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挟着雪后初霁的凛冽,吹在脸上却带着一种不同于王府深院的、粗粝的气息。这气息混杂着尘土、汗水、还有……粮食陈腐的霉味。
苏婉微跟在周长史身后,踏入了城西永丰仓的地界。眼前不再是亭台楼阁,而是望不到头的、低矮敦实的仓廪,如同伏地的巨兽,沉默地吞噬着从运河上运来的膏脂。脚踩的不再是光滑如镜的金砖,而是被车轮碾得凹凸不平、残留着泥雪污渍的夯土地。
她穿着一身极其朴素、甚至略显宽大的深灰色棉裙,发髻用最普通的木簪绾起,脸上未施脂粉,刻意掩去了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颜色。这是周长史的建议,也是她自己的选择——踏入这龙蛇混杂之地,低调是唯一的护身符。
周长史依旧沉默寡言,但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对这里似乎极为熟悉。沿途遇到的仓吏、兵丁、乃至光着膀子扛运麻包的力夫,见了他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唤一声“周大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他身后这个面生、气质却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子,带着好奇、探究,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王妃,这边请。”周长史引着她走向一处办理文书交接的廨房,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人听见,“今日是三号码头第三批漕粮入库核验,账目和样品都已备好。”
他称她为“王妃”,却又如此自然地让她参与核验,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矛盾的信号,足以让有心人琢磨半晌。
廨房内,几个穿着低级官服的书吏正埋头打算盘、誊写账册,空气中弥漫着墨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见到周长史,几人慌忙起身,为首一个留着两撇鼠须的主事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周大人您来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就等您过目。”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苏婉微,带着谄媚和疑问。
周长史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示意苏婉微坐在他下首旁听的位置。那主事连忙将一厚摞账册和几小袋粮食样品捧到案前。
“这是本次入库漕粮的明细账册,共三万石,来自淮南道。”主事殷勤地介绍着,“样品也已取样封存,请大人查验品质。”
周长史并未立刻翻看账册,而是先拿起那几袋样品,倒在掌心,仔细查看米粒的成色、饱满度,又捏起几粒放入口中咀嚼,分辨着水分和新陈。动作熟练老道。
苏婉微学着他的样子,也拿起一袋样品。指尖触到粗糙的麻袋和冰凉的米粒,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扑面而来。这不是礼单上冰冷的数字,而是实实在在的、关乎无数人温饱的粮食。她仔细看着,米粒似乎还算饱满,但颜色略显暗淡,闻起来也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陈味。
她微微蹙眉。
周长史咀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他放下米粒,开始翻看账册,速度很快,指尖划过一列列数字,目光锐利。
苏婉微也拿起一本账册,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查看。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船号、出发地、承运人、数量、损耗……她看得头晕目眩,那些数字仿佛都在跳动。她试图找出问题,却如同大海捞针。
周长史看完了账册,抬眼看向那主事,语气平淡:“损耗率比定额高了半成,何故?”
主事脸上笑容一僵,连忙解释:“回大人,此次漕船行至泗水段时遇了风浪,略有浸湿,故而损耗多了些,已在文书上注明了的……”
“浸湿?”周长史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压力,“样品为何不见明显水渍?且浸湿之粮,易霉变,这批米虽陈,却无霉味。你这说辞,恐怕站不住脚。”
主事额头顿时冒出细汗,支吾道:“这个……或许是……是底下人记录有误,下官这就去查,这就去查!”
“不必了。”周长史合上账册,目光扫过廨房内其他几个噤若寒蝉的书吏,“账目暂且留下。本官要亲自去仓廪看看实物。”
主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周长史起身,对苏婉微道:“王妃,随我去仓廪走走。”
苏婉微连忙跟上。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主事投来的、如同淬毒般的目光。
走出廨房,外面空旷的场院上,寒风更劲。周长史并未直接去仓廪,而是带着她绕到仓房后面,那里堆放着一些看似废弃的麻袋和杂物。
“王妃方才也看出那米有问题了?”周长史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苏婉微一怔,没想到他会直接问自己,老实回答:“妾身觉得……颜色暗淡,似有陈味。”
“嗯。”周长史点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却缓和了些许,“那米,至少是隔年的陈粮,甚至可能掺了沙石。所谓浸湿,不过是借口,目的是虚报损耗,套取差价,或是用陈粮顶替新粮。”
苏婉微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竟敢如此?!”
“利字当头,有何不敢?”周长史语气带着一丝司空见惯的冷漠,“漕粮一道,从征收到运输,再到入库,处处是窟窿。仓吏、押运官、乃至地方官吏,层层盘剥。三万石粮,他们敢贪墨三五百石,都是小的。”
他指着前方那些巨大的仓廪:“您别看这些仓廪外表光鲜,里面可能早已被蛀空。老鼠偷吃的,远不如人贪墨的多。”
苏婉微看着那一片沉默的仓廪,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这不再是书本上的道理,而是血淋淋的现实。萧执让她来看的,就是这盛世之下的脓疮吗?
