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窈窕淑女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国风•周南•关雎》

关雎下班后走过单位附近那条酒吧街的时候，忍不住又用目光四处逡巡。那个人，今天能不能遇见？

那个人，她至今连名字都还不知道。可是，第一眼看到他的瞬间，关雎突然有了一种窒息感，脑子里只有一个句子反复盘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关雎看到他的第一眼感觉是窒息。而第二眼，却是浓重的失望。不是对他本身失望，而是因为，他的身边有个她，一个绝对惊艳的美女，是只能从画册上才能看到的那种级别的美女。她忍不住把自己的遮阳帽往下拉了拉，仿佛还怕自己的粗鄙陋质会污了他的眼睛。

而事实上，他的目光根本没有可能在她身上停留。因为，她，根本不起眼。

其实关雎算得清秀，虽然不惊艳，却自有自己浑然天成的美好。此刻的她沉浸在对他的入迷与对他身边美女的自惭形秽中，却不知道自己的一派娇怯与落寞的神情，却也可能惊动了另一个人的心房。她更不会知道，她脸上两朵娇羞的红晕，后来颠覆了很多人的命运。如同那个砸向牛顿的苹果，并不知道自己会改写历史；如同那棵都城南庄的桃花，并不知道自己永载史册。

关雎只是继续着自己卑微的人生，每天的奢望不过是经常得空往酒吧街来走走，期待与那个人的偶遇。他应该是经常出没在这条酒吧街的，所以有好几回关雎都远远看到他，只是每一次，他的身边都有一个美丽的姑娘，而且，每一次，都是不同的面孔。关雎想，他那样的男子，身边自然不会缺了美丽的女子吧。他身边的女子总是在变换，也许只是因为，她们都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吧？而我，要有怎样的美丽，才能靠近他的身边呢？

可是，关雎自己觉得自己太痴心妄想了，自己应该永远不会具备足以靠近他的美貌。或许，这样远远看他一眼，也就足够了。

可是，事情，却在某天峰回路转。

那天，她照例一周一次，从自家信箱中，取出一叠广告邮件，粗粗检视了一下，打算全部扔掉。唯独有一个信封，封面上印着一个美女依着桃花树的图像，很美。旁边一句广告语：不试一试，你怎会知道自己有多美？她心想，这大概又是什么化妆品的广告吧，摸着像是有试用装。于是便留了下来，带回房间拆开来看。

信封里，果然是有试用装，小小的薄薄一个袋子，像平时所见的试用装的乳液、爽肤水之类一样。只是封面上，画了一对特别美的眼睛。边上写着名称：桃夭魔幻美颜系列眼部凝露。

她心里暗想，倒没听说过这个牌子。估计是个新产品，在作市场推广呢。只是现在的产品，名称越来越夸张了，动不动来个魔幻之类的字眼，好像真的能用了什么化妆品，就让人改头换面似的。于是看完后也没放心上，随手往床头柜一搁，自顾去做别的事情了。

到了晚间，关雎躺在床上，眼睛一闭上，便又出现那个人的影子。那个纠缠她的问题又冒了出来：我要有怎样的美丽，才能靠近他的身边呢？这样想着，不免又对自己的容貌无端端感伤起来。然后，坐起来，打亮台灯，就把那小袋试用的眼部凝露打开，往眼部细细抹了抹。心里一面暗想：要真能抹了这个，就能长出袋子上印着的那样美丽的眼睛，那这化妆品，才能算得是魔幻了吧。

第二天早上醒来居然睡过了头，赶紧急匆匆梳洗就去上班。一面梳头照镜子时候，一面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似乎今日的自己特别好看，却又来不及细想，赶紧先去赶地铁。

地铁里，照样是人满为患。关雎心里想起一个笑话：一人说地铁拥挤到把孕妇挤流产。另一人说，这还不算挤，更挤的是把女人挤怀孕！于是每次挤地铁，她都会暗暗在心里衡量，今天的挤是流产级别还是怀孕级别。

其实这天的地铁还不算特别挤，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周围的几个男的，总是有意无意往她身上靠，倒颇有几分要把她挤怀孕的感觉。她心里暗骂，虽然往常也不是没有遇到这样的咸湿佬，但是这天似乎情况特别严重。她没有深想，捱了一段，很快也就到站了，急急下了车，便赶去上班。上

