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绘马
1.
再次回到府邸的时候，又是在她生辰的几日后了。
那次生辰之后，二宫便几日都没在回家。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只是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嗯，陪她吃一次饭，陪她过一次生日，便足够了。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不再去想那个，在满天烟花里笑得有些温暖有些寂寞的女孩子了。
不不，她才不是女孩子，她可是伊藤家大名鼎鼎的恶女啊。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别再想下去了。
回到府邸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庭院里的纱灯居然大多数都熄了。
二宫觉得不太对劲，以往每次无论多晚他回来，庭院总是灯火通明啊。他想了想，皱着眉头继续往自己屋里走。
这次，他没有在长廊上看到她。
他心下狐疑，推开纸门，也没在屋内看到她。
有女侍在屋内打瞌睡，看他回来，倒是精神了。女侍跪坐在地上，头贴手伏地请安。
他嗯了一声，问：“那恶女呢？”
女侍素来知道二宫和奈姬关系冷淡，但是这么直接当着自己的面称呼她为恶女，女侍倒尴尬起来了。
她红着脸，支支吾吾的说：夫人，回母家了。
“昨日就动身走了。”
“回了？”二宫瞪大眼睛，“怎么回事？”
他又没打没骂，她就哭着回去告状了？他揉揉眉心。
女侍看他面带愠色，像是误会了什么，忙解释：是伊藤家的夫人几日后要过生辰，夫人提前回去是为母亲贺寿了。
二宫面色稍霁，“嗯，知道了。”
——嗯，算她识相。
“先别走，她走之前留什么话给我了吗？”他问。
莫名其妙的问法，她为什么要留话给你啊……
女侍想了想，婉转的说：“夫人希望您能陪她一起为母亲贺寿。”
二宫冷笑，“那恶女原话是这样客气吗？你直说！”
果然还是二宫最了解她……女侍支支吾吾了半响，终于说了。原原本本的说了。
那恶女留的话是：废柴，我要回母家为母亲贺寿，你爱来不来！
二宫抽动着嘴角，你都这么说了我还去，那我不是有病吗？
他摆摆手让女侍退下。
女侍如临大赦，飞一般起来退出去了。许是天黑眼花，又一个没站稳摔倒了。
二宫扶额：“平日都点那么多纱灯，今日怎么都没有了。看不清了吧……”
女侍忙爬起来，“平日都是夫人自己点的，昨日她走的时候特地嘱咐奴婢点上，奴婢一时忘了……”
“她点的？”二宫诧异，这么长时间，庭院的灯都是她点着的吗？
那可是几百盏纱灯啊。
“她要这么灯火通明的干什么啊。”二宫揉揉眉心，真是有钱烧的啊……
女侍低头：“夫人说她怕黑，怕晚上出门，看不到回来的路了。”
二宫心想她还怕黑？她可是能大半夜坐驾笼跟男人打架的人。刚想出口酸她几句，又突然停了。
——该不会，她其实，是在为我点的这些灯吧？
他自己都为这一想法愣住了。
——她，是在为我点亮这些灯吗？
他突然想要问问她。
只是，她现在不在这里啊。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屋里寂静无人，黑漆漆的一片，无论怎么看，都没有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了。
2.
奈姬走的这几天二宫和也以为自己应该会过的舒服极了。但是从第二天开始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女侍沏的茶，不是泡沫大了，就是泡沫小了。
屋内的插花，不是太素了，就是太艳了。
桌布不小心被他勾破了，女侍又缝补的难看极了……
二宫看着那满园红彤彤的纱灯，突然发现，自己是不是在想她？？？
真糟糕！你怎么可以想她？
发现有这个想法，他自己都害怕了。这想法让他心烦意乱了。
他什么也没跟女侍说，就那么跑出来了，至于去哪里，管他呢。
他就那么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花街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去了，那群狐朋狗友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就开始绝交的。但是现在二宫后悔了，至少要留一两个啊，要不然往哪走啊。
他就那么漫无目的的走啊走啊。
不知不觉走到了神社前了。
今晚是伊藤氏夫人的生辰，伊藤家按循惯例会在神社附近放烟花。这边倒是热闹极了。几位老者陪着孩童在神社前的支架上挂绘马。
其中有位总角孩童看到他，笑嘻嘻拉住他。
二宫好奇回头，那孩子笑着说：“大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当初，我卖了把伞给你啊！”
二宫这才想起这是谁，刚想微笑示好然后走开，结果又被那孩童拉住了。
他说：“大哥哥，上次见到你你就心情很差，怎么这次还这样啊？”
他稚嫩的声音有些大，周围人都开始侧目了。
二宫心想小子你知道什么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说吗？？？？？
他苦笑了两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那孩童也不计较他表情的千变万化，只是拿只小绘马放在他手里了。
“大哥哥，把心愿画上吧！”他笑嘻嘻的说，“我们神社的绘马很灵的，你画上，挂在绘马架子上，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他从不信这些，摆摆手说：“不用了吧，再说，我也不擅长作画……”
那孩子哈哈笑了两下，然后说，“大哥哥，若不会画画，就写上名字吧？写上两个人的名字，一定可以白头到老的吧。”
他被那孩子缠的实在没办法，只好拿着彤管，打算在上面写点什么。
几笔几画，自己的和也倒是写上了。他盯着另外那片空白，心想，这边应该写那个恶女吧？
这想法一出，片刻之后，就把他吓倒了……
3.
二宫看着手里的绘马，自己是真的被吓倒了。
为什么，提笔就想要写她的名字呢？
为什么，突然就会想到她呢？
不是应该，是他身边那群莺莺燕燕吗？
他自己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她们的名字，他都烂熟于心啊，不是想写就能写吗？他强迫自己脑海里想着其中的一个，随便是哪个都行啊。
只要不是她。
只要不是她就好了啊。
他拿起笔，沾下墨。刚要写的那一刹那，他又突然停下了。笔尖那浓墨凝缩成一点，就那么直接掉在绘马上了。
——二宫和也，为什么你停下了？
这个问题，他突然无法回答。
脑海里又浮现出奈姬的样子，她的高傲，她的嚣张，她的寂寞，她的难过。她静静坐在长廊上等着他，她静静坐在桌前等着他。
她，等着他……
她，是不是其实一直都在等着他？
她的侧脸，竟然已经这么深深的刻在他的脑子里了。
他的心突然梗住了……
罢了罢了。
——我干嘛想这么多呢？
他自己笑了一下，大笔一挥，既然这么想的，就这么写了，我为什么要跟自己为难呢？他拿起彤管，深吸两口气，打算再次写上她的名字。
刚要落下，他愣住了。
——她叫什么名字呢？
他真的愣住了……
奈姬，叫什么名字呢？
他抓着那只彤管，自己都傻掉了。
总是叫她恶女，有时候当着众人的面，也会勉为其难的喊她几句奈姬。
但是，这个恶女叫什么名字呢？
这个刁蛮的恶女，这个怕黑的恶女，这个喜欢猫的恶女，这个摇着桧扇嘲讽他是废柴的恶女，这个在他挨打的时候替他挡在眼前的恶女，这个总喜欢为他沏茶，为他插花，为他在院落内点满纱灯的恶女，她叫什么名字呢？
——原来，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啊……
天边的花火点燃了，砰砰的，璀璨的，在他眼前点燃了。
他的心也点燃了。
看着满天的繁华，二宫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替她做过啊。
不止如此，连名字都没有问过她。
他的眉眼微微皱了一下，虽然无人看他，但是他还是难过起来了。他就那么难过起来了。
——原来，我其实，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啊……
第九章 黄连
1.