周长史带着她走进一座仓廪。里面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粮食堆积如山,用草席苦盖着。周长史示意看守的仓吏掀开一角,他伸手插进粮堆深处,抓出一把米。
果然,里面的米粒更加暗淡无光,甚至能摸到细小的沙砾。
“看到了吗?”周长史将米粒递到苏婉微面前,“这便是现实。王爷让您来看的,恐怕不止是账目。”
苏婉微看着那把掺杂着沙石的陈米,指尖冰凉。她明白了。萧执要她学的,不仅是看出账目的鬼,更是要看清这庞大帝国肌体上,无处不在的腐败和贪婪,以及……维持这台机器运转所需要的、冷酷无情的手段。
“那……周長史打算如何处置?”她轻声问。
周长史将米粒扔回粮堆,拍了拍手:“证据不足,动不了那主事的根本。最多训斥一番,罚没些俸禄,责令其更换部分粮食。但经此一遭,他和他背后的人,会安分一段时间。这,便是权衡。”
又是权衡。和萧执如出一辙的冰冷逻辑。
“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苏婉微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
周长史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怜悯的情绪:“王妃,水至清则无鱼。王爷要的是北境的粮饷能按时送达,京城不至于闹饥荒。只要不触及底线,有些蠹虫,暂时还得留着。拔除他们,需要时机,需要……更锋利的刀。”
更锋利的刀……
苏婉微的心猛地一跳。
就在这时,仓廪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呵斥和哭喊。
一个仓吏连滚爬爬地跑进来,脸色惊恐:“周大人!不好了!外面……外面运粮的力夫和监工的兵丁打起来了!”
周长史眉头一皱,快步向外走去。苏婉微也连忙跟上。
仓廪外的空地上,已乱成一团。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力夫围着一小队兵丁,推搡叫骂着,地上还躺着两个头破血流的力夫,哀嚎不止。兵丁们手持棍棒,试图弹压,却寡不敌众,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怎么回事!”周长史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威严,瞬间镇住了场面。
一个看似力夫头领的汉子站出来,满脸悲愤,指着那些兵丁:“周大人!您要给我们做主啊!这些军爷不当人子!克扣我们的工钱不说,还动不动就打骂!王老五不过说了句工钱不对,就被他们打成这样!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被指的兵丁头目梗着脖子反驳:“放屁!是你们这些刁民偷奸耍滑,还想多要钱!打你们是轻的!”
双方各执一词,吵嚷不休。
苏婉微站在周长史身后,看着那些力夫黝黑粗糙的脸上写满的艰辛与愤怒,看着兵丁们虽然强硬却略显心虚的眼神,看着地上流淌的鲜血……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最底层的挣扎与冲突。
周长史面色阴沉,目光扫过双方,忽然问那力夫头领:“你们一日工钱多少?”
“说好的一天三十文!可他们只给二十五文!”
兵丁头目嚷嚷:“三十文是足额工钱!你们活干得不利索,扣五文是规矩!”
“什么狗屁规矩!我们天不亮就起来,干到天黑,肩膀都磨烂了!”力夫们群情激愤。
周长史沉默片刻,忽然转头对跟在身后的永丰仓主事冷冷道:“力夫的工钱,是从仓廪经费里出的吧?克扣工钱,中饱私囊,你好大的胆子!”
那主事本来在一旁看热闹,闻言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明鉴!下官……下官不知啊!这都是……都是下面的人……”
“不知?”周长史冷笑,“即刻起,你停职反省!所有力夫,今日工钱按四十文发放!受伤者,医药费由仓廪承担!”他又看向那兵丁头目,“纵兵行凶,约束不力,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命令一下,力夫们顿时欢呼起来,跪地磕头。兵丁们面如土色,不敢再多言。
事情看似解决了。但苏婉微却看到,周长史在处理完这一切后,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与无奈。他用雷霆手段暂时平息了冲突,却并未触及根本——那克扣工钱的“规矩”,那盘根错节的利益链。他只是砍掉了伸得最长的那只手,暂时安抚了即将爆炸的怒火。
回王府的马车上,一路无话。苏婉微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渐渐繁华起来的街景,只觉得心情沉重无比。永丰仓里的一切,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在她眼前展开,充满了肮脏、不公、挣扎,以及……冰冷的权衡。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萧执所执掌的,是怎样一个庞大而腐朽的帝国。他所教授的权谋,并非空中楼阁,而是扎根于这血污泥沼之中的生存法则。
马车在王府侧门停下。苏婉微下车时,脚步有些虚浮。
周长史跟在她身后,在即将分别时,忽然低声说了一句:“王妃今日所见,不过冰山一角。王爷让您看的,是这世道的本来面目。望您……好自为之。”
说完,他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苏婉微独自站在冰冷的石阶上,望着周长史消失在朱门后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来时路。
世道的本来面目……
她缓缓握紧了袖中的手,那枚铜钱的轮廓依旧清晰。
冰封的心湖之下,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和仇恨,而是掺杂了一种更沉重、更复杂的认知。
她转身,迈步走向那座华丽而压抑的牢笼。
脚步,却比来时,沉重了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