班时候，同事们看她的眼光也很有几分怪怪的。

女同事总问她：今天的妆怎么化的？为什么眼睛这么漂亮？男同事则陆续有人过来问她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去看电影如何？

她在上班间隙忍不住躲进卫生间仔细端详自己，发现自己凭空变得漂亮了几分，关键应该是在眼睛，虽然大体还是她自己的眼睛，然后莫名地优化了几分，有她自己的底子，却又美丽了很多。难道，竟然是昨晚用的那个眼部凝露真的有魔幻效果？

这天下班路过酒吧街，关雎又遇到了那个人。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幻觉，她觉得他的眼睛在她面上扫过时候，似乎停留了一下。他注意到了她？关雎心里一阵狂喜。看来，昨晚的那个美容产品很有效果。

她赶回家后，急着找寻昨天的桃夭试用装的广告宣传材料。好在昨晚的垃圾还没有倒，从垃圾桶翻出广告信，根据上面的网站地址，打开网店，却把她惊呆了。

桃夭魔幻美颜系列，有各个部位的美颜产品。可是，那真是天价呀！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产品，比起任何一个国际顶尖品牌都要贵。随便她买任何一件产品，都得要她把压箱底的存款都拿出来。

她有点泄气，可是走到镜子前，看到自己明显变美的脸，想起那人的目光在她脸上第一次的停留，心下又踌躇起来。

回到这家网店，按着价格排序，居然找到了最便宜的一个全套试用系列正在促销，量很少，只能使用一次，保持效果一天，但是胜在全脸覆盖。价格么，几乎是她半年不吃不喝的工资。

她盯着网页上的宣传广告语：不试一试，你怎会知道自己有多美？半年工资，如果可以换来一天的美丽，让他看到她，爱上她，哪怕只能在一起一天半天，也是生命的奇迹了吧？

她把产品放入购物车，填写收货信息，点击提交订单，然后在线付费，再不让自己有片刻的犹豫。

很快，很快我就能很美丽地站在你面前了！她在心里对着虚幻中的那个人说。

（二）匪我思存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诗经•国风•郑风•出其东门》

思存照例在下班后到单位附近的这条酒吧街来逗留。这是他每晚的消遣方式。只是他没想到，有天，他会把这作为自己的谋生方式。

他太知道自己外表的杀伤力了。在他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带他班的阿姨对他总比别的男孩子亲热几分，同班的小女孩也常用汗乎乎的小手攥着糖果偷偷塞给他吃。

更不要说到了中学，男生女生开始发育，他一直是当仁不让的校草，收到的小女生的纸条和情书，可以扎成一捆让小区里的收破烂阿姨开心地合不拢嘴了。至于那些生日和圣诞收到的小礼物，他常常是拆也不拆就随手分派给身边的兄弟们。因为，他的眼睛里，只有蒹葭。

蒹葭是他邻居，青梅竹马的女友，也是他真正意义上唯一的一个女朋友。所谓的真正意义，是思存自己内心里认可的真的动过心爱过的那一个。

在蒹葭和他分手的时候，他发现男人好看，除了哄哄小女生，又能有什么用处？直到拥有了鲛珠后，他才知道，一副好皮囊，原来可以非常直接地转化为生产力。

他身边真的不缺女人。自从蒹葭和他分手后，他开始流连酒吧，几乎每天，他都能顺利从酒吧的美女中随心所欲地带一个回家。但是他从不想在她们任何一个身上耗费真心。

基本上，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就开始厌恶身边的女人。然后晚上他会继续在酒吧逗留，锁定下个一陌生的目标。当然，有几个会回来找他，对着他哭，说爱他，说希望和他长久。

他便觉得很厌恶——这些女人，为什么不懂得游戏规则？

直到有一天，他开始喜欢这种场景。他没有再把前来对他哭诉的女人推开，而相反地，把她们揽进他的怀里，让她们在他胸前痛哭，眼泪涂抹在他的胸前，沾湿他的前襟。那是他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因为，他胸前，戴上了一颗鲛珠。