二宫站在伊藤家前厅的门前，准备了一些得体的措辞，想着怎么解释自己是晚这些天才来的。
正皱着眉头苦思冥想。
后来一想里面如果人很多自己悄悄溜进去也是个不错的法子，他真想为自己的智慧流下眼泪。
手刚扶在纸门上，里面的音乐就停了……
二宫扶额，还是想想措辞吧。
他在纸门口认真的皱着眉头。
却突然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了。
这声音他并不太了解，但是想也知道，这是那恶女的哪位姐姐吧？
只听那女子巧笑嫣然的说：今日母亲大寿，奈姬为何你的夫君不来？
二宫突然不想了，他托着腮帮子打算听听奈姬怎么回答。
片刻之后，奈姬的声音缓缓响起，她的声音低低的，有点哑，二宫想，她是不是病了？平日里不是这嗓音啊。
奈姬：“他有事。”
这句话干脆利索的，二宫想这恶女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一定是一副“好了别问了我也不想说了”的冷淡表情。
——嗯，她果然还是刀枪不入啊……
他正钦佩着，那声音又响起了：“你夫君有什么可忙的啊？”说罢，又咯咯笑了两声，“该不会是他根本不宠你，所以也就不来了吧。”
“真是失礼呢，奈姬。”另一个女人补充道：“母亲生辰，你夫君都不来，想来，你们这日子也不好过吧。”
二宫突然发现枪口好像指向不对……
还未来得及做反应，只听奈姬淡淡说：“你们这几个女人，在母亲生辰上不去祝福母亲，来这里窥探我们夫妻隐私，好像更失礼吧。”
二宫，站在门口，突然，耳朵红了。
额，怎么说呢。
奈姬说的是：我们夫妻……我们夫妻……我们……夫妻……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有点点意识到，原来，他们是夫妻啊。
是荣辱与共，白头到老的夫妻啊。
想到这里，他的耳朵倒是更红了。
这时有一个低沉的男人说话了，这次听声音，他知道了，是伊藤康政。
康政淡淡说：“奈姬，这些都是你的姐姐，你如此跟姐姐说话，太失礼了。”
二宫心想老东西你很偏心啊，刚才那两个女人说话的时候你怎么不喝止啊？
他在门口义愤填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自己和奈姬，捆绑成一个整体了。他不知道，自己在为她鸣不平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心疼她了。
有女人补充了一句：“父亲大人，没关系了，奈姬生母不过也是小门小户，不懂我们这边礼仪也是常有的事，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不在意……”
她话音还没落地，二宫推门进去了。
里面的人齐刷刷的望向他。
他站在那里，外头烟火依旧璀璨，他的身形被五彩斑斓的花火勾勒的影影绰绰了。
他站直了腰身，环顾了一下里面的那些人。奈姬坐在角落边的石桌上看着他。
看到是他，她怔住了。随后，她又笑了。她抿起薄唇，就那么看着他笑了。
二宫冲她笑了笑，又看向康政。
“岳丈大人，真是失礼，我来迟了。”他轻轻说，他的声音轻柔好听极了，这声音，把外面花火的声音都盖住了。
他看着康政，继续说了句：“奈姬这么失礼，也是被我宠坏了，请岳丈大人，别再责怪她了。”
2.
酒席直到三更天才散了。
从前厅出来，天色都晚了。奈姬的那些哥哥姐姐们倒是都散了，二宫看着奈姬，突然意识到，现在是不是就剩他们俩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两个耳朵好像更红了。
刚才在席上，为了给奈姬撑腰，他可是装了好一把恩爱啊。喂水果倒清酒之类的事倒是做了个遍了。奈姬的姐姐们眼睛都看绿了……
现下，突然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了。这个……
他清咳一声，意图化解尴尬。“那个，我们也回去吧？”
奈姬听到，回头看他。月色映衬下，她的脸色更苍白了，她静静的看着他，她说：“若你没有什么事，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3.
夜晚的伊藤府邸还真是冷极了。比外界寻常府邸要凉的多。
大约是院子里栽种太多植物树木的缘故吧。
二宫和也跟着奈姬，一步一步的走着，他们跨过一个个庭廊，跨过一个个花池。终于，在一个小屋前停下了。
奈姬推门进去。屋里还是暖和极了。热气扑面而来。
屋内有女侍，看到奈姬向她施礼，她挥挥手让那些人都退下了。
“刚才冷坏了吧？”她径直坐在毡子上，微笑着看他。
“嗯。”二宫索性也坐下了，他问：“这是？”
“我母亲的房间。”她垂下眼帘，轻轻说。
“母亲？”二宫好奇，之前的主母已经去世了，新任的主母也是娶了好几年的了。哪位母亲？
奈姬看他一脸疑惑，又笑着补充了一句：“生母。”
——哦，是生母啊。
奈姬是侧室所生，生母也去世好几年了，这他是知道的。只是……他看着这屋里的摆设，清淡极了。
伊藤氏富可敌国，即使是侧室，这住处也不至于这么简陋吧？
奈姬似乎是看出他的疑惑，又笑着说：“我生母并不受父亲喜爱，所以下面的人难免就捧高踩低了。”
她脸上划过一丝淡淡的哀伤，目光迷离起来了。
这是二宫和也第一次看到她忧伤的样子。
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看着她那副伤神的样子，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安慰安慰她？
至少，伸手拍拍她的头啊……
手刚伸出，奈姬又说话了：“啊，对了！”
二宫赶紧把自己的手缩回来了，他的耳朵又兀的红了。
奈姬倒是没留意到他的这一举动，她只是自顾自起身了，走到柜前，取出一本素皮册子，摆在他面前。
二宫翻开来看，里面都是一些贵族女性描绘的花样子。
他不知奈姬拿这些做什么，只见奈姬兴奋的翻着其中一页给他看。
“你看，这是黄连。”她开心的笑了，二宫顺着她的手指，只见页上描绘着一株绿植，他并不太懂这些，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这是黄连。”奈姬说，“我母亲生前最喜欢喝的就是黄连茶。”她的脸色突然荡起了一层小小的红晕，看起来比之前精神好点了。
她拖着下巴，眼睛亮亮的看着二宫说：“以前我跟着她偷偷喝过一口，太苦了。太苦了。”
“但是，这是她最爱喝的茶呢。每年生辰，她都会喝呢。”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爱喝这种茶。”
——嘴巴苦了，心就不苦了吧？
二宫和也突然想到这句话……
奈姬没有看他，只是又说：“往常那些年，府里还是种着黄连的，后来我因为总是在外忙碌，母亲去世之后，黄连无人打理，也就都枯死了。”
“我也试着种过几次，再也种不活了。”
转而，她的声音又有点点失望了。
“现在想喝黄连茶，也喝不到了吧？”
她的眼里满是遗憾，二宫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奈姬也没继续等他说话，只是把册子合上，轻轻抱在怀里。
“其实，今日也是我母亲的生辰呢。”奈姬抱膝，她把头埋在臂膀里，也不顾二宫有没有回应了，她就那么自顾自地说着话。
“母亲年轻的时候，她说她从见到父亲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就心甘情愿的嫁给他。”
“所以，我想，最初那几年，她应该是开心的吧。”
她停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透着几许不自信：“应该是开心的吧？”
二宫和也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后来……”她的声音低了，“直到，直到我出生了。”
她仰起头，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撇撇嘴继续说：“族长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断定了，说此女将来必会毁掉伊藤家。”
“父亲听信了，便要杀死还在襁褓中的我。”
“母亲苦苦哀求，连眼睛都哭瞎了。父亲终是不忍心，所以也就答应了她。”
“只是，这一来，母亲就彻底失去父亲的宠爱了。”
“那段时间，她过的很辛苦吧？”她抬头看向二宫和也，自己倒是笑了，“想也知道啊，一个盲眼的女人，带着婴儿，不受夫君宠爱，怎么都会很辛苦吧。”
