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偶尔也应该和人交流一下。”
妈妈是这样说的,她这么说的时候,嘴角笑容僵硬,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知道那种感觉叫做痛苦,但是她所经历的情感,却无法传递到我的心里。
“一想到你得了这种病,我就觉得心脏一阵一阵地绞痛。”
我知道我得了什么病,也知道绞痛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却无法体会到她的感觉。
就像是鲜艳的花朵在我的面前盛开,我能看到花朵的存在,能看到它的色彩与形状,甚至能分析出园丁工作时的心态和用心,但却感受不到那种美带来的惊心动魄。
刚开始我并未感觉到自己与他人有何不同,但是青春期后,我便明白自己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对身边的人礼貌有加,对陌生的人投注善意,只是因为从根本上缺乏怀疑对方的本能。
值得庆幸的是,上天在并非在所有方面都对我有所亏欠。
12岁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具备强大的反应能力,刚开始,我只是觉得我反应很快。
“谁能告诉我这道数学题的答案?”老师用粉笔点了点黑板,那是一道小学奥数题。
那个年头的难题一共有两个方向,一个是考验逻辑,需要找到隐秘或者简便的方法,才可以解出答案,另一个方向则是依靠强大的计算能力,打个比方的话,有些人可能永远无法计算三位数的乘法,因为当他们用模拟笔算计算出三个数字之后,求和的时候却会发现他们的记忆里已经缺失了几个数字,而且也无法把数字转化为图像在眼前模拟笔算,因此看起来三位数的乘法只比两位数乘三位数复杂一点,但实际却有可能触碰到一个人的计算上限。
而有一类题目就是如此,解题时没有任何诀窍,唯一的诀窍就是计算速度,比如冗长的算式,算得快的人可能两分钟内解除答案,而慢的人,则会碰到“解这道题”,还是“放弃以后想办法在其他题上拿分”这样的抉择。
老师在黑板上的那道题就属于后者,纯粹依赖计算速度取得结果的题目,我计算出答案的时候班里鸦雀无声,老师也铁青着脸,他问我是不是作弊或者提前看过题目。
“不是。”我说。
我觉得很有趣,这道题不是很简单么,简单得一眼就能看出答案,所以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会做。
看我不像撒谎,他让我下课的去他的办公室,也就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拿出了他的习题集——那果然是个备课极其认真的老师,他的笔记本里记满了历年的经典考题,并且标注了每一年的更新记录。
他从奥数的范围里挑出几道题,丢到我的面前。
我扫了一眼,半分钟后,报出了答案。
他皱了皱眉头,又丢过来几题,这些题目很长,我心中腾起一阵淡淡的焦躁,但是还是准备报答案了。
“不用了。”
他把本子抽了回去,双手紧握,十指交叉,放在面前的桌面上,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我明白了,就算你并不是真的会计算这些题目,能把这些答案挨个儿背下来,也足以说明你的智力水平了,”他沉吟了一下说,“你是天才,只有高难度的题目才可以把你暴露出来。”
这条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全班,全年级,甚至全学校的一半人,都知道有个六年级的学生心算如流。
会有很多人来我的班级看我,有些是仰慕,有些则是在见我之前,把我想象成脑袋比身子大的怪物。当然,被人崇拜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不懂什么叫飘飘然,但是隐隐约约还是有一种膨胀感充斥了内心,我有和人说话的欲望,有把这种能力分享给别人的欲望,尤其是分享给最重要的那个人!
但是还没来得及展露优异的天赋,上天就馈赠了我一次打击。
放学后走在路上,突然被四个流氓拦住了。
为首的是个戴鸭舌帽的矮瘦男生,眼角上吊,嘴唇稀薄,看上去满脸邪气,他堵住我的路,然后平伸右手拦我。
我弯腰从他的手下面钻了过去,一切都如此自然,我不觉得这是在丢人。
“站住。”
我没有理他,而是内心持续地演算一个算式。
我想他是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吧,总之我觉得背后一痛,就像被火灼了一把一样,思考被打断了,回头看去,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在地上打滚。
“你是天才就可以不理人吗?”
四个人说着,把我包围起来。
“学习很好是吧?”矮个子瞪着我,“看不起人?”