鲛珠，是有天好不容易摆脱了又一个痴缠的姑娘后，一个陌生男人交给他的。

那个男人自称是风雅颂集团公司的资源部经理。他说知道思存颇有名气，希望思存能试戴他们的新产品——鲛珠。

思存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的。因为他知道这男人所说的名气，不过是薄幸之名。在这条酒吧街混久了，他的风流名声是越来越大，只是仍旧架不住众多姑娘以飞蛾的姿态向他飞扑。然而，当他拒绝之后，这个男人却对他说：其实，鲛珠可以作为一项兼职的，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把它戴在身上，几乎每天都能赚到别人几个月的上班所得。

他将信将疑。

那男人便问他：你知道如今这世道，什么东西最珍贵？

思存冷笑了一下，说：当然是钱。

他想，如果不是因为钱，蒹葭怎会离开？他又怎会每天在这里买醉？

那人却说：不对，是真情！思存说：真情？这世界上哪里还有真情？

那男人说：你说的很对！正因为大家都不相信了，所以才物以稀为贵。但是真情其实是有的。你看。

那男人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指着刚才哭泣着远去的姑娘的方向说：刚才那个姑娘的眼泪里面就有！或多或少，那些曾经在你面前痛哭的女人眼泪里，都有这种珍惜资源，可惜之前都是白白浪费了。

然后，男人告诉他，鲛珠的作用，就是能从情人的眼泪里自动提炼一种叫做力巴多胺的物质，这种物质能够让人产生强烈的爱情的感觉，用于治疗当下流行的爱无能症。因为这种物质极为难得，所以价格自然是特别昂贵的。而你……话说到这儿，那男人停顿了一下，说：而你的条件，得天独厚！

思存脑海中又浮现那一晚，蒹葭与他分手，他站在雨里，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有钱就有一切吗？我那么爱你你真的一点不在乎吗？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雨里。

蒹葭的身影，隐入路边一辆豪车中，马达声响，汽车轮胎甩起水雾，扬长而去。

思存最后接受了这个男人的建议，自此，他的脖子上，多了一个旁人从未见过的挂饰——一颗鲛珠，相传是人鱼眼泪所化。这鲛珠的特别之处在于，每当有女子在思存怀里痛哭，它便会开始流光溢彩，仿佛一只饥饿的小兽吃饱喝足，然后变得灵动晶莹。等整颗珠子光华遍体，便是已经吸饱了情人泪的精华力巴多胺，然后那个男人会用一种特殊仪器取空里面的力巴多胺，而思存的账户，便会多出一笔很可观的数字。

于是，思存便不几日就要与一个女子"坠入爱河"，万般温柔极尽缠绵，然后看火候到了就上演分手大戏，让那女子在他怀里痛哭，变成了他的产业。班是自然不上了，不断物色新鲜的面孔，让她们为他源源不断流下情人泪，才是最重要的业务。

他跟这些女人，再也不是一夜情的关系。因为一夜情的所谓"情"成分几乎是没有的，要获得力巴多胺，一定的时间成本还是需要支付的。当然，他会进行统筹安排以控制时间成本，因此会和几个女人同时开展恋情，只是必须安排好不同的约会时间，然后一面舍弃那些贫瘠资源，一面继续物色新鲜资源。他和这些女人的恋情周期不过一般也就是一两周，长则一两个月。当然有时候，他也会和其中某一个纠缠比较长时间，只为着那女人感情经历还比较少，痛哭时候的力巴多胺浓度很高。每次哭，都能把鲛珠充满。有些女人则不行，估计也是在欢场浸淫久了，就算能哭出眼泪来，那里面的真情成分远不及表演成分，鲛珠会处于一种无感状态。所以通常他会和前者纠葛一段时间，对后者，则立马走人。当然，再是感情充沛的女子，时间久了，感情被渐渐耗费之后，最后都会出现眼泪干涸或有泪无情的状态。

思存懂得把握分寸，都会提前抽身，开发下一个丰富资源，不会在那些已经贫瘠的资源身上多浪费时间。自此，他对女人的品味也改变了很多。外在成了完全可以忽略的因素。唯有眼泪，才最珍贵。

