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
撕裂躯壳,逃走
古铜色的石头
邀我鉴赏他收藏的层层翠锈
锈花开了,洇没昨天
风干的愿望随我跑动
往事已随风,倘徉在深深暗夜
教会每一株植物遗传记忆
接不上的羊肠小道,迷失了羊
蝴蝶绕着枝上晃动的空蛹
长出了一口气
太多的故事难以结绳
美景倏忽不定，稍纵即逝
踩出一条神往的路
汗水湿了张望的青苔
放肆的人有野性的声音
野兔在石缝里屏息
石头依旧跑动、停止
再跑动
始终保持距离
疲惫的岩屑坠向谷底,
我的一根头发悠悠滑落
发誓要成长为山里的灵芝
尘世
遥想这绵长冰冷的季节
冷雨，无休止地下
报应总和报应不同
一颗无辜的种子因了因果
被抛在岩下
山洪总是不请自来
谷底的树木必须发芽
世间的公与不公，向谁诉说
死亡对生命永远是恐吓
挣扎，是一种本能
歇息，是跑得快的权利
别指望围观者丢下救命的缆绳
穿越，在夹隙中
抓住希望也就选择了孤独
阳光醒来的时候
回过头，泪穿肠而过
满眼的感激满眼的悲怆
古寺
惟有顽石与歪树结跏趺坐,时时参佛
一叶划落
也似一击清越的梵音
立于此门，怎没了是非欲望
反观红尘滚滚，紫陌扬扬
出世入世抉择很难
生亦是苦
奔波,静养乐趣不同
苦亦是生
指心见性是否本真
燃一柱松香
奉一口清樽
都道功名利禄太愚蠢
若是普渡了众生
绝了六道轮回
又将是怎么个社会
佛不坐了莲台，无语
拈个手印，把眼帘低垂
自按一首偈语证得无上菩提
灵山一笑,迦叶会心
我辈凡愚,数不清的劣迹
菩萨们光环太亮,只能照耀在西方
在佛像面前，捕捉自己电光石火般的闪念
醍醐贯顶,除垢净心
慈悲心不二法门皆由人
佛祖无暇顾及
香火鼎盛也罢
断壁残垣也行
无情，有情
怎修那无喜无嗔
青灯
阳光虽好，也有刺不穿的地方
美丽的传说和誓言
如此冷酷，如此傲慢,叫人
慢慢忍受慢慢坚强慢慢老去
我不可以遗忘
在漆黑的夜里
呵护温暖，在心灵深处
用一盏不灭的灯,那是太阳午夜的梦
照亮通往绿色而神秘的森林道路
风，毫不客气地打断空气的入定
绝望匿在眉间的褶皱
木鱼敲击退不了魔障
坐不烂这疯长荆棘的蒲团
去哪里寻河流的彼岸
我不能有梦
不能总装着对你的承诺
不能流恋回忆，惋惜过错
我只能紧握心印,挑着灯花
在豆油耗尽前
照着你平安回家
佛卷
这一页，念给出生的婴儿，到了未知世界，放声啼哭
这一页，读给成长的少年，时时丰盈羽翼，振翅欲飞
这一页，讲给豪气的青年，纵马驰骋四海，泽披苍生
这一页，诵给垂暮的老人，蜷局弥留之际，留下善言
这一页又一页
厚重的经卷阐述厚重的人生
厚重的人生撰写厚重的经卷
青春作赋
皓首求索
只因未满劫数
难解真经
净土
热浪翻腾,灼伤
心里爬出的触角
寻找世外桃园,远离这纷纷扰扰
痛,这生命的感觉为生命提醒
没有人为痛而去痛
搅一搅这溷浊蔽美的家园
它刹那间变幻斑驳,泥沙拒而不下
万象众生怎逃过翻转轮回
冰与火的煅造
让朗朗清平充满硝烟
哪里还有庇护之所
站在历史的边缘回顾
这世界无来处,无去处,掩萦绚目
香汗,臭汗,血汗混和流失的粉彩
熟透的果子甜的发腻
美丽的花何时孕育了恶之毒,就应该把戕害
圈囿在原始的圈中演化
净土是佛旨特批
佛指画方,亦是圆,方圆即为圈
此圈非彼圈,圈圈相连环
亘古依然
追寻理想的国度
还不如在心中涅磐
宁静
对着墓碑死去,才能悟透禅意
钟声自远处响起,好听
无须参禅,每一片树叶的灵魂都会思索
白云苍狗,日落月升,草长莺飞在十指尖尖
死亡不是可怕的沉沦
致命窥视疲倦后的安宁
聆听佛说,无生无死,无往无生
静观才有自得
四时佳兴人人不同
数不清这扣动的捻珠
怎么就背不熟的喃喃咒语
借佛眼看不透的世间万物
一缕风在身外化为自己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悲不喜
自己梦见了前世的呓语
静,才看清都市的喧嚣
