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残枝枯叶掩覆着林荫小道,青色暮烟起,林觉民坐在黄包车内闭目养神,今天他实在累的够呛。
回到林府的时候,差不多7点钟,林觉民疲惫的躺倒在沙发上,丫头桐花看到大少爷回来了,赶忙过去问:“少爷,饭菜都在小厨房,是现在给您热吗?”
林觉民摆摆手,告诉桐花暂时不用,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打起精神问:“老爷呢?”
“哼,林大少爷找我有什么事吗?”
还不等桐花回答,林老爷拄着拐杖从二楼下来,声音平静,不似有怒。
林觉民“嘣”的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笔直的站着,林家家规甚严,他幼承庭训,对林老爷向来尊敬的很。
林觉民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轻声唤道:“爹...”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爹?”林老爷将拐杖在地上重重地凿了几下,恨铁不成钢道:“如今国难当头,匈奴未灭,多少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我不求你为国为民竭尽全力,只求你安安稳稳好好读书。可你了,你倒好,成天浸泡在灯红酒绿的大染缸了,养成一身坏毛病。你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林老爷喘着粗气骂完林觉民,他已经老了,半身入土本该无所牵挂,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一直乖巧无比的林觉民,最近怎么会变得如此不明事理,不辨善恶。
林觉民低着头任父亲训话,等了半响听得喘气声渐歇,他才慢慢抬起头伸手扶着林老爷:“爹,您消消气,气坏的身子可怎么了得。”
“哼,你要还在意我的身体,就少外跑,多呆在家里陪陪我和你母亲。”
话未说完,林老爷就闻到一股被雨水冲淡的若有若无的红酒味,他抓住林觉民的手,寒光逼眼,锐气逼人:“我看你是废了,与其让你在外面丢尽林家脸面,还不如我现在就打死你,也保得住我林氏一族世代清誉。”
林老爷举起拐杖朝着林觉民的头上狠狠打去,呆在一旁的桐花被这突然的变化吓得惊呼:“少爷...”
林觉民往后错身,忽的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抬起头看着父亲:“爹,我错了。”
“你...你...”林老爷落在半空的拐杖,几次欲打下,几次都忍住了,叹了口气,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滴,声音透着许多疲惫,也带着丝丝心碎:“去祠堂。”
“是。”在外他做事决绝,不留退路,在家他独怕家父,想着自己刚刚差点被打开花的脑袋,林觉民立马爬起,三步并两步跑到后院祠堂里。
“在这好好跪着,没我的命令,不准起来。”林老爷疾言厉色,望着林觉民的背影默默出神,半响后只听得“咚咚”的拐杖声从后院延伸到前厅。
林觉民叹了口气,嘴里喃喃道:“爹,对不起。”
祠堂在后院的东南角,门前有一棵需要六人合围的百年槐树,恰值四月暮春,半夜风起吹落槐米,淡黄色的花朵铺在地面薄薄一层,清香缓送,混着祠堂里燃烧的红烛味,刺的林觉民眼角微微发烫。
口袋里的怀表滴答滴答走到了四点钟,林觉民从香筒里抽出三支香,点燃吹灭,对着方桌上摆放的灵位,拜了三拜。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林觉民跪禀,如今满清政府,凌我国人,委蛇外贼,致我中华外患逼迫,瓜分在即,祖国生死存亡,在此一线之间,我今所谋之事,虽以卵击石,难逃一死,但男儿在世,为国而死,死得其所,我无怨无悔。且国家不能保,身家亦不能保,即为身家计,亦不得不死里求生。他日若革命成功,林家之人皆为中华新国民,子孙万世都可平安喜乐,长保无虞。觉民虽死,也可长笑于九泉之下,再无牵念。”
林觉民语调不大,面色平静,扶着桌角慢慢站起来,把三支香稳稳的插在香炉里,揉了揉跪了十几个小时的膝盖,大概是跪的太久,酸酸麻麻,他一个没站稳跌落在桌旁的八角凳上。
“膝盖跪疼了吗?”不知何时,林老爷已经拄着拐杖出现在祠堂外,一身黑色的湘绣长衫,烛火明明灭灭,看不清他的脸。
林觉民吃惊的叫了一声:“爹。”想要站起来,却看见林老爷摆摆手:“坐着吧。”
“爹,您啥时候来的,也不叫我一声,我可没偷懒啊,刚才膝盖实在疼的腻害,才...”
林觉民心虚的解释着,东看看西看看像是要找什么一样。
林老爷笑了笑,眼眶却微微湿润,他走到林觉民身边,慢慢蹲了下来:“儿啊,我给你揉揉膝盖。”
“爹...使不得...”林觉民想要扶起父亲,却听得林老爷幽幽开口:“以后,只怕是没机会了。”
林觉民如鲠在喉,看着面前头发花白的父亲,硬生生把眼里的泪水给吞了回去。
“觉民,你知道吗?你从小就不会撒谎,每次说了谎话,眼睛总是不自觉地左看右看,就怕别人不能发现似的。你母亲就说,觉民这孩子,心善,以后长大了绝对能成大事”
林老爷一边给觉民揉着膝盖,一边笑着回忆他小时候的事情。
林觉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嘿嘿,那都是爹教的好。”
林老爷眨眨眼,深吸一口气,嘴角发颤,揉着膝盖的手微微抖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多后悔,把你教的这么好。觉民,父亲好后悔。”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林老爷脸上,他漂泊半生,风浪临前面不改色,可看着眼前光明如雪的儿子,想到他即将变成枪下亡魂,心里就忍不住的抽痛。
林觉民扶起父亲,握住林老爷不再有力的双手,道:“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觉民从小蒙父亲教诲,分得清什么是家国大义,欲攘外,必安内,欲救国,必驱满。父亲不要难过,孩儿不会白白牺牲,我的血肉会浇灌革命的火种,会唤醒沉睡的国人,这就够了。”
林老爷秽浊的眼神开始放出光芒,他紧握着林觉民的手,对着林氏牌位大声说道:“我林氏男儿,当如此。”
三日后,林觉民参加广州起义,在广州天字码头被枪杀,年仅24岁。
烽烟何日靖,待把敌人尽扫清,卿你奋起请缨,粉骨亡身亦最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