这天，思存照例在酒吧守候猎物。一张新鲜的面孔，五官精致容颜绝美，然而略略带着几分对酒吧环境的不适应表情，有点羞怯地走向他所在的位置。思存心里一阵激动：这是个雏儿！高浓度力巴多胺来了！一大笔钱来了！

（三) 颜如舜华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诗经•国风•郑风•有女同车》

关雎终于有勇气走向那个男人。

桃夭魔幻美颜系列到货很快，效果也真的很惊人。全脸都用上以后的效果，除了用魔幻来形容，确实再找不出别的词汇。她变得很美，所有的部分都和谐地毫无痕迹地美化了，还能看出她自己的底子，但是又全部被升级了，她脸上的优点得到强化，缺点一一隐去。然后，她瞬间从一个普通的灰姑娘，化身成了惊艳的公主！

当然，她也和灰姑娘一样，会在桃夭失效之后被打回原形。所以，她绝对不能犹豫。她必须勇敢走向他，趁着她美丽的时刻。

她很顺利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她想那一定是因为她此刻的美丽。

当那个男人温柔带笑的眼神铺天盖地地倾泻在她身上时，她又有了初见他那一刻的窒息感。恍惚中，她听到那个男人在对她说：嗨，你好，我叫思存。敢问芳名？思存对于和一个陌生女子从不相识到相爱到分别的套路早已轻车熟路，对于他，这不过是一套流水线作业流程罢了。

只是今天这个猎物，眼神里带着几分娇羞，面颊上还有几分隐隐的红晕，倒真是大有异趣。根据思存的经验判断，这个女人，应该是一个力巴多胺宝藏，绝对值得开发一段时间。对于这样的女人，要懂得慢工出细活，需得用小火熬煮，才能真正出味。若是操之过急，反而容易竹篮打水。

于是，他殷勤地为她点饮品，并且体贴地让她喝低度酒，说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要懂得保护自己。

关雎脸上的红晕更加深重：他，果真并不是那种很轻浮的人。他不过是，一直没有遇到真正爱的人而已。

那一晚，他们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相看不厌。零点过后，思存开车送关雎回家。送到楼下，两人恋恋不舍。但他竟真的不送她上楼，只与她交换号码，说：原来你住在这里，我的公主。如若承蒙不弃，明天能让我送你上班吗？

关雎忍不住捧住自己怦怦狂跳的心房，好像生怕自己的心，会蹦出胸膛外面来。一切发展得太过顺利，除了，除了，明天，她将不再拥有美丽的容颜。

她只好摇头，说：不用不用。明天出差，一早单位的车会来送机。

思存便笑：怎么，怕被单位同事看到，发现你名花有主？她羞怯到无法自持，却被他轻轻揽入怀中，一个克制而热切的吻落在她的额上：我的公主，愿你出差回来，记得召唤你忠实的仰慕者。

关雎不记得自己怎样回到房间，只觉春风沉醉如在云端。

然而，到镜子前，看到自己今日似曾相识却明显明媚很多的脸，她清醒过来：一天，真的太少了。她仍需要这容颜，给她更长的机会好好去和他相爱。

于是，她翻出全部存折，翻看上面的数字。她才工作两年，收入也实在寒微，并没有什么积蓄。不过是还有几张信用卡可以透支。可是透支之后，无以为继的生活又该怎么办？

然而，那一瞬间，她真的无法顾及太多了。她太需要这张美丽的皮囊了。她于是重又登陆桃夭官网，订购上面的一个一周套餐。

订购一周，按她目前的收入，那就是2年半的收入。

可是，哪怕是需要用一生的财富，去换与他的刹那光华呢！两天后，她给思存发消息，说出差回来了。

思存消息回得很快：相思令人老。我到你楼下接你，烛光晚餐可好？

一切都如此顺利，如此美好，如此浪漫。他们每日约会，每日恋恋不舍。思存给了她最完美的约会最温柔的情话最热切的眼神最沉醉的拥吻。她觉得自己在他的眼里成为公主。

她深深沉醉爱河，无法自拔。

第三天，她急切地想把自己给他，因为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他却欲迎还拒，说不想她后悔，希望等她确认自己的感情，再与他正式交往。因为他希望如果在一起，能够是一生一世。