淡云,微雨,流水,断桥
无禅,无念,无相,无住
一个个意象在思绪中翻腾
模糊是美,清醒是累
正与反没有绝对
我盼望偶遇过去的旷野
同过去的自己剥离
勇敢地远赴一场爱到深处的约会
打着哆嗦,唇一抹夕阳的紫云
夜色深浓,卧看草丛缀满的寒星
花儿在氤氲中做蜂飞蝶舞的梦
远古幽幽地响起围猎的号角
钟鸣磬响,梵呗悠扬
又倾刻破了虚空,人已无形,心已无相
一树的僵枝披上了百衲衣,盘坐久了,
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枯木逢春
修行
一生的时间超脱自己
无量功德不在迟早
皈依,给自己定个目标,套上苦修的枷锁
熨不平的年轮,时间的流逝无可挽回
习惯风霜雪雨了
皴裂的外衣才是最美
朝打三千,暮打八百
有无明赐予的力量
大死一回,也决不后退
又遇见唐州大乘山和尚布道
世间希有的事太多,不是人人都能觉察
妙在偶然
只不过老妪换了新牙
（写于2006年8月31日，发表于《甘泉文艺杂志》、《延安政协》 ）
附：（作家霍嘉璐为我所写的评论，发表于《博客中国》）
踩出一条神往的路
——张湛武组诗《深山藏古寺》中的生命质感
霍嘉璐
读张湛武的组诗《深山藏古寺》，一边思索一边感动。思索着，为能够探寻到他思维的水湿和淙淙溪流而突然欣喜；感动着，因为他是芸芸众生里同样为世俗常态生活疾步奔走不形于色其实却非常清醒睿智的一个人。这清醒和睿智从他的诗歌中流露出来。生活尽管有时混沌，但智者总是持着一份清醒用心用生命踩出一条神往的路，这路带着他带着许多尊重生命和渴望优化生存的人们一起升华。
一、太多的故事难以结绳
从人生的烟雨风尘中一路走来，生命的沉重像一块“古铜色的石头”，朴拙、沉寂、庄严。一层层的翠锈是风霜雨雪与暖阳骄霓的遇合，是激情的元素，是需要行动却欲振乏力后的忍耐。
是的，过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行程总是劳碌而匆促。我们不过曾经是个农夫，荷锄挑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因庸常而麻木，生命因麻木而缺少感动。那些生长的力量其实应该是搅扰的，但是它们却因时空的凝重而只被当作一种遗传的记忆，机械的被动的被生命承载下来。这是我们的悲哀，一株植物的悲哀，一个农夫的悲哀。然而湛武却在必经的羊肠小道思索与探寻着另外的路径，那可以不必只是机械消磨光阴枉然耗费生命，是能够实现更多生存获取更多生存体验的时间与空间。
那是一条神往的路，常常接不上的羊肠小道，思想与信心一再的迷途，千折百回、颠沛流离。太多的故事难以结绳，因为现实与理想在接轨的漫长过程中总是制造出太多的生存困境，生命常常无力解决它们。留下痕迹的应是思想与情感交结而成的最不愿也不能忘却的东西。在生存的困境里，生命显得孤单而无力，那是让人怜惜而咏叹的拓荒的人，他怎么也不肯停歇自己悠悠的向往，在暗夜的风中在山路上，他近乎虚妄地幻想着，让自己一根滑落的头发长成山里的灵芝。他多么有力量，他的力量是一种突破的可能，最终在某一株迎面而来的枝柯上，我们将看见一只绕着空蛹而舞的蝴蝶。生命于此升华。
二、谷底的树木必须发芽
有些因果值得我们感谢。因那冷雨、山洪和无辜被抛在岩下的种子，才有了这么好的诗歌来让我们感动，一些沉睡的感觉被唤醒，一些相识的意念被认同。那绵长冰冷的季节其实是一种恩典，最初种子会觉得无辜会觉得罹难，然而世间不是人人都可以被如此设计和安排的。
据说，朱元璋曾因孟子的民本思想而深恶之，下令将其逐出孔庙。一日读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一文后方心悦诚服，将“亚圣”孟老夫子迎回，恢复一切配享，香火供奉于庙堂。