“她为人善良，又老实诚恳，别的侧室总是欺负她。可是她从不告诉我，每次都笑着跟我说她很开心啊。”
“真是傻女人吧……”她扭扭头，说，“傻死了。”
二宫和也没说话，他就看着奈姬，奈姬的眼眶都红了，但是她依旧没有掉一滴眼泪。他突然就心疼了……
“所以我小时候就想啊，我要赶快长大，长大才行。”
“长大，才能保护她们。保护我爱的人呢。”
“所以，我就去学习怎么做阴阳师了。”
“我做了阴阳师，那群女人就不敢欺负她们了。”
“所以，”她停了一下，她扭头看他。
“所以，我必须嚣张跋扈起来啊。”她笑了，笑容无比凄艳，“若不这样，那群女人岂不是要欺负死我们了？”
“我拼命揣测父亲的喜好，学习符咒，学习阵法，学习奇门遁甲……”
“渐渐地，我就真的变成家族最年轻，也是唯一一个阴阳师了。”
“既然他们都说我会毁掉伊藤家，那我就证明给他们看是他们错了。”
“我会拼命守护这个地方，守护这里。我要证明，我的母亲是正确的。只有我能守护这个家。”
二宫和也依旧没出声，他还是默默的看着她。
此时此刻，他看到的不是那个嚣张跋扈的恶女，也不是在他府邸寂寞的奈姬。
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孩子啊。
一个，一无所有，又拼命守护自己仅有的温暖的孩子吧。
她一定，一个人，在这样漫漫长夜里，在这个偌大的又无一丝人情味的家族里，吃了很多很多苦吧。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样子看起来荏弱极了，虽然嘴角带着一抹笑，但是眼里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了。
二宫深深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这黑夜的寂静，太容易让人伤感了，还是，奈姬的伤感，就这么深深缠绕上了他。
他没再说话，只是伸手，拍了拍奈姬的头。
奈姬诧异抬头看他，然后自己倒是笑了。
“没关系的，”她摇摇头，“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二宫没说话，他只是又拍了拍她的头，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好了好啦！”奈姬站了起来，她抚平袖口上的褶皱，“聊得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二宫一愣，心想也是，再不走天就亮了。
奈姬看着他，眉眼温柔的笑着说：今天，谢谢你啊。
二宫看到她笑，自己的耳朵又红了。他假装挠挠头，转移奈姬的视线：“没什么。不用谢。”
奈姬也笑了：“今天带你来，也是为了让她看看你呢。”说罢，她自己倒是朝内屋瞟了一眼。然后迅速转过头来，看着他说：走吧，废柴，我们回……
那个“家”，她没说出口。
她，突然脸红了……
二宫看着她的模样，下意识勾了勾嘴角，说了句：好的，恶女，回家吧。
第十章 分别
1.
接下来这些日子，二宫倒是也不怎么出门了。他只是把自己屋子的旁屋收拾出来，就那么住下了。
宅废柴的名声，大约也是彻底落实了。
于此同时，奈姬也不怎么出门。二宫经常能见到她。
她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喝茶，喜欢插花，或者自己去厨房做饭，或者在屋内下棋排练阵法。
一次两次，二宫看她自己弄得兴致勃勃，也来了兴致，倒也厚着脸皮让她教他。
他及其聪明，学过几次之后，就精益了。
后来他的技艺倒是比她还厉害了不少，对阵过几次之后，奈姬倒是输给了他。
一次，他研究出了一个新的阵法，兴致勃勃的找奈姬来对弈，奈姬冥思苦想了三天，居然无法破解。
“嗯，废柴，你赢了。”奈姬拖着腮帮子，有点不服又有点欣慰的看着他。
他得意极了。
而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喂了一声，“恶女，以后不许叫我废柴了！”
——我都赢了你了！
奈姬歪头，“那叫你什么啊？叫夫君吗？”
这话一出口，奈姬自己突然脸红了。
她这一脸红不要紧，她一脸红，二宫突然尴尬了……
这话，他怎么接啊？
是可以呢，还是不可以呢？好像，都不对劲吧？
他只好干笑两声：“随便吧……”他转过身，猫着背走了，他自己不知道，但是奈姬看到了。
这家伙的耳朵又红了……
2.
几日后父亲把二宫叫过去了，交代他去别的地方办点杂事。
二宫皱眉，这种小事干嘛让我去？
父亲眉皱的更深了，小事你都不做，还能做什么啊？
二宫无语，恹恹极了。
他回到自己房内收拾东西，突然，就看到了那个绘马。
是那个还写着他名字的绘马，左半部分歪歪扭扭的“和也”两个字呢。
他看着绘马，就那么轻忽忽想起，奈姬在生母屋里，那份落寞，那份寂寥，又想起了这几日奈姬脸上，那份发自真心的笑容了。
“恶女啊，你，叫什么名字呢？”他想。
如果，问下人的话，大概会被嘲笑吧？
他挠挠头，算了，有天自己亲口问问她。
后来一想不对，这一问，这恶女不会翻脸了吧……
他就那么胡思乱想的收拾着东西，把绘马也放进行囊里了。
3.
出发的时候，奈姬去送他。站在古风道口，风有点大，奈姬的长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了。
她看着他的包裹，皱着眉头说：你都装了点什么啊？怎么那么多啊，给我看看？
二宫一听如临大敌，死死的抱住：都是必需的，没什么要看的。
奈姬嘟嘴，“一定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清吉看到他们俩这样斗嘴，突然觉得，他们，真的是夫妻吧。
清吉自己笑了笑，和女侍悄悄走远了。让他们告别一下吧。
二宫跟奈姬斗了几个回合，嘴仗是打过瘾了，突然回过味来发现清吉他们不见了。
他想了想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突然觉得这还真像夫妻了……
他摇摇头，我瞎想什么呢。
说罢，他冲奈姬挥手，好了我走了，你回去吧。
奈姬点头，转身准备走。
他看着奈姬的身形越走越远，突然，突然有点舍不得了……
“诶，那个……”几乎下意识的，他伸手叫住了她。
奈姬回头，脸上堆满了好奇。
“……”
“算了，没事了。”他把伸出去的那只手又缩回去了。
好险好险，刚才差点脱口而出想问她叫什么名字了……
这要问起来，万一她狂性大发把自己打了，自己不得带伤出门了吗？
他心有余悸。
奈姬则是一脸玩味的表情盯着他。二宫看着她深邃的眼睛，有些楞了。
“奈央。”她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说出了这句话。
“诶？”二宫不知何意，有点疑惑的看着她。
“我的名字，”她盯着他，又说了一遍，“奈央，是我的名字啊。”
她不是恶女，也不是奈姬，她是伊藤奈央啊。
她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了吧。
夕阳正好，淡黄色的光晕笼罩在奈央的眉眼上，和着她红彤彤的和服，她整个人都被包裹起来了。
二宫勾勾嘴角，这家伙，原来什么都知道啊。
他点点头：“知道了。”
“奈央，好名字呢。”
她听后竟然脸红了。那抹不常见的红晕沾染了她的脸颊。她不知，正在看着她的二宫，自己的耳朵都烧的发烫了。
“好了……我先走啦！”二宫挥了挥胳膊。
“嗯！”她抬头，笑容满面的看他。
刚走没两步，她把他叫住了。
二宫回头，“怎么了？”
奈姬看着他，没说话。只是径直跑了过来。她跑到他的眼前，因为刚才跑的有点急，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二宫还未反应过来，她就抓着他的衣袖，就那么直接把他拉住了。
他诧异，“怎么了？”
奈央看着他的眼睛，没再说话。她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过了很久很久，奈央小声说了句：
“和也，保重啊。”
——和也，保重啊！
——和也……
——和也……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在那一刻，却仿佛是天地间最好听的声音了。
这家伙，叫别人的名字都叫的这么好听啊。二宫心里暖极了。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头，说：嗯，知道了。
第十一章 变天
1.