他对她说了一生一世。关雎心想，他之前一直浪迹花丛，原来只是为着等待她。可是，她哪里能有一生一世？不过几日，她终将被打回原形。

直到第五日，他再次拒绝她想要把自己交付的意愿。她张皇失措，在他怀里痛哭出声：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自重？你不知道我的心吗？

思存得偿所愿，然后便欣欣然让关雎也得偿所愿。

然而第六日，他便对她避而不见，手机不通消息不回。突然音讯全无。关雎急切万分。她只剩了最后的两日，他却突然借故不见她。她想只怕是自己太过急切，到底让他看轻了自己。

可是，他哪里会懂得，如果她有足够的钱，又何须这般急切？她需要这副容颜，她需要钱。

她想起这几日她变美后，上司秦总投向她的目光热切而暧昧。关雎于是走进了老总办公室，说因为家里有急事，希望能预支未来三年的工资。

秦总的笑容亲切和煦，宽大的手掌，带着几分濡湿，覆盖住她娇嫩的手指。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压制的喑哑，在她耳边说：干嘛需要预支呢？你有需要，随时跟我开口就是。今晚，陪我一起喝杯咖啡吧……

她在内心天人交战，却最终赴了林总的邀约。她的美貌即将过期，没有额外的经济支援，她便再难与思存继续情缘。为了爱他，她又能如何？她需要用美貌换得金钱，继续保持她的美貌，继续成为他的公主。

于是，第六天、第七天，她用美貌换得了继续美貌的资本。

思存对她刻意的冷落期过去，重新联系她，只说是有点急事去处理，急切间没有带着手机，一直疯狂想她。于是她又在他怀里痛哭，尽诉相思意。

不几日，思存说青梅竹马的女友回来找他，过得很苦，希望和他复合。他说：关雎，你才是我今生最爱的女人，可是，我不能看着她受苦而不顾。没有我，她活不下去的。

于是，又是眼泪，又是分别。

不几日，思存却又回来，说百般纠结，觉得自己到底还是离不开关雎。于是，还是眼泪。

再后来，思存搂着别的女人的场景被关雎撞破，思存指天指地发誓诚心诚意致歉，不免又是一次分合与眼泪……

如此种种，关雎的爱情，比任何一部爱情电影更回肠荡气更千回百转。那是思存的剧本，而她关雎，却浑然不觉倾情出演。

为了继续这段华丽爱情，她一面继续委身于秦总，以换得更多的桃夭。

关雎实在是思存所遇的最佳资源。他们分分合合千回百转，在一起居然已经长达一年，打破了思存和其他女人的记录，当然，只除了蒹葭。

一年间，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桃夭逐渐普及，街头美丽的姑娘越来越多。秦总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转而与一个洗头妹打得火热。关雎只好又转投了另一老板的怀抱。她的眼泪越来越少，也逐渐感觉思存对她的日渐冷淡。他们之间，何曾能有未来？

关雎的力巴多胺，毕竟也开始在一次次地夹缠不休中逐渐走向下坡。而思存也打算收手了。因为他账户的数字，已经让他有足够的信心去找蒹葭了。

(四)蒹葭苍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国风·秦风·蒹葭》

思存主动约了蒹葭见面。

自从蒹葭与他分手，嫁给了追求她的富商秦风，住进了思存那时以为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别墅过上了阔太生活后，他们几乎再没有任何联系，因为思存一度完全拒绝和她联系。

但是自从有了鲛珠，他知道自己早晚会重新站到她面前。

再见蒹葭，她还是那般美丽，如同诗经里那在水一方的丽人，清冷高远寂寞优雅。见到思存的瞬间，蒹葭眼里瞬间涌动出无法克制的爱意，她坐在他对面，落寞的神情告知着他她的不幸福。

那一瞬间，思存觉得自己可以原谅蒹葭曾近对他全部的伤害。

这些年，他恨着蒹葭对他们爱情的背弃，却又始终放不下对她的想念。他想重新站到她面前，只要她对他还有一点爱意，他都愿意带她走。

思存握住了蒹葭的手：葭葭，你过得好不好？

蒹葭的眼泪无声落下。她告知他当年为了帮助自己的家庭摆脱贫困，不得已离开思存的无奈；告知她嫁给秦风后，秦风对她不过三分钟热度，婚后不久就把她甩在一边，先是迷恋上公司的一个小文员，后来又开始包养一个洗头妹。

