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紧大衣向家里走去,进门的时候,发现门前的月季已经彻底枯死,那是当然的,它活不过两个年头。咪咪不知又去什么地方玩了。
“妈妈,我回来了。”我把盐袋放在餐桌上,发现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着,我提着盐进去。木制案板上横躺着一条奄奄一息的鲫鱼,它的银色鳞片已被刮净,腮边泛起血沫。母亲手起刀落,轻快地划开鱼的肚腹,一阵翻腾之后大概就可以下锅。
“妈妈,我可能要出去几个月,有一份工作……”
“好了,别说了。你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就好,我烧你喜欢吃的菜,自然也不想做一个聒噪惹人厌的老太婆。”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无论说出怎样的话,她永远地都要手握着铡刀才会感到安心,我想,我是一个被无数次砍下头颅的囚犯,这句话一定是没错的。
“他如果回来,你也不见吗?”母亲问。
“嗯,我可能回不来。”母亲是老糊涂了。
她开始往锅里舀水,添上许多调味料,那保守折磨的鲫鱼终于下了锅。事实上,我并不喜欢吃鱼,只是爱屋及乌,然而母亲并不愿意承认我的爱的根源并不是自身的感官。她或许是把我当作咪咪豢养。
电视的画面不停地闪烁着,母亲偶尔抬起眼来望望,大多数时间都在打盹。我收拾了下行李,便离开了家。
夜色深沉,几颗黯淡的星星点缀在不同的角落,房屋、母亲的青灰色眼圈、咪咪的叫声都被遗落在后头了,只有月亮,那轮月亮,在中心,一直向下,流淌着无人跋涉的河流。
我坐着车站座位上,昏黄的灯光映现许多行人疲倦沧桑的面容,有一个醉鬼一直在面壁哭泣,一个老妇总在拉扯着自己不安分的孙子,剩下的许多人要么捧着手机,要么就闭目作短暂的休息。夜间的车站冷清极了。
就在我回家的路上,叶言打了电话给我。他的声音有些疲弱,但是逻辑还是那么完美无缺。大脑这台精密的仪器似乎钟爱他这样无私的人,总是日夜不休地与他捉迷藏,给他出难题。之前我拜托过他,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帮我这无所事事的人物色份工作。他有个朋友,自己一个人抚养着孩子,时间上忙不过来,希望请个人帮忙照料下。当我问及孩子的情况时,他说,那个女孩的腿有残疾,心理上的障碍使她一直休学在家。如今,我匆匆出门,便是为了这件事。
我循着他发给我的地址,敲响了公寓的门。一个女人小跑过来,透着猫眼打量我,想必觉得我这样瘦小的一个姑娘并不具有威胁性,她虽有困惑,还是开了门。门没有大敞着,四十五度左右的斜角,最先跳进我眼帘的是她脚上粉红色的拖鞋,上面有一只垂耳兔装饰。
她披散着头发,显然还没有来得及洗漱。脸色苍白,一颗黑色的痣长在嘴唇上方,莫名地让人感到亲切且安心。她疑惑不解地看着我的家当,脸上依旧挂着新月般的笑。
“你好,是老师介绍我来的。”我歪了歪头,面上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却暗自懊悔自己没有把握好拜访的时机。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叶言说的……”,她拉住我的袖子从那四十五度的缝隙中穿过,兀自提了箱子。“
她没有与我说什么,只是将我遗落在客厅的沙发上,进洗手间去了。
三个小时后,正午的太阳已经高悬,我、米纹、米纹的妈妈张落在客厅里面面相觑,不知要如何开口。这个季节,蝉早已被埋进了土壤中,只剩风声,越来越大。
“月希,叶言跟我提到你,说你是他的学生,各方面都非常优秀。“张落的额头上虽隐隐地可以看见细纹,可在她细心打扮之后,还是如二八少女一般青春仍驻。
“老师对我很好,虽然我已经不在医院工作了,但我们之间还是会经常联系。“
“我想你也知道米纹的情况”,她轻轻地搂女孩入怀,“我这个月要出趟差,就拜托你了。”她看着我,眼眶中转悠着晶亮的泪珠,抱着女孩在她额上深深地吻了两下。
“来,米纹,叫姐姐。”刚刚的忧愁似乎一扫而光,她的脸庞又显得光彩照人了。
在这时,我才第一次细细打量那个如同洋娃娃般精致的小女孩。她坐在轮椅上,身体木僵,她有时会摆动双手,去理一理腿上盖着的毯巾。阳光洒落在她的发顶,棕褐色的头发如同烧着的羽毛般,半体沉重,半体轻盈。
她眨了眨眼睛,粉红的嘴唇轻轻打开,对我说出了那两个字。这个孩子,眼神中似乎缺失了些什么东西。
米纹妈妈满怀歉意地对我笑笑,她显然创痛巨深。
“米纹妈妈,我会好好照顾她的。米纹这么漂亮,一下子就闯进了我的心门,你知道吗,现在这么单纯美丽的孩子可不多见。”
“虽然不知道您与老师之间有怎样的渊源,但我可以感受到,老师在谈起你时,口吻总是温柔的。”
她缓缓撩过自己耳边碎发,抿了抿苍白几近透明的唇瓣,良久,她喃喃道“他那个人啊,对谁都彬彬有礼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总是让自己受伤。”
嗯,是这样没错,我在心里说道,可能出于羞愧之情,我的表情要狰狞许多。
米纹一直看着窗外,我便推着她去到了阳台上,在一小片阴影下,她可以伸出手感受阳光的温度,透过铁围栏一睹楼下之景。她没有拒绝我的帮助,这让我感到些许安慰,米纹妈妈说她最喜欢呆在那里,有时候捧着书可以坐上半天,安静地,喜悦或愤恨的心情随着书的内容而变换,那时候的米纹是天上的风筝。
我搬了凳子默默坐在米纹身边,不轻易打扰她,只在她偶尔由于好奇看我两眼时,才顺势回以眼神与微笑,期图她可以早点接受我这个陌生人。
米纹妈妈坐在屋里,眼神显出些许呆滞,她向我们所在的方向望去,却仿佛是在探索一条被浓雾遮掩住的道路。恍然间,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她唇齿间溢出,就像凌晨一点昙花绽放所余的淡雅香气,只是,飘,沉,倏然消泯。
张落在我到来的第二天就离开了家,她穿着绿色毛呢外套,虚张声势地将高跟鞋踩得咔咔作响。电梯合缝的那一刹,她似乎感到深秋的寒意,向后缩了缩脖颈。
我回到只剩下我与米纹两个人的家。
米纹醒时,晨光微泻。她紧紧抱着粉红色的垂耳兔玩偶,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衣摆。她问我:“姐姐,妈妈走了是吗?”
我坐在床沿,揽起她的后背使她坐得舒服些,继而开始小心按摩她失去知觉的双腿。
“没事的,妈妈很快就会回来。这段时间姐姐在这里陪你。好吗? “
“嗯。“她的喉咙里似乎有粗粝的石子在不停地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