这一趟倒是顺利极了。
一个月不到，二宫就回来了。
进到府邸的时候他就想，嗯嗯，这下可算能跟父亲交差了。
更何况，他还给奈央带了礼物呢。
他捧着手里那些小小的籽。黄连籽啊，终于被他找到了。他想象着，若是奈央看到，一定会很开心吧。
她伊藤家的土地种不活黄连，他二宫家的就可以了。再说，还有他啊，他可以帮她种啊。
想到这里，他更开心了。
他打算先去见见父亲母亲，然后就去找奈央了。想到这里，他的步伐倒是更快了。
父亲端坐在前厅，看到他来，眉头也未曾舒展一下。
他心下一惊，我没闯什么祸吧？
他冲父亲规规矩矩施礼，说了句父上大人我回来了。
父亲嗯了一声，抬头看他。
父亲的表情严肃极了。他突然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
2.
父亲说：“奈姬今日就要起身前往京都了，正好你回来了，你送送她。”
“京都？”二宫瞪大眼睛，“她去京都干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把黄连籽攥在手心里了。
父亲叹了一口气，终是说出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伊藤家出事了。”
“伊藤康政的封城，有百姓造反了。这事激怒了松本将军，直接把伊藤康政扣在京都了。”
“奈姬此次去京都，是替父请罪。”
“请罪？”二宫和也惊叹，“她父亲惹得事，与她有什么相干，再者，好好的为什么要反？”
父亲又摇了摇头，“伊藤氏培养圣女，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只是，这培养的法子，实在太过阴毒了。”
“这些年来，他们抓来成千上万个年轻女孩子，用奇毒控制，并把扶桑树种子植入她们体内，以人体养树，借以吸纳天地灵气。”
“有圣女庇佑，这些年伊藤氏的部队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只是，这种法子，能承受的女子实在太少了，这成千上万个女孩，最后活下来成为圣女的也不过就十位而已。”
“大多数女孩子根本就没挺过来，就那么直接死掉了。这些女孩可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儿啊。”
“百姓们实在是忍不住了，这才反了。”
二宫和也听着，心中一阵恶寒。圣女，圣女，培养圣女居然是用这么阴毒的法子……伊藤氏这么做，实在是丧尽天良了。
只是……
不对，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几年前，平氏圣女竹安之乱的时候，松本将军不是在现场吗？当时他为何不发难？”
——几年前，松本在啊，他的部下三日月明明和奈姬起了冲突，满城皆知啊。
父亲低下头，面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容：“我当时只当是伊藤康政巧舌如簧，把将军大人骗了。”
“可是现如今，我才明白过来。”
“将军大人，是故意没有深究的啊。”父亲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下，“他不深究，伊藤氏就会以为此法无碍，但是也会担心被他发现端倪，不得不加快步伐，加大力度。”
“伊藤氏越心急，民怨就越大。”
“将军大人，或许，等的就是这一天吧。”
二宫和也彻底愣住了。
这个松本将军，他……
父亲没再关注他的表情，只是自顾自说着：“帝王权术，莫过于此……将军想除掉伊藤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伊藤氏此次，恐怕是要走到头了……”
二宫和也脑海里突然想到那个在扶桑树下与他吃茶聊天，笑起来阳光璀璨的少年。
松本，他，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吗？
3.
这是分别一个月以后，他第一次见到奈央。
奈央穿着大红和服，梳着正式的发髻，端坐在大厅里。
她的衣服漂亮极了，映衬着她雪白的容貌。
只是眼里遍布了血丝，连头发都有些发黄了。看他进来，她就笑了。
她努力的笑着说：“你回来了。”
“嗯。”他点点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奈央起身，微笑着说：“你回来我就可以放心走了。”
她低声笑了一下，“嗯，回来就好。”
说完，她径直朝门外走去。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二宫抓住了她的衣袖。“别去。”他说，他皱着眉头，说了句：“别去。”
——你知道你去了会遭遇到什么吗？
——万一将军把你也抓起来了呢？
——万一，万一将军杀了你呢？
他不说话，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是那么皱着眉头，紧紧的抓住她的衣角。紧紧的抓住，他的指关节都泛白了。
奈央诧异的回头看他，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她艰难的勾着嘴角：“和也，那是我父亲。”
“伊藤家没有男人了吗？”他说，“为什么要你去？”
奈央听完一愣，随即苦笑：“你知道的，我们伊藤家早就没有男人了。”
“你不是伊藤家的人！”他站在她面前，仰着头，就那么看着她，“你现在不是伊藤家的人！”
“你是……”
“你是……”
——你是我二宫家的人，你是我二宫和也的妻子啊……
这句话他差点说出口。那飞一般的字眼都窜到他嗓子里了，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奈央看了他半天，明白了几分。她又笑了。她的笑容分外凄凉，她说：谢谢了，和也，谢谢了。
而后，她一点一点的，用力掰开了他的手。
他摇摇头，皱着眉头盯着她。他不放手，他不想放手。他怕，这一放手，她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他开始感到害怕，他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只觉得如坠冰窟。所有的一切都化了，都没有了。
他张开嘴，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你能说什么呢？
——让她别去？还是让她保重呢？
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奈央掰开他的手，然后沉默地看着他，看的她自己倒是有点发愣了。
而后，出乎他的意料，她竟然一下子抱住他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二宫突然被她吓倒了。
她抱得他太紧了，差点让他不能呼吸了。
放开他之后，奈央道：“你看，我也抱过你了，咱们，这便是夫妻了吧？”她挑着眉，故作轻松的说了一句。
二宫只觉得有冷冽寒风刮过全身，浑身上下都冷极了，痛极了。他什么都看不到了，只看到眼前这个女人，苍白的脸，和苍白的唇。
奈央又轻轻说：“和也，把我休了吧。”
他猛地抬头，瞳孔微缩，“你胡说什么？”
她笑着说：“没有胡说。”
“和也，松本氏和我们伊藤氏，迟早要开战的，只是谁先动手而已。”
“当日我族刺杀松本将军的父兄，这仇怨就已经结下。现如今这结果，我们伊藤族早已有此觉悟。”
而后，她扭头看向门外的蓝天，白云朵朵，阳光明媚。她的嗓音清清淡淡，神情平静又绝望。
“伊藤氏不会是松本将军的对手的，要打，也是要输的。”她口气淡淡的，眉眼也柔和了，“到时候，若你们再与我们有所牵连，被将军一并诛杀了，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所以，和也，”她看向他，眼神里突然多了坚毅，“休了我吧，休了我，二宫氏和我伊藤氏，就再无瓜葛了。”
这个蠢女人啊……到这种时候还想的是他。
“对，你既然还记得你就是我的妻子，就别说这种糊涂话了。”他心里开始难过起来，但是还是故作镇定。后背都开始僵硬了，连指尖都开始微微发颤，他挺直身躯，就那么冷冷的看着她，“如果你再说出这种话，我就不许你去了。作为夫君，我应该还是有权利不许你出门吧。”
奈央看着他柔和的眉眼，此时此刻，也分外认真和坚毅了。
——快去快回。
——等你回来，和我一起种黄连。
——奈央，活着回来啊。
她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而过后，很久很久之后，她睁开了眼睛，“好，和也。我一定活着回来。”
看她这么说，二宫终于勉为其难的笑了，尽管他知道，他的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吧。
4.
奈央带着伊藤氏圣女枝子一起踏入了驾笼。二宫和也没来送她。只说，等她回来一起种黄连茶。奈央看着古道上人来人往，阵阵风吹过扬起大片黄沙，心里也扬起了黄沙。
她没再往外看，指挥仆人可以走了。
枝子安安静静的坐在她旁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
她看着圣女枝子小巧的眉眼，轻声问：枝子，你怕死吗？
“不怕，枝子生来就是为伊藤家而活，也是为伊藤家而死的。”枝子淡淡的说，“所以，枝子不怕。”
“你比我厉害多了，枝子。”奈央叹了一口气，自顾自闭上眼睛，她轻声说着，更像是喃喃自语了。
“因为我怕。”
“我开始怕死了。”
“真糟糕，我开始怕死了。”
“因为，我怕死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第十二章 百生门
1.