蒹葭哭诉道："秦风难道不知道，那些女人不过拿着一个男人的钱，让自己继续保持漂亮，继续骗下一个男人的钱而已。刮掉脸上那层桃夭，哪一个会比我强？"

确实，蒹葭是天然美女，在没有桃夭的世界，蒹葭这样的美女实在是奇货可居。可是如今，桃夭日渐流行，大街上最不缺的大概就是美女了吧？

思存看到蒹葭脸上一颗颗滴落的眼泪，突觉一阵可惜。他忍不住被自己心底冒出来的念头惊到了：当看到蒹葭的眼泪，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可惜。原来，当再次面对蒹葭的眼泪。他的第一个念头，竟然觉得那是一笔财富，而不再是当年面对蒹葭时候的怜惜与心疼。

蒹葭哭得无法自制，顺势向他倚靠过来。思存熟练地搂住她，将她的头揽在自己胸前，感受到泪滴逐渐洇湿他的前襟。

这些时日，他收集了多少这样的眼泪啊。

他在心里暗想：不要去想着鲛珠，好好安慰她。然而，当听着蒹葭的哭诉，他的余光，却无法自制地去关注鲛珠的反应。

令他大吃一惊的是，鲛珠，居然毫无反应！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鲛珠出了差错了吧？蒹葭对他那样动情，那脸上的娇羞、瞳孔的放大、掌心的微汗、心跳的加速，都是那么分明在告诉他：她依旧爱着他！可是，她的眼泪，却不能使鲛珠发出光彩！

若是关雎，那个他从没爱过，却如同黛玉还泪一般给了他那么多真情的女人，这样涕泗滂沱的时刻，鲛珠该是怎样的光华遍体？

思存心里电光火石般惊动，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推开蒹葭："你在见我之前，服用了什么？"

蒹葭问："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力巴多胺，是不是？你在见我之前，服用了力巴多胺！对不对？"

"什么力巴多胺？我听都没有听说过？"她的眼神多少躲闪着，然而依旧否认着。

思存愤怒起来："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力巴多胺的客户，不就是你这一类为了物质出卖灵魂，然后有了钱又想要回头找寻真爱感觉的人吗？你看起来那么激动，不过是因为力巴多胺的刺激效果。你对我，早就没有感情，所以你的眼泪里面，一点真情的成分都没有！"

他一面说着，一面摘下脖子上的鲛珠，向地上掷去："我也一样，我也和你一样了！我现在有钱了，但我再也不会爱了！我们之间的爱，早已死去了！"

他想起当年的自己，站在下雨的街头，大声质问她："钱就那么重要吗？我那么爱你，你看不到吗？"他大笑起来："葭葭，我恨过你怨过你想过一生一世不再见你，唯独没想到，你再见我时候，连眼泪，都需要靠药物刺激才能流下。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做游戏，到后来一起上大学一起找工作，一起在出租屋里打边炉一起在冬天街头买栗子。你给我打毛衣，告诉我只要我们心在一起，再苦再难都能最后能幸福的……"

蒹葭看着她，脸上的眼泪继续不断涌现。然而，思存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几分是真的，又或者，都不过是因为力巴多胺的作用。

思存笑着。他收集了那么多眼泪，却早已没有了自己的眼泪。那些鲛珠在他胸前光华流转的日子，他用它汲取了多少情人泪的精华，他带着残忍的恨意与这些女人周旋，一面报复着蒹葭对他的伤害，一面却想以此换取财富重拾与蒹葭的情缘，却最终，得到了自己的报应。到头来，原来他们两个，都早已成为无爱之人。

原来所谓爱情，不过流光一闪，而能长久把握的，不过是胸膛一口气口袋几张钱。

大概每个人一生中，都需要有这样一次，回去寻找青春时代失散的恋人，向着那个人倾诉那在岁月里因着种种原因而被中断的爱情，然后，随着这倾诉的终止，这份感情，终于获得善终。其实想要的结局，并不是重新和这个人牵手，而只是需要一个终结仪式罢了。

