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分钟前我给我爸发了一条微信。“爹，我忽然觉得，你从小就不在我身边，我心里会不会缺了一个很大的叫‘爸爸’的洞啊。”

五分钟前我一边抽着纸巾擦眼泪一边胡乱地点撤回，妄图挽回矫情之下犯的错误。

操你妈微信，超过了两分钟。

2.

我一个月前结束了我短暂而愚蠢的初恋，有如每一场狗血的电视剧里会出现的情节，我们频频地分手又复合，后来我们终于分手，他也终于在我之后坚定地去追他喜欢了五年的姑娘，我成了一首调子高昂的插曲，在每一次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走出来的时候，又被他一个注视那个女生的眼神击败，溃不成军地去散发着恶臭的厕所痛哭，分不清是被冲走的大便更可怜，还是我。

提起他来当然和这篇文章有关系，因为我曾经叫他“爸爸”一一别笑，这段恋情我能细细展开上百个比这更可笑的举动，所以先别笑。

我其实不太明白一开始为什么要和他告白，现在我们可以简单地把它归为青春期的荷尔蒙爆发，炸了所有人一脸，正巧他也在爆炸，我们两个炮竹就这样稀里糊涂在了一起，我没细细思考是否喜欢他，只是想着，就这样吧。

我们就这样瞎凑和了几个月，他在冬天给我披上带着他体温的衣服，在夏天给我擦掉脸上的汗水，因为迟到被老师骂完之后递给我他买的冰棍儿，为了配合我奇怪的饿点总是把早饭留到午餐时间前才吃。

铺垫了那么多，希望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能让我曾经有过的想法变得不那么傻逼，我曾经有过的想法是，多希望让他就这样照顾我一辈子呀。一一好了，现在可以笑了。

在我和我他最好的时候，我们除了睡觉，要么在用手机聊天，要么见面聊天。

那个时候我和他说我喜欢的男生类型，高一点儿，胖一点儿，但是是一个比较灵巧的胖子，而且不是太帅的那种，于是他很夸张地笑，那和我八杆子打不着啊你喜欢我做什么，我也哈哈大笑，说些遇上了你标准都吃屎了呗的肉麻话。安静下来之后，他说，和你爸爸很像嘛。

我吓了一跳，但是还是瞎问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爸什么样，于是他开始絮絮叨叨有一次见到我和我爸爸一块走的时间情景，我已经走了神没在听，他说完，我随意附和着，嗯嗯对啊是和我爸挺像。

他又说，“看得出来，你挺缺父爱的嘛。”

“哈哈哈，那这样吧，我叫你爸爸，你给我补点儿父爱。”

“好呀，乖女儿。”

那之后的接吻有股子乱伦的味道，但是我开心得不得了。

后来我一直叫他“爸爸”，我反反复复地用语言和文字，来感受每一次叫出这个称呼时，心里几乎是要满溢出的幸福。

他不肯和别人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打着朋友名号厮混的时候，他被别人开那个姑娘玩笑脸红的时候，他和我说对不起他毕业了必须和我分手，因为他答应了别人毕业要去再追她一次的时候，他嫌我陪他去网吧很烦却不知道我从小到大没进过满是烟味儿的网吧的时候，他让我和所有异性朋友保持距离的时候，他查我手机的时候，喜欢他的姑娘给他发的暧昧消息弹出来的时候。我都想，他是爸爸嘛。

3.

我爸妈好像是自我有记忆开始分居的，想想这是有多可笑，家属区到办公室，大概是两百米的距离，他也常常睡着办公室里一一当然没有那么忙。后来搬家了，新的家属区里办公室好远，我上了几年小学，才知道别人的爸爸原来每晚会回家，我和我的小同桌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对方，“你爸爸每天晚上都回家?!”“不回家要住在哪?!”