他假装她还在家。
他每天看书，每天下棋，每天排练阵法。
每次研究出新的阵法，他就想，要给奈央看一下，这下奈央才不会打赢他。
只是一抬头，或者一开门，没有发现那个习惯的身影之后，他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
他开始思念她。就像上一次他离开以后，他也是这样思念她。但是这次，是她离开了。
父母跟他提过几次让他休了她。平时闷不吭声吊儿郎当的二宫少爷居然发怒了，他拒绝了。
几次之后，父亲也不再提了。
父亲说：罢了罢了。我二宫家的男人，若是连妻子都保护不住，还能做什么呢？
父亲扶着哭泣的母亲的肩头：由着他吧，是死是活，都是天意啊。
可是，她就是怎么都不回来啊……
京都那边的消息封锁的严密极了。根本就探听不到任何消息。
他看着那只绘马，看着那些黄连籽。
这些籽再不种下去，怕是要死了。
罢了，我先种上，等她回来在跟她道歉吧。
他自己倒是真还种上了。买黄连籽的时候已经问过人家了，各种种植方法都烂熟于心了。他日日看，夜夜看，黄连籽就那么长出来了。
嫩绿嫩绿的小芽，看起来清澈极了。
他看着那些小芽，心想，奈央回来看到，一定会很惊喜吧？
2.
一个月后，奈央回来了。
她并没有回他的府邸，而是和父亲一起回到伊藤氏的府邸了。他听到消息的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到了伊藤家。
那里来来往往，都是仆人和医师。他们满满当当的站在长廊上，声音嘈杂。
二宫只看到有好多女侍端着清水进去，又端着血水出来了。
他站在门外，看着躺在榻上的她。
几个月未见，她瘦了。更瘦了。连脸色都蜡黄了。
她趴在那里，小口小口的呕血，看起来难受极了。
他站在门口，就那么看着她，突然不敢走进去了。看到她，他开心，又开始害怕。
——将军大人并没有为难她。只是不肯放她的父亲。
——她跪在将军府外，跪了整整七天。
——风吹雨淋，她动都没动一下。
——后来，将军大约也是怕落人口实，所以只是重重责罚了她的父亲，就让他们两个一起回来了……
他皱着眉头，心里要难过死了。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她感觉眼前有一道阴影，抬起头，看是他。她就笑了。
她笑着说：和也，你看，我说我回来了，我就回来了吧！
他嗯了一声，伸手抚摸着她的眉，她的唇。她刚呕完血，唇边的血迹还未来得及擦。
“疼不疼啊。”他说，他们数月未见，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疼不疼啊。”
“不疼！”她双手叉腰，“我可是恶女，怎么会怕疼呢？”
她咯咯的笑着，看起来可爱极了。
二宫没再说话，他只是，轻轻抱住了她。
“傻瓜……”他抱着她，轻轻的说，“疼就要说实话。”
她怔了一怔，随后，她轻轻伸出了手，她也抱住了他，他也瘦了，她紧紧的抱着他。
她说：“嗯，和也。”
“其实，也挺疼的呢。”
说完，他们二人都笑了。
3.
二宫暂时在伊藤氏的府邸住下了。因为奈央身体受了损失，来回搬迁太过劳神了，他们在别院住下了。
虽然伊藤氏的部将每天进出府邸更多了，虽然各类武士各类探子来往更密切了，但是并没什么人去打扰她。
她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经常浑身乏力，有时候自己没做什么，眼前就发黑了。
只是还是坚持着每天陪二宫喝茶，陪他对阵，听他说种在府邸的那些黄连。
她说，等黄连长出来了，她要喝黄连茶。
那味道，一定很苦很苦吧。
他戳戳她的脸，说再苦你也得喝下去啊，那是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
她吐吐舌头说好啊。
两个人又看着对方开始傻笑了。
有时候奈央累了，睡到午时才醒，醒来就看到二宫趴在她身边看她。见她醒了，会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说累不累， 要不要再睡会啊？
有时候，他也会让她坐在毡子上，他为她齐齐地梳着她的长发。她的头发比以前黄了，也没有以前亮了。但是二宫还是认认真真的，帮她理顺她的长发。
有时候奈央状态好点了，也会和二宫在院里走走停停。那次风很大，奈央说，我们去放风筝吧？
两个人，看着那只风筝，飘飘荡荡的飞到天空了。
二宫说：风筝真好啊，就这么自由的飞着，再也不用有牵挂。再也不用回到它不想回到的地方了。
不，风筝会回来的。奈央看着那只风筝，突然说了这句话。
“有这根绳子牵着，它飞多远，都会回到家的。”
“回家，回家。”
她就这么莫名其妙的重复了一下。
二宫心颤了一下，他回头看她。
奈央也在看他，奈央看着他，轻轻说了句：和也，我想回家。
我们，回家吧？
他笑了，点头说，好啊。随后又补充，你不用太劳累，让我来收拾就好了。
那只绘马，终是写上奈央的名字了。二宫说，离开伊藤氏之后，我们去神社前挂上它。挂上它，我们在回家。
奈央笑着说好啊。
他们就那么慢慢着走到神社了。奈央的手帕掉在路上了，和也说帮她去捡。
她就拿着绘马，坐在路边等他。她看着那绘马上的文字，想着这个和也啊，有空该练练字了。
那日的阳光好极了，她坐在那里，慢慢抬头，等阳光照暖她有些冰凉的身体。
却突然，有个男人叫她。
她回头，站在面前的那个男人，笑容温和的看着她。
她，差点傻掉了……
4.
二宫回来的时候，奈央依旧坐在路边等他。她拖着下巴，看起来好像在发呆。
二宫走过去，把手帕递给她。他弯着嘴角笑她，大白天就要睡着了？
她听到这话，终于抬头看他。
她的眼神里有种不常见的平静。这份平静，让二宫开始有些紧张了。
他问：怎么了？
她看了看他，认真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而后，她轻声说：
和也，你到底是谁呢？她轻声问了句，你到底是谁呢？
你是二宫家的二宫少爷呢？
还是松本将军的二宫总帅呢？
还是，百生门的二宫和也呢？
5.
奈央离开的时候一直都在跟他说话。
她说：和也，别皱眉头啊，你皱眉头真的很让人难过了……
她说：和也，你不要感到有任何愧疚。
因为，你做的没错啊。你什么错都没有啊。
她就那么看着他，轻轻笑了：和也，若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所以，你不用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所有都是我主动说的，又不是你骗我的。所以，你不用难过啊。
我伊藤家的阴阳术我也告诉过你了，阵法也全部告诉你了，包括一些部署的地图什么的，我都告诉过你了。
你看，就凭这些，松本润也不会太为难你了。
所以，和也，用这些，保住自己的家族吧。
挺好的和也，这样挺好的。
她说完，自己倒是伸手抱住了他。她的味道清香极了，因为这些天一直都在吃药，所以连身上都有淡淡的药香了。
她抱着他瘦弱的身躯，又轻轻说了一句：挺好的和也。
她嘟着嘴，像是哄着小孩子一样看着他：
只是，恶女还是得跟你说再见了啊。但是没关系的，所有这一切我都接受了。
所以，和也，你也别太难过了。
她揉着他的眉骨，笑着看他。
他低下头，没再说话。
她捧着他的脸，又说了一句：和也，保重啊。
和也，再见了
他没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的身影，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眼前了。
第十三章 少主
1.
