二十二年(即公元前722年),时间过去了22年。这些年,叔段一边试探哥哥的底线,一边扩张势力,侵占“京城”周边的地盘。
那庄公干什么了呢?文章没有明说。只是记录了两个大臣向庄公报告叔段在封邑的“不臣”行为,但庄公只是说“无庸,将自及”“不亲不昵,厚将崩”等无意义的废话,也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的翻版。
突然想起崇祯皇帝,在李自成行将攻破北京城的时候,将希望寄托在养的那帮道士身上,“施法就能瞬间让那匪军消失”。一个敢吹,一个敢信。
可这是郑庄公,春秋第一小霸。
文章没说他做了什么准备,却在写叔段造反失败中交代的一清二楚。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终于来了,等了22年,终于可以行动了。一旦成功,拥有的将是整个郑国。
“公闻其期,曰:可矣。”庄公全面掌握了叔段的动态。叔段还没有动手,一切行动信息就被哥哥知晓了。这就是他的第一手准备:情报网。等了22年,终于可以行动了。(你知道这22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虽然是兄弟,彼此算计,哪里有兄弟之情。
“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11个字,把第二手和第三手准备写出来了:培养人才和准备战车。200乘(一车四马为乘)是个什么概念,要知道齐桓公时,齐国也不过是350乘,加上会盟国的武力,总共800乘。而武力背后,体现的是综合国力。
而这些,叔段都不知道。更致命的是,“京叛大叔段”。自己治理了22年的城市,听闻庄公将要来进攻叔段的时候,都反叛了他。不得人心。
这也是庄公的关键手段、第四手准备:笼络人心。关键时候给叔段致命一击。
结果不难想象。“段人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最后逃到别的国家去了。这个时代给他留了条名,但凡到了战国时期,可不会逃到他国便能活命。想想战国末期秦国大将樊於期的下场就知道了。
那接下来就是处理“姜氏”了。
庄公终于撤下了伪装,做了回真正的自己,把自己对姜氏的讨厌展露无遗。
他把“姜氏”禁锢在城颖这个地方,发誓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像不像赢了一把游戏后的嘲讽。
“既而悔之。”庄公很快就后悔了。
在以孝治国的周朝,背上不孝的骂名,将永世不得翻身。更关键的是,“姜氏”来自郑国南方的申国,也就是联合犬戎攻入镐京把西周灭掉的那个国家。庄公的爷爷郑桓公也在这场战争中死去,即便如此,桓公还是让他的儿子郑武公(庄公的爸爸)娶了申国的公主,即武姜。
实力弱,最快增长实力的办法就是与实力强大的国家联姻。杀父之仇也只能往边上靠一靠。
姜氏不仅是郑国的太后,也是申国的公主。庄公把人家公主禁锢了,申国不要脸面的吗。
那怎么办,要自己打脸?
多读点历史就会发现,上位者的忧愁,总会有人跳出来为他解决。
“颖考叔为颖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这句话的精髓在于“闻之”,他是听说了姜氏被禁锢,还是听说了庄公后悔了?不同的选择,将对他形成完全相反的评价。
彼此默契的演了一回。庄公请客吃饭,颖考叔肉都不吃,说他母亲没有吃过庄公赏赐的肉,要打包回去给她吃。(主动把话题扯到母亲,不是庄公主动提及。)
庄公接下话茬:你有母亲可以侍奉,唯独我没有。(这是直接的暗示)怎么办?
颍考叔吃了庄公的饭,自然要出谋划策:“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找到有泉水的地方,然后挖一条隧道,在隧道里相见,不就是“已及黄泉”了!(隧道技术哪家强,春秋初期找郑国。)
一套流程走下来,母子终于相见,庄公的脸面也保住了,天下人也无法非议。多美好的结局。
最后,“遂为母子如初。”文章的翻译是“和好如初”。可他们母子关系“好”过吗?既然没有好过,那又何谈和好如初?
重新构建起“母慈子孝”的良好社会形象。颖考叔也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实质上不过是两个人在现实条件下最现实的选择,是成年人之间的默契。
一个13岁的少年,就知道“制邑”(虎牢关)比“京城”重要,并且以“那里死过人”的借口来拒绝母亲的要求;隐忍22年,等一个机会,击败亲生弟弟,整合国家力量。
我看到的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庄公,超越原生家庭的影响,在复杂的局势中清晰认清形势,抓住主要矛盾(姜氏欲之),厚植力量、笼络人心,根据矛盾的变化调整政治策略(掘地见母),整合期国家力量。
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722年),叔段叛乱失败以后,庄公正式登上全国(周天子治下的国家)的政治舞台,远交近攻、挟天子以令诸侯、打遍周边无敌手,成就郑国的“小霸”地位。
经典作品就是无数人读,带来无数感受;经典作品就是读无数遍,还有新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