他突然有点想念关雎，突然觉得几分不忍。那个女人，如今，又在哪里？在他最后一次和她分手，一面托着鲛珠，残忍地告诉她真相，看着她渐渐绝望到没有眼泪的表情时候，他曾经一度多么有胜利的喜悦。那是他唯一一次做到那么彻底地残忍，因为当时他以为，从此再不会使用鲛珠，而会与蒹葭开始新的人生。

多么可惜，分明曾经有一个女人那样真心爱过他啊！她是最爱他的女人，也是他伤害最深的女人。却是他，生生耗尽了她全部的眼泪。

思存慢慢捡起地上的鲛珠。那里面，还有最后一次关雎的眼泪里提取的一点力巴多胺。这残存的一点，或许可以留给自己，在冷到最冷的寒夜，能不能给自己一点温暖的记忆？

他握住鲛珠，想起关雎含泪的眼。他榨干了她最后的爱，如今，她又在哪里？

(五) 桃之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经•国风•周南·桃夭》

其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仔细研究着风雅颂集团公司上一季度的业绩报表。

风雅颂集团公司，从他父亲手里接管过来，短短两年间，业绩已经有了质的飞跃。

父亲手里的拳头产品，是力巴多胺。然而，力巴多胺的原材料提取，存在极大的限制。这种物质作用于人类感情，还有很多结构无法分析，因而始终不能突破技术难关实现人工复制。父亲曾经试图出高价从一些女性那里直接收购眼泪，却发现只要流泪的人自己知道眼泪可以换钱，眼泪里的真情成分立刻就会急速降低甚至消失。虽然通过资源部用鲛珠收集了一些力巴多胺，到底苦于不能批量生产而始终无法把市场扩大。

其华心想：力巴多胺制剂作为昂贵而稀有的奢侈品已经渐渐供不应求，下一阶段可以考虑把售价进一步提升。当然，也要敦促资源部加紧对业务员的培训力度，多发展一些业务员收集情人泪。

上次会议，资源部经理汇报说有一个非常优秀的业务员好像突然不做了。像这样的优秀人才的流失，应该要好好追查原因，他们每一个对公司来说都是宝贵的资源。

近来公司的业绩飞升，主要依靠的是桃夭系列的推广。经过一段时间的市场预热后，凭借前所未有美容效果，桃夭系列化妆品的销售额已经呈爆发式增长，完全可以取代任何一种美容产品和整容产品了。

桃夭系列化妆品主要成分多美力酚也是一种生物试剂，因为它是作用于人体肌理表面，结构相比力巴多胺要简单很多。所以风雅颂已经掌握了其元素结构，已经可以大规模人工复制，就不再会受到原材料的限制了。

目前，摆在其华面前的桃夭系列的发展困境，应当是与当局就身份识别问题达成合作，将身份证件上的照片识别功能改进为全息识别。这样，就能突破桃夭产品的社会伦理制约，产品功能的可发展空间也就更大了。

其华正想着，桌面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是个内线电话，秘书问他今晚的酒会是否出席。他突然觉得疲惫，说："不了。今晚帮我推掉所有活动。"

到了晚上，其华让司机把他载到城市里最热闹的酒吧街，然后自己一个人下去走。酒吧街他并不常来。

记得上次来，是桃夭系列推出前一个月，他的化妆品研究遭遇瓶颈，于是随意来散散。不期然，见到街边走过一个女子，脸上两朵桃花般的红晕，将她平淡的五官映衬得格外动人。那样一种浑然天成的美好，令他简直入了迷。

商海翻滚，美丽的女子所见不知凡几，却鲜少见到这样本真纯澈的脸。他很想上去和她打个招呼，却见她眼光痴迷望着某处，然后羞涩地压了压帽沿，仿佛要躲藏起自己似的，轻轻地，梦境般从他身边飘了过去。直到她走出他的视线，他才觉得如梦初醒。