在她生辰那天，军师终于是制作好了烟花。
他含含糊糊的跟二宫说：“营地，各种条件也有限，可能不如寻常看到的那么好看。”
随即他补充，“但是，属下尽力了。”
二宫一听，自己笑了，他说：“先生，我感谢您还来不及，怎么会责怪您呢。”
军师一听，放下心来，又随即说：“大人，今天就是她的生辰了。生辰一过，我们可以攻城了吧？”
二宫一听，笑容突然消失了。他定了定，说：“嗯，是啊。”
随即他转身，把手背在身后，“天一黑，就放烟花吧？”
军师点头，喜滋滋的出去了。刚一出去，就撞到了一个人。
他回头，发现来者是谁，自己都愣住了。
2.
“三日月，你怎么突然来了？”二宫坐在那里，继续解着九连环。
三日月淡淡说：“少主命我来协助你攻城。”
二宫歪头，“三日月，伊藤家的人已经被你杀光了，就剩下她一个了。这份功劳，你该不会也要跟我抢吧？”
三日月看着二宫温和的眉眼，这句话他说的柔和淡定，但是却透着魄力和愤怒。
他想了想，说：“少主只说我来协助你。”
二宫勾了勾嘴角，倒是冷笑了一下：“三日月，你眼里除了杀人，还有别的吗？”他玩味的看着三日月，对方没有回应他。
“哦。”二宫点头，自己替他回答了，“还有少主。”
三日月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但还是没说话，连表情都没变一下。
二宫放下九连环，走到三日月面前。
“他信不过我？”
三日月低下头，淡淡说：“少主只是怕你难做。”
二宫苦笑了一下。他走到三日月面前，轻声说：“三日月，他最后给你的命令是什么？”
他问：“应该不只是协助我，这么简单吧？”
三日月想了想，终是说了：少主命令，伊藤家，不能留活口。
届时，如果二宫大人有所犹豫，就让我直接杀掉奈姬。
“那我呢？”二宫挑眉，“他没让你把我也杀了？”
三日月垂下眼帘：“没有。”
二宫坐回桌前，双手撑起，抬起下巴。
“三日月，能不能放了她？”他说。
三日月微微愣了一下，他抬头看着二宫总帅，没有说话。
二宫也没再看他，只是低下头说着：三日月，我这一生，从未求过任何人。
但是这次，我求你。
放过她。
让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只求你能放过她。
别杀她。
他的话语很低，与他平时里的那种尖尖的嗓音完全不一样了。那种，那种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压迫，就这么慢慢压到这个男人的身上了。
此时此刻，连三日月自己也恍惚了。
眼前这个猫着背的瘦弱男人，还是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二宫总帅吗？还是少主嘴里心里都称赞的二宫总帅吗？
他，好像，只是个普通的男人吧……
三日月突然发现自己有点难过了，他为什么难过呢。
他想了想，轻轻问：“你的心很痛吧？二宫大人。”
二宫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突然抬头看他。
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俊秀少年，就那么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二宫大人，你的心是不是很痛啊……很痛很痛啊……”
“原来，爱一个人，真的会让自己的心变得这么痛啊……原来，这是真的啊。”他低下头，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俊秀的少年，自己居然皱起眉头了。
连二宫都愣住了。他以为三日月此生都不会有什么别的表情了。
三日月自己皱了半天的眉头，然后又舒展了。他看着二宫说：“二宫大人，少主的命令我不得违抗。”
“带我去见少主！”二宫说，“他来了吧，他不可能不来。带我去见他。”
“少主说，不见您。”
“他以什么身份跟我说的？”二宫看着他，他茶色的眸子里透着如水一般清澈的光亮，“以什么身份跟我说的呢？”
“以松本将军的身份？”
“还是百生门的主人的身份？”
“还是，我二宫和也多年的好友松本润之助的身份呢？”
三日月往后退了两步，自己怔住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突然认真起来了……
二宫走了两步，站在三日月面前。“三日月，带我去见见他吧。你就跟他说，二宫和也，求见松本殿下。”
这份声音里，透露出太多情绪了。
有伤心，有绝望，有坚毅，又有哀伤……
想了想，三日月深吸一口气，说：“大人，我带您去见少主。”
3.
松本就那么端坐在桌前，小口小口抿着茶。
二宫跪在他面前，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起来。”松本叹了口气，“命令你起来。”
这话一出口，说话的就不是他的好友，而是他的将军大人了。
二宫施礼，也就站起来了。
“和也，”松本皱着眉头说，“你知道奈姬杀了多少松本氏的部将吗？”
“如果不杀她，我怎么安抚那些死去的亡魂呢？”
二宫低头，沉默半晌，“将军，放她一条生路吧。”
“她自小就是阴阳师了，她根本也活不了多久了，将军，放过她吧。”
松本静静的捻着手里佛珠，就那么一颗一颗捻着。他眉头微微皱着，好看的眼睛也眯起来了。周身上下散发出的威严，让二宫自己都愣住了。
二宫想，他的好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了呢？
也许，是所有人都变了，只有我在原地踏步吧。
想到这里，他又把头低下了。
松本将军捻着佛珠，自己倒是长长久久没说话。二宫看着外头的天色，太阳已经要落山了……
天要黑了……
时间啊，要来不及了……
“将军，我二宫氏愿意放弃所有的兵权和钱财，”二宫说，“只求，只求将军能放过她。”
“我会带她离开，让她一生都不要再回到这里，再也不做伊藤家的人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松本慢慢睁开眼睛，“和也，你可做的了你全家族的主？”
二宫点头，“族印就在我手里，现下，我是族长。”
松本轻轻笑了一下，他微微往后靠了一下，叹了口气。
他冲身后的三日月淡淡的说道：“三日月，明日天一亮，即刻攻城。若有抵抗，杀无赦。”
“至于伊藤家，留一个活口吧……”
三日月轻声应了句是，未再多说话。
二宫心中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是松了。他感激的看向松本，“谢将军！”
松本微笑了一下，淡淡看着他，“和也，你先回去吧。天亮时刻，三日月可要杀进去了。”
“有些话，有些事，你和她好好谈谈吧。”
“让她，别再抵抗了。”
4.
二宫和也走后没多久，三日月正欲给将军看茶，帐内又突然传来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那女人说话的声音，像是溪水流过山涧的青石，听起来清澈好听极了。
“少主，真是好计谋啊。”
这声音三日月略微有点耳生，他立马拔出短刀，站在将军旁边。
“罢了，三日月，把刀放下。”松本冲他挥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国师既然来了，怎么也不出来见我呢？”
他声音恢复了懒散，看起来倒是有些疲态了。
话音刚落，一个黑衣女子就这么走进来了。她一身黑色单衣，身形修长，头发没有束起，乌黑的瀑布就那么直接披在身后了。她长得漂亮极了，双瞳如同剪剪秋水，波光粼粼的样子及其动人。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红。白皙的皮肤衬着她倒是愈发清秀了。
她就那么嘴角含笑，笑意盈盈的进来了。
这个大国师，居然比想象中的要年轻的多啊。三日月想，这是三日月第一次见到大国师。
松本挥挥手，三日月退出到帐门口外。
国师走上前来，冲松本施礼：“见过少主。”
松本嗯了一声，说：“国师，刚才何出此言啊？”
国师自己倒是笑了，她嘴角微微抿起，轻声说：“少主，您何苦跟属下打这哑谜呢？”
说完，她看向松本。
“少主，您是故意的吧？”她轻声说，她的样子看起来聪敏极了，“少主自然是知道的，伊藤氏现在，怎么会只剩下一个活口呢？”
松本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但是他依旧没说话，他手肘撑在桌上，静静的等大国师说完。
大国师继续说，“我听闻，当初二宫氏和伊藤氏的婚事，也是少主一手促成的呢。”
“少主，您该不会在最开始，就想到会有今天这一时刻了吧？”
她轻轻点了下头，“所以属下说，少主您好计谋啊。”
“不费一兵一卒，就这么削了二宫氏的权。”她静静的抬头看他，松本低着头捻着念珠，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少主，您把人心当成什么了？”她轻声问，“您把人心，当成什么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松本终于再次抬头看她。他和她的眸子倒是接上了。他的目光凌厉，俊秀的眉眼在灯光的映衬下也显得比往日要犀利多了。他就那么直直的看着大国师，嘴角的笑意都没有了。
许久之后，松本笑了。他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国师，说：“国师，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大国师的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了笑容，她轻轻颔首：“是属下失言了，请少主责罚。”
“算了，你这么远跟过来，不是想跟我说这些吧？”松本揉揉眉骨，“想做什么，想说什么，直说吧。”
大国师垂下眼帘，淡淡说：属下，也想用自己手下的一半兵权，换一件东西呢。
松本抬头，问她：换什么？
三日月退出的有些远，并不知道大国师最后和少主说了什么。
他只是看到大国师伏在少主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少主便轻轻笑了。
随后大国师起身告辞了。
三日月低头，守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国师从帐门走出，就看到了他。
看他在看她，大国师自己倒是笑了。这样的笑容，确实算得上倾国倾城了。
大国师看着三日月，轻声说：三日月，你可要小心了。
她朝帐内看了一眼，轻声说：“他能这么对别人，将来，也能这么对你呢。”
说罢，她伸出手，点了点三日月的肩膀，“三日月，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们的少主，还是以前那个天真的孩子吧？”
三日月一怔，随即抬起头瞪她。
大国师没再说话，只是轻轻笑笑，然后转身走了。
三日月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自己倒是失神了。
第十四章 忘生
1.
