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温佛佳
谢了上海这绵绵无期的雨,雨点敲打雨棚,惊破了我四更酣畅淋漓的梦。
我坐起来,下了床,拉开帘,雨雾弥漫,氤氲着这寂静无声的城。
【一】
昨晚,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是一位12年几无音讯的老同学。
她说,还记得我吧,雅儿,我是晓霞。光阴催人,一晃十二年,十二年一晃。一切可好? 最近,突然很想你,无比怀念青春里那美好的时光。
我当然记得。
十二年前,通讯远没今日发达。那会儿,小灵通横行天下,但就是小灵通,整个校园里,用得起的人,也是极其少的。
那会儿,校外大街上,五分钱每分钟的公用话吧随处可见,好似道道亮丽的风景线。
每逢周末,话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人流里,有我,也有晓霞。我们总结伴而往,我打给我妈,她打给她在省城念书的初恋男友。
晓霞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爱读书,写得一首好文章。她的作文,每每被当成范文,在全班传阅。
每月,月考一结束,我俩就会从那紧巴巴的一天休息日里,用力挤出几小时来,拿上书,登上爬满青苔的石板路,到宝塔山去,坐在那据说建于北宋景德年间的高塔下,一起读各种各样的书。
记忆里,塔门朱漆剥落,塔身风雨侵蚀,山风吹过,门环碰撞,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我们在塔前的老榕树下铺上厚厚的灌木叶,盘腿而坐,读三毛,读冰心,读张爱玲,读简桢,读张晓枫,读席慕蓉。
当然,大多时候读的是唐诗宋词。晓霞的最爱。
我俩甚至还一起背过《全宋词》。
两千零四年的某一天,薄暮时分,夕阳的余晖经过浓密的针叶缓缓过滤,漏了下来,洒落在身上。
那日,我们读了朱希真先生的《西江月》。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消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文字所传达出来的那份旷达与洒脱,令我深深沉醉,影响我至今。
那天,读完朱希真后,踩着林间稀稀落落斑驳的阳光,我俩还去了附近一个废弃的火车站。
我们并排坐在孤零零的铁轨上,捡起地上的小石头子儿,不停地用力抛向远方。
晓霞给我讲,她最爱看火车驶过了,总幻想有一天,能坐上火车,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去拉萨啦,去漠河啦,去伊春啦,去百色啦。
“你知道吗,雅儿,我还从来没有坐过火车呢,总觉得火车就是希望,坐上去,就代表着离开了一种生活,前往新的生活,是不是?”
我用力点点头,把耳朵紧紧贴在铁轨上,听那远方传来的声音……
但第二天,晓霞却没有出现,她的书桌清空了,床铺也清空了。听班主任说,父亲很早过世的晓霞,母亲又查出了绝症,作为长女,她没有别的选择。
石沉大海般,她再也没了消息。
“还记得我吧?”电话里,晓霞又问。
我关上记忆的门,回过神来。
“当然,”我回答。
【二】
晓霞告诉我,她住在仙霞镇,依傍酉水河,一个民风淳朴的湘西小镇。
在青砖铺砌的码头旁,独自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叫做“流苏屋”的商铺,铺里所有衣服、帽子、围巾、布衣挂件全是她亲手缝制而成,从画图、选布、制版、剪裁、修改……
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实。
我突然记起,当年那个喜欢读小说的晓霞,也很擅长画画。
她说,就是想要扎实、精进地生活。把装饰去掉,把风格去掉,老老实实地,简朴地做纯粹的衣服,忠于布料,展现属于它原始的美,才好。
这是她始终的追求。
“每一件衣服,都是用心在做,雅儿。用心做出来的衣服,才有灵魂。
年复一年做一件事,人很容易变得机械,而一旦成为机械化上的一环,身体与内心的感知就分离了,在这样的过程中,人就会变得格外不快乐。
所以,我在身边放有一本牛皮笔记本、一支笔,时时提醒自己保持警觉,一旦发现心有所敷衍与懈怠,就会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将自己心的缺位瞬间记录下来,待到恢复觉知,才又继续开始埋头针线活儿。”
晓霞说,声音沉静、舒缓。
流苏屋的布匹,都是从湘西古北水镇永顺染坊买回的。永顺染坊,在当地非常有名气,2005年,高考结束后,我还曾去过的。
染坊的前厅是商铺,后厅是作坊。作坊内,染料散发着清幽的香气,古老手工艺印染出来的彩印布匹,从云天直挂而下,朵朵花儿呼之欲出,雅致轻盈,朴拙大气。
晓霞说,每一位去“流苏屋”买衣物的顾客,她都会细心地记录她们的身材,并询问她们的爱好、性格、素养、文化,因为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事物能够像衣服那样能反映出人身上这些东西了。
她想认真为每一个人缝制出最合乎气质的衣服。因而,“流苏屋”的衣服,尽管价格比一般成衣店稍贵,但生意却非常不错。老顾客多,慕名而来的新顾客也不少。
“雅儿,十二前,不辞而别,怕的是你劝我,怕的是让你难过,请你原谅我。不过,我一直也没有停止过学习,真的。我辍学后一年后,我妈就离开了。
之后,我去镇里一家染坊当了三年的学徒,学会了制衣,也才有了后来的流苏屋。
我也从未放弃过看书,那时候,县城文化馆有一个小小的图书室,定期都会购进新书,只要有空,我就会去那里读书,再后来和图书室的师父熟络了,他就总会破例借给一本书带回屋。
不过,去年,政府不吝斥资新建了一座三层楼的图书馆,就再也不必担心没书可看了。
每个周末,流苏屋都歇业,我踩着自行车,带上妞妞去那里看书。你真不知道,妞妞那股子爱读书的劲儿,一点不逊当年宝塔山下痴迷阅读的我。”
妞妞,是她6岁的女儿。
晓霞说,在她母亲离世后,她开始坚持记日记,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日记本,已经装了快五大箱子了。
她还喜欢上了养花,在流苏屋后,开辟出一块花地,栽种着君子兰、栀子花、雏菊、月季花、水仙花、腊梅、鸢尾。
“雅儿,等春节回老家,抽空一定到流苏屋坐坐,你就晓得了,屋里除了布匹的香味儿,还有各种花香哩。很多人来流苏屋,一来为了买衣,二来也为了赏花。我心里自然明白着哩。”
雅儿,内心有笃定,生活就会有安宁,不会害怕......