“苦其心志”是居于生命困境的人所必然，也是生发深刻思想与积极力量的酵母。生命的困境是难耐而荒寂的。然而所有从中走出的人都会认可那困境是精神家园的母土。一些难得的精神财富于此产生。在那里，一切的渣滓在几乎凝固的时空中沉淀下来，日后沃野千里、草劲花艳。一些澄明的意念缓缓上升，缓缓地形成影响一生的气候，晴也好，雨也好，总也从容。尽管我们曾经在那困境中痛心疾首：追问（世间的公与不公，向谁诉说/死亡对生命永远是恐吓）、挣扎（挣扎，是一种本能/歇息，是跑得快的权利）、穿越（穿越，在夹隙中/抓住希望也就选择了孤独）。但谷底的树木必须发芽，信心是催生的力量，坚持与努力终于使我们探到阳光（阳光醒来的时候/回过头，泪穿肠而过/满眼的感激满眼的悲怆），一起探向阳光的是经过磨砺后质素更强的生命力，那些力量里有湛武也有许多身同此受的人。
三、坐不烂这疯长荆棘的蒲团
绿色而神秘的森林道路是一条幽幽曲径，没有直达车。然而如果心中掩藏着一片净土，就总是欣欣然向往。佛有余涅槃之前，在一株毕钵罗树下向着东方长久盘腿打坐，思维解脱之道。但我们这凡身肉胎是向着功名利禄的，那个方向有着不可抗拒的磁力。那里有现世的欢乐荣华，这一生难以摆脱的名色之惑。尽管烦恼与忧愁并生，哭一场笑一场，仍是千军万马九衢上，“我辈凡愚，数不清的劣迹/菩萨们光环太亮，只能照耀西方”。一种灵欲无法相融的焦灼搅扰着很多人，也同样使诗人不安，身心合一、除垢净心是许多有自觉精神追求的人共同的渴望。生路漫长，无数的偶然中都有可能滋生出一个发展的方向，因此分裂无处不在。这种分裂让尘世充满动荡与流离，一个统一而宁静的人格建构其实就是那个绿色而神秘的森林。诗人们每日面对着自我的战争，信念与欲望各自操戈，战了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这很重要，信念呈现的物质状态常常寂寞贫寒，而欲望往往带人进入喧闹浮华。那是把诗人们带往何处去的战争，是精神世界里的“退耕还林”。
于是，青灯、佛卷、古寺就成了诗人的绿色武器，他以此来守卫自己日渐荒芜混乱的精神土地。他是清醒的，因为清醒才无法消除那份焦虑——“木鱼敲击退不了魔障/坐不烂这疯长荆棘的蒲团/去哪里寻河流的彼岸”。
这样的困惑困惑着你我，红尘滚滚，紫陌扬扬，一个诗人能做得最好的努力是“我只能握紧心印，挑着灯花/在豆油耗尽前/照着你平安回家”。对于尘世对于灵魂，湛武用诗歌善良地关照着，也许这也是许多诗人唯一能够做的。
四、钟声自远处响起，好听
大乘佛教《大般涅槃经》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得成佛。佛如此阔略，给了众生这样的界定与体恤。基督也说：“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那些至高无上的智慧洞明一切，他们看得出世人的名色之苦，愿意拯救。而诗人常常是入世出世挣扎得最水深火热的人。他们的佛性抑或是趋近真理的倾向让他们无法安于无明的混沌与麻木，敏感的自尊与尘世的价值感又迫使他们浪迹风尘。“模糊是美，清醒是累”，诗人在挣扎的疲惫中这样搪塞自己安慰世人。但这不是他们想要的处境。他们渴望在真性情里安身立命，希望污浊的尘浪不会最终覆没自己，可以借助那浪尖上升、前行，到该去的地方去，希望护身的伪饰的铠甲后面生命总能保守着净洁。
所有的过程都可以理解和谅解。相信关键时刻，那份美善的意念终是一片悠悠祥云，飘过我们的头顶，引领我们走向雨水丰足的美地。这是诗人们不会更改的责任和使命。在“勇敢地远赴一场爱到深处的约会”之后，“打着哆嗦，唇一抹夕阳的紫云”，那人一定是立在美山美水之间不再犹疑，用微湿的目光回身去望回身宁静地听，远处雾霭中的幽幽钟声，清淡、辽远、静谧、无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