这还是两年后，二宫和也第一次见到她。
在伊藤氏的府邸，在她母亲的小屋里。她依旧穿着那件大红色的和服，面色苍白的坐在地上。
似乎是知道他会来，她把头发都梳好了。
见到他，她就笑了。
她说：你回来了。
她说的是，你回来了。
二宫突然想起多年前，那每一个日日夜夜里，她就是这样，静静的坐在廊前，静静的等他。
等他回来，她会说：你回来了。
原来这一切，已经是这么久远的事了。
心里想着，却不由酸了。他揉揉鼻子，点点头，说：“我回来了。”
2.
那杯黄连茶，终是没机会为她做了。
家里多久未回去，黄连又枯死了。似乎没有了他二宫和也，谁都养不活它了。
她说，没关系，我有酒，陪我喝几杯吧。
他们已经有两年没有见面，也两年没有说话了。
她一说话，他都愣住了。
他看着她精致的眉眼，发现，她还是和他记忆里的一样啊。
不，还是不太一样了，她，看起来累了，也瘦了。
“还有多久天亮啊？”她问。
“一个时辰吧？”二宫看看外面的天色回答。
“一个时辰啊，”她轻声说，“那陪我说说话。”
她笑了，她主动伸出手，抚摸着他的眉骨，“你瘦了，但是变得更好看了。”
她说，“还是和以前一样啊，看起来永远都这么年轻呢。”
她说完，自己倒是笑了。
她又为二宫斟上一杯酒，让他缓缓喝下。
“这两年，大多数都战死了。”她说，“连枝子也是，不久前自杀殉树了。”
“若不是枝子自杀，释放了最后的圣女之力，恐怕，我们连这三个月都坚持不住了。”说罢，她自己倒是沉默了。
二宫又喝了一杯。他还是没说话。
“和也，”她轻轻叫他，“松本润让你来做什么的，我大约也是知道的了。”
她轻声说，“刚才，清吉其实先来告诉我了。”
“我不想你为难，和也。”她说，“所以，他让你说的，你也别再说了。”
“我不会投降的，他松本润要杀便杀。”她定定的抬起下巴。
“奈央……”二宫皱着眉头，终是抓住了她的手，“别固执了！”她的手，何时变得这么凉了。
“你们伊藤家，真的不怕全族覆灭吗？”
“我伊藤家这么多年，残害了多少无辜少女，遭到报应也是理所应当。”
她定定看着他。她的面色更加苍白了，只是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所以，请二宫大人不用替我难过了。”
二宫和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自己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有什么东西，有什么疼痛，顺着他的指尖开始往心上爬。
就那么痛起来了……
他难过极了。他微微弯着腰，就那么看着奈央，看着这个恶女，自己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他在看她，她自己笑了，她轻声说：“夫君……”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称呼他。
这是她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他。
她的声音突然轻柔了，再也没有跋扈，再也没有嚣张。她低眉顺眼，如同一个真正的妻子一样，她微笑着，轻声说：“夫君，别再管我了。”
“这里，是我伊藤奈央的家。”她环顾四周的亭台楼宇，环顾着这片繁华。
而后，她转过眼神，定定的看着他。她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印在骨髓里了。她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眼，看着他眼光里那种欲言又止的哀伤。
她又笑了。
她缓缓说：“这里，也是我伊藤奈央的坟墓啊。”
——是啊，你能选择吗？
——我能选择吗？
——你能背叛吗？
——我能背叛吗？
——伊藤氏的血，已经流遍我全身了，我这一生一世，都是伊藤家的人了。
说罢，她缓缓的站了起来，“就这么让我死了吧。”她起身，打算往门外走去。
“不能！”他拉住她，突然就拉住了她。
她回头看他，他还是那么皱着眉头，直直的看着她。
月光打在他茶色的眼眸，那双眼睛波光粼粼，里面映着她的倒影。他是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着她，奈央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奈央知道，他心疼她。他是真的心疼她。
他轻轻一拉，把她拥入怀里了。她瘦弱的身躯被他紧紧的抱住了。
有没有人知道，有没有人能帮到他，他的心痛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他不是一向自诩聪明自诩冷静吗？
现在，他该怎么办才好啊，谁能告诉他！
他把手指插入她的头发：“你不能死，真的不能。”他有些喝醉了。淡淡的酒香从他身上飘出来了。
他加大力气抱着她，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抱着她。这个柔弱的小女人啊，他柔弱的妻子啊，什么时候开始，瘦成这个样子了。
好像瘦的要随时消失不见了。
他痛的无法呼吸了。
“你不能死，不能……”他的声音低了，带着轻微的哭腔，“不能……”
到最后他居然只能说这句话。
明明想说的还有很多啊，想说我们都好好活着吧，以后的日子我陪你度过吧。我陪你看山看水，看日出看晚霞。为你梳头描眉，为你种黄连茶。
但是，到最后，他居然只记得这句话。
——你不能死啊。
——真的不能死啊。
“奈央，投降吧。”他蹙着眉头说，他的心被巨大的绝望撕碎了，“求你了。”
“少主已经答应了，只要你投降就不用死了。”他嗅着她头发里传来的清香，重复了一遍：“只要你投降啊。”
他拖着她的脸，看着她说了一遍：奈央，投降吧！只要你投降，少主不会为难你的。
奈央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
她的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出来了。就那么齐刷刷的掉出来了。
——她哭了。
她从十岁开始，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她是伊藤氏的女儿，她肩负着妹妹和母亲的希望，她是她们在这深入龙潭的府邸里唯一的仰仗了。
她不会哭，也不能哭。
她要坚强，她要强硬，她要嚣张。她要保护她的妹妹，保护她的母亲。
这是她存活在世上唯一的理由了。
她不能软弱啊……
软弱只会被人欺负啊。
但是，为什么，现在，伊藤突然想哭了？
是不是因为知道，这样放肆的哭泣，此生，也只剩这一次了？
她真的很难过，她是真的想哭了。
她抱着二宫和也，她的夫君，就那么闷闷的哭了。她狠狠的抱着他，用尽力气抱着他。她累了，她只是想哭了。
这世界这么大，这里有太多人太多人了。
可是，即使有这么多人，又何曾有人在意她，又何曾有人心疼她？
只有这个男人了，这世上只有这个男人，会为她担心，会为她难过了。
她就那么，紧紧的抱着他，然后放心的哭了。
门外，那簇为她祝贺生日的烟花，终是点燃了……它们在天空中绽放，如同在漆黑的画布上点缀出的一朵朵繁华。
就这样，缓缓的，迎来了它短暂的生涯。
3.