夜已深,我答应再抽空回电话给她。
我们加了微信。她的头像是她本人。粗布衣服,面庞清秀,眼神坚定,两条辫子又黑有长,嘴角上翘,头倔强地歪着。
我将这张照片与湘西酉水河畔青砖码头的“流苏屋”拼织起来,对晓霞充满了敬意。
【三】
打小,就对手艺人有一种莫名的敬意。
硕士阶段,主修东亚比较文学,对日本文化有过一些研究。
在日本,拥有精湛技艺的手工艺人,最初是叫“职人”的,江户时代,“职人”文化开始兴盛,代表着一种坚忍不拔、精益求精的精神风貌。
东京地铁站旁一间狭小的地下室里有一家叫做“数寄屋桥次郎”的寿司店,店主是一位90高龄的老先生。
店内没有菜单,也没有盥洗间,只有十个座位,但是却提供着最好的寿司服务。
世界各地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虽然需要提前数月预定,虽然每份寿司高达数百美元,但人们一致认为,“数寄屋的寿司是最值得等待的寿司”。
店家小野二郎说,一旦选定做某件事情,就要沉浸其中,没有时间抱怨,用生命去打磨,这样才会成功。
为了做出口感最好的寿司,二郎从鱼脂肪含量、米的温度、醋的酸度、按压饭团的力度等各方面综合考虑,步步精心,毫不含糊。
每一份寿司,都是心的结晶。
不管世界浮华繁芜,手艺人选择退到日子静处去,将日子向慢处过、往深里行,专注于一事,用心打磨到极致,反倒获得了生命的广度和宽度。
这样的专注,令人敬佩,让人感动。
【四】
人的一生,从来也不缺乏选择。
我们这一代人,拥有的资源和机会太多,一辈子左顾右盼,渐渐在鲜花和掌声里迷失了自己。
时下,社会上流行着一句话,“生活,除了苟且,还有诗与远方”。
只是,我总觉得,这句话是充满误导性的。苟且、诗、远方,三种生活状态,其实并无好坏之分,不该拿去做比较。
成功的人生,在我的理解里,是指活出合乎心性、令自己满意的状态来。
如果你是雄鹰,选择了翱翔在苍空里,叱咤风云,呼云唤雨,是一种成功;如果你是虾米,选择了活在小溪里,安然自在,自得其乐,也是一种成功。
通俗一些,就是按照你想要的生活方式去生活。
如果你觉得安处现状是合乎本心的,能够让你获得幸福与满足,那安处现状地“苟且”,没什么不好;如果你觉得开天辟地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在这一过程中,你才能获得快乐与富足,那就去追逐“远方”去进取、去奋斗。
最怕的状态莫过于,不甘于现状,不甘于平庸,对自己的生活怨声载道,却又没有勇气没有力量去改变。
一辈子活在拧巴的纠结状态里,到头来,空余悲叹,悔恨自己没有过上一直憧憬的生活。
而遗憾的是,最后一种状态,却是我们当下绝大部分人生活的写照。
不肯安于现状好好打磨生活,却又无力改变现状,只好画饼充饥,用那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的诗与远方安抚无处安放的灵魂。
只是,并不是没有诗与远方,而是我们太浮躁,忽略了慢悠岁月里,处处可寻的诗与远方,忘了做个认真过日子的人,没有贴着自己的性情走,而是跟着别人凑热闹,但凑热闹,热闹毕竟不是我们的。
停止眺望,走一条自己的路,依心而活,活得专注一些,活得认真一些,活得是自己并且活出自己。
岁月静好,世界安然,生活就会开出绚烂的花儿来。
停了雨的上海,起身冲了一杯咖啡。
突然,很想买一张票回湘西,去流苏屋看一看,去看看那位12年来,了无音讯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