后来他四处颠簸，每次他们吵架我妈都会把我的衣服从衣柜里拖出来，让我去找我爸，我也忘了我从多少岁开始一个人坐汽车火车甚至飞机，去各种不同的城市找爸爸，后来我才知道这原来还是件有点值得炫耀的事儿，我说我独自出门的经历，去过的城市好玩的风景时，总会有“你爸么就不担心你吗”的问句，我说不担心时，又总有一两声不知道带着什么情感的惊叹。

到现在依旧如此，前几个星期他说想回这座小城市，我没一点儿欣喜，过了几天他在微信上和我说，妹妹，计划破产，没法回了。我和我妈说他没法回来时，我妈扯着嘴角嗤笑了一声。

他们好像已经有一年没说过话了，我在他们中间传达着断断续续的句子，大部分关乎钱。

我们家曾经有过一段很穷的日子，那段日子穷到什么地步呢，穷到没钱买菜，吃了几个月外婆乡下种的南瓜，那段时间我爸赌博，我也是第一次见识到了高利贷还真会放“再不还钱要你小孩的命”这种话，于是小学一年级的我放了学也不敢往大门走，看谁谁都像要来拿我命的王八蛋。那个时候我还学会了对每个打电话来家里找我爸爸的人说他已经死了，但是小孩子还真是挺没用的，别人说我是警察我就能什么都招了。

这种时间带给人的巨大不安全感，到现在我都没法完全忘记，无论我爸给我的卡上打了多少零花钱，我都会第一时间取现或者花掉，我朋友看我这个习惯，总是指着鼻子骂我挥霍，但是我真的经历过小时候的压岁钱可怜巴巴地攒着，到最后全被拿出来还钱了这种事儿，那个钱当然连利息的零头都填不满，可是那真的是一个小孩对她来年的所有小玩具，小零食，小冰棍的期盼。

而我妈妈现在和我爸所有歇斯底里的冲突只会是因为他没有按时打生活费，也是很情有可原的，毕竟身为一个成年人，她明白没钱了不仅仅是没了小玩具那么简单。

我爸倒挺为这段时间自豪的，觉得这跟男人脸上的疤痕一样是一种象征。他常常说，妹妹，你应该拿我这段故事写本书，我总是嘲笑他，爸，那是你没听说过真正的传奇。

我倒听过很多比我爸更悲惨，更一波三折的故事，但是我终究没法对别人感同身受，就如同我和我爸妈，这三个共同经历了同一段悲惨的人们，却依然无法相互理解我们内心里，真正被破坏掉的是些什么。

所以嘛，我们三个并没有同病相怜，从此相爱相惜，我们依旧用能抓住别人软肋的这一资本，疯狂地互相伤害，直到现在。

4.

他其实算是个有故事的人。

弹过棉花弹过吉他，发过财破过产，开过饭店开过厂，当过兵做过生意，快五十了的年纪也能在大街上和别人掐，永远带着脏话。

我看过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有一张是那种上了妆，正正经经的摆拍，照片里的他打着头油穿着皮夹克，意气风发。后来他们公司拍宣传照的时候，他拿了一张给我看，我一眼看出来那就是他几十年前的表情与姿势，一模一样，几乎让人看不出来这几十年，他除了年龄增长，还经历过什么其他的变化。

但这两张照片的间隔里，有着千金散尽，有着朋友一夜消失，有着东山再起，有着朋友忽然出现请他吃饭，有着夫妻间拿刀相对，有着一些暧昧不明的姑娘，有着一个曾经特别黏他现在只会要零花钱的闺女。

而现在的他依旧为生活奔波，不在同一个城市呆上超过一个星期，每天都忙碌着。

所有也不知道知道他夜深人静的时候会不会突然失眠，回想这所有的一切，然后起身去随便加入一场不符合他年纪的狂欢，用酒精或者随便其它什么堵住他心里的洞。

5.

今天是中秋节呀，他回家了，或许我过一会儿会去把他手机偷过来，删掉我给他发的那条微信。

当然他已经看到了，他的朋友圈动态早就暴露了他。

他只是没有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