天快亮了。
三日月站在奈央旁边冷冷的看着她。
奈央看着二宫和也，他已经闭上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其实，刚才她就在酒里，下了忘生咒了。其实二宫和也的实力在她之上，只是他应该是没有想到，所以才会中符咒了吧。
她摩挲着二宫的眉骨，轻声说：真是对不住啊，和也。最后，你还是输给我了。
三日月冷冷说：奈姬，天快亮了。
奈央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她回头：谢谢你，答应我这无礼的请求了。
只是，你这样做，少主不会责罚你吧？
三日月说：少主只说，伊藤家要留一个活口，我是按着他吩咐做的。
奈央轻叹一口气，他真是厉害啊，连这个都算到了。
三日月低下头，没再说话。
奈央桧扇轻轻一摇，默念口诀，有团蓝色的火焰慢慢从二宫的身体里飞了出来，径直飞到她的桧扇里去了。
“这样不会伤他身体吗？”三日月问。
“不会。”奈央摇头，“忘生咒，本意忘生。”
她看着二宫俊秀的眉眼，“虽然不是全部都忘掉，但是，至少，关于我的大部分记忆，他都不会再记得了。”
“这就够了。”她说，“这就够了。”
4.
她的妹妹终于醒了。
她病了十多年的妹妹，终于醒了。
她偷偷把枝子最后的圣女之力留下来了，只为了在这一刻，能让她的妹妹苏醒。
她没有跟二宫和也说实话，她没有跟任何人说实话。
她，其实有个双胞胎妹妹啊……
妹妹在六岁那年，为了保护她不被父亲责打，被父亲推的撞到墙角了。
然后，这个少女，就这么，陷入了长久的沉睡当中了。
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放弃了她，只有奈央没有放弃啊。她知道她的妹妹还活着，她的妹妹还有意识呢。
她的妹妹，会跟她说话。
会跟她说着自己六岁那年，出去玩的时候，在樱花树下遇到一个小哥哥，那位小哥哥有着茶色的眼眸，长得漂亮极了。
那位小哥哥很厉害，会保护她。
有只狗要咬她，小哥哥把狗打跑了。
小哥哥拍拍胸脯说：别怕，以后，我二宫和也保护你啊！
她的妹妹，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就喜欢上这个小哥哥了吧？
而现在，她的妹妹终于可以醒了。
她终于，可以把那个小哥哥，亲手交给妹妹了。
“妹妹还是妹妹啊……”奈央抚摸着她苍白细腻的脸颊。妹妹睁大眼睛看着她。她的身影映在妹妹的瞳孔里了。
妹妹的皮肤太柔软了，像是洁白柔软的云彩啊。她整个人，整个身，整个心，都是这样干净无瑕啊。
奈央看着她，看着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她多像小时候的自己啊。像小时候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眼神璀璨的自己啊。
她的妹妹，还是她记忆里那个样子啊。
她的妹妹，还是那样，怕黑，怕疼，但是，不怎么哭呢。
“妹妹还是妹妹啊。”她又说了一遍，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姐姐却老了。”
她笑了，哭着笑着重复了一遍：姐姐却老了……
——我老了。
——原来，我已经老了……
5.
——如果有可能，请让我来生能和他在一起吧。
——我愿意舍弃我所有的修为，愿意承担所有的责罚。愿意在黄泉路上被噬咬被侵吞，愿意被恶鬼猎杀。
——我愿意一无所有，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只求你啊，只求你啊。
——上苍啊，若有来生，请让我和他在一起吧。
奈央跪在院里把头都磕破了。
她是阴阳师，但是她从不信鬼神。
因为，她这些年来，靠的从来都是自己啊。那所谓的苍天，所谓的神祗，可曾对她有过一丝一毫的帮助吗？
而现在，她想相信了。
她想相信，这冥冥之中，真的有谁在主宰啊。她希望那些能主宰她命运的人，让她，还可以在遇到他，来世在遇到他……
她打开随身那个匣子，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极了。
她就那么拿开，一个一个看。
有他打她用的金弹子，有他在雨里丢的那把油纸伞，有她为他缝好的那件衣服，有他送她的那株枯死的黄连……
还有绘马，还有那个绘马……
她始终没有挂上去那个绘马。她把它捧在手里，认认真真的看着。
歪歪扭扭几个字，和也，奈央。绘马上黄色的穗子在月光下反射着光，看起来漂亮极了。
那是他，也是她，全部的奢望了。
她摩挲着那个绘马。犹如摩挲着二宫柔软的眉骨。
这么深入骨髓的温柔啊。
就这么，刺痛了她。
她把这一切都装入匣中，递给了清吉。
“拿着吧，拿着给我妹妹。”她说。
清吉站在她旁边，自己倒是哭了。
他说：夫人，您这是何苦呢……
奈央说，清吉，快走吧。
如果再不走，万一松本润改变主意，你们就走不了了。
她转身，冲清吉施了一个大礼。
“清吉，请替我保护好他们两个。”
“夫人……”清吉的眼泪刷刷的往下掉。
“清吉，别再叫我夫人了……”她说，“二宫和也的妻子，只有奈央一个人。”
“我妹妹，以后就是奈央啊。”
“从现在开始，我就叫伊藤了。我没有名字，也没有亲人，更没有夫婿了。”
她冲清吉微笑着说：“他可能不会记太清楚有关我的事，若是我妹妹有哪里说的不对，清吉，你一定要帮她圆回来啊……”
清吉看着伊藤素白的脸，她的五官在淡淡的晨曦下，变得缥缈起来了。
他点点头，擦擦眼泪，说知道了。
清吉走远了。伊藤的心也慢慢的化了。
——其实，那天夜晚，是我故意坐在驾笼里的啊。
——我，只是想去见见你啊。
——想去见见，那个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总是出现在妹妹的描述里，有着茶色眼眸的男孩子长什么模样呢。
——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妹妹呢。
——她虽然病了，虽然不能动了。
——但是，她是干净的啊。她的手，她的心，她整个人，都是干干净净的啊。
——因为干干净净，所以，才有资格和你在一起吧。
——多好啊，多好啊，和也。
——你们终于在一起了。
——好好对你的妻子吧，她叫奈央，她以后就叫奈央了。她是个很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她笑起来，连大树见到都会发芽。
——她怕黑，怕疼，但是，不怎么哭呢。
——和也，别再让她哭了。好好对她吧？
6.
三日月站在她身后，轻声说：伊藤，时间到了。
伊藤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她只是看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朝阳。
她的心安静了。
她的耳边寂静了。
慢慢冲自己走来的松本家的部将走路的声音，拔刀的声音，不远处厮杀的声音，这里吵闹极了，但是她全都听不见了。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要飞走了。
飞过崇山峻岭，飞过层层云彩。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风筝，她和他一起放的那个风筝。
她记得，她说过，那只风筝，会回家的。
回家，回家。她重复了两遍了。
伊藤想到这里，自己都笑了。
彼时，有哒哒奔驰的马车消失在层层的山林中，二宫和也坐在车中，牵着身边女子的手。那女孩笑容恬静安宁，她轻轻地靠在他的肩头。
二宫问：奈央，你爱我吗？
奈央轻轻一笑，我是奈央，我很爱你啊。很爱很爱你啊。
远处，伊藤站在千军万马的包围圈里，像是得到了某种感应似的，她自己也轻声说了句：
伊藤也很爱和也啊。
很爱很爱你啊。
只是此话，无人听到。
此事，无人知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