他，该是有很多年没有见到这样美丽的姑娘了吧。那种美，不是具体的词汇可是描摹的，也不是某种具象的长相，而是一种灵动的游离于形象之外的美丽。他突然就想到，或许，有某种神秘的能让人瞬间变得美丽的特殊物质，就藏在一个姑娘的羞涩红晕中。如果能提分析出这种物质，那么，这对于当前的美容业，绝对是一种颠覆。

他成功了，他从姑娘的羞涩红晕中，发现了一种叫做多美力酚的物质。这种物质，令他的美容产品功效突飞猛进，效果可称魔幻。他把这个系列产品，命名为"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心里默念着这样的句子，把产品命名"桃夭"，为着纪念那个桃花般的女子。

随着桃夭的异军突起，风雅颂的业绩一时风头无两。很快，大街上美丽的女人越来越多了。虽然美女们明面上都不会承认，还有各路女明星因为实在过于惊艳的美貌，而出来辟谣甚至进行面部扫描力证自己是天然美女，然后人人心知肚明，桃夭的美容效力，与整容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不需要动刀见血。它是一种生物技术，对容貌的提升完全不着痕迹。尽管价格贵到骇人，然而桃夭网站依旧几次因为人满为患而崩溃，不得不多次进行系统升级。很多道理，不言自喻。

簇拥在其华身边的美女，自然也是更多了。然而，他与她们逢场作戏的时候，却总是想起那个给予他灵感的桃花般的女子。

美女见得越多，越是怀念那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脸上纯粹而令人迷醉的羞涩红晕。那样的美，才是真正的美，具有活泼泼的生命力。

今天，他不自觉地来到当初偶遇她的地方。看到身边来来去去的红男绿女，突觉莫名惆怅。他想，他事业已经有成，该有个家了。该有一个桃花般的女子，会因为爱他而泛着娇羞的红晕，会闪烁着清澈的眼睛凝视他，让他在她面前卸去所有的疲惫与强硬。可是，那一个人，如今在哪里？

路边，正走过一个美艳无匹却神情落寞的女人。其华心想，这又是一个使用桃夭上瘾的女人吧。她们总以为凭着美色便能坐拥天下，却不知道这副皮囊能带来的也不过片刻欢愉，最后依旧不过寂寞环伺。这些女人都早已忘记了最初的美好，用桃夭粉饰着自己的脸庞，却丢失了天然的纯真。

关雎并没有注意到此刻走过她身边的这个嘴角微含几分嘲意的男人，也更不会知道自己曾经和他有过的交集。她正前去赴又一个男人的邀约。

现在，街上美女越来越多了，她的姿色也已不再显得出色，但她早已习惯这副容貌，无法再回到没有桃夭的日子。男人们愿意花在她身上的钱越来越少。而桃夭，还在不断在出升级换代产品，美容效力越来越好，价格也是越来越高了。没有足够的钱，她的美貌也将无以为继。

上一次供养她的男人，嫌弃她从来不会哭，很快就甩了她。据说现在有小部分她们这种女孩子除了使用桃夭，还在购买一种叫做力巴多胺的东西，来让自己泪水充盈感情充沛。这些男人们的花样也是越来越多了，可是，那种力巴多胺，比桃夭还不知道贵出多少，怎么用得起？

不过，据说，那东西有个神秘的好处，可以让人重新感受情窦初开时的辛酸甜蜜的浪漫感觉。那倒真是很稀罕的。

关雎心想：甜蜜而心酸的爱的感觉，那一定是很美好的感觉吧？不过，真是天价啊！我什么时候能有足够的钱，感受一下爱的感觉呢？

她这样想着，与其华擦肩而过。

她早已忘记了，自己当年的脸上，曾经因为看到心爱的男子，而飞起两朵娇羞的红晕；也早已忘记了，她曾经为了爱一个人，流过多少珍贵的情人泪。她不知道自己颠覆了很多人的命运，如同那棵都城南庄的桃花，并不知道自己永载史册：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后记：陶渊明在《桃花源记》里说，最后一个寻找桃花源的人，是南阳刘子骥，自他之后，桃花源这个地方便成了传说，再无问津者。然而，那里曾经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最悲哀的，不是我们再也找不到桃花源，而是我们终于再没有人去信，因而再没有人去找。

真爱一如桃花，最后终成传说，再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