“学习一般,没有看不起你。”我只是淡淡地回答。
但他的表情突然就扭曲起来,我仿佛能看见他心中无名的火焰,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股力量压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小腿后侧被人一绊,就躺倒在地。
一件外套罩在我的脸上,连绵的拳头打在我身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停止。
不算很疼,这是我最直观的想法,我觉得他们并不是真心想打我,或许只是想发泄一下怒意吧,这些怒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何能从这些怒意里,感觉到忌惮和压抑?
等我重见天日,他们已经离开,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刚刚罩在我脸上的外套垂挂在矮子的背后,灰尘扑扑的就像一条破抹布。
我爬起身来,开始思考新鲜的东西。
也就是那一天,在我的眼里突然有了人类的概念,他们会愤怒,会哀伤,会投鼠忌器,最关键的是,他们有情感,但是,这种情感并非完全不能琢磨,比如四个人打我的拳头重量也不一样,那个把我绊倒的人明显落拳狠一点,可能他是四个人当中的打手吧;为首的矮子出拳很密集,但是力量并不大,他可能是个有一腔狠劲,但是又心有顾虑的人;另外两个人落在我身上的拳头则很轻,让人觉得他们只是做做样子。
原来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完全可以从他们的外在表现进行逆向推理,那么如此一来,我就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有情感的人了。
我试着露出一个微笑。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突然开始了一种名为“交际”的行为。
我开始和同学有交谈,模仿他们的话题,把和AB之间的聊天,作为和CD聊天的谈资,用近乎重复的话题拉近和别人之间的距离,因此开始有人对我笑脸相待。
我回之以笑容,看上去开朗活泼。
我追随着暗恋的人走过初中,高中,一同考上大学,我并非因为自卑不敢表白,而是内心非常清楚恋爱的代价,但是,懂得代价和牺牲,并不代表就一定能虏获爱情,高考结束的这一年,我手中捧着的玫瑰花在雨中枯萎。
据说那个人父母离异,她带着悲痛高考,考完的当天,就乘飞机去了千里之外,把余生相见的概率,变成了一个未知数。
我失去了表情,或者说,失去了伪装的动力。
我不需要和人类接触,我的出类拔萃已经可以给我带来足够多的收入,生活根本没有问题,妈妈不愿意做饭我就请了保姆,反正我对存钱也没有足够的欲望。早早就买了房子,在城郊置业了一套别墅,然后在家上班。
没有结婚,孑然一身。
刚开始妈妈担心我的人生大事,为我张罗相亲。
于是我相亲了很多次,见过很多女孩,有身材矮胖的持家女子,脸上挂着让人放心的笑容;也有包臀裙长腿高跟鞋的妩媚女子,一见面就让我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欲望在蠢蠢欲动。
但是只有欲望,没有情感。
无论我见多少女孩,我都隐隐约约有种和对方不会产生任何联系的感觉,我和其中几个上过床,对她们很好,也很温柔,尽管是我一面之词,但与事实已经相差无几。最后大家哭着分手,我也哭了,但是我内心的情感却很平静,就是单纯地想哭但并不觉得伤心。
我似乎对女孩子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那种经过逻辑推演的最佳应对方案,加上一直以来彬彬有礼的态度,导致我经常迁就相亲的女子,一起玩到很晚,只好带她回家过夜,然后发生关系。
后来父母不再逼着我相亲,一是我不用逼,二是他们觉得相亲也没用,三是和很多女孩分手,大人们也对我颇有微词。
我被放逐在自己的别墅里,存款的数字迅速上升,生活的欲望迅速下降,也就是这时我的母亲说。
“你偶尔也应该和人交流一下。”
和谁呢?
“去社交网络吧,在网上应该有很多人和你聊天。”
但我只是偶尔上上游戏论坛,看一下最新的攻略,偶尔看看玩家的心路历程,我对和人互动毫无兴趣。
父母实在看不下去了,妈妈只好很头疼地跟我说。
“要么你去玩游戏吧。”
“啊?”
“你看看什么游戏火,进去玩玩,和别人有互动,应该也能认识点朋友。”
“哦。”
“对了,你要起个容易被人搭讪的名字。”
“嗯。”
妈妈说到这里,看着我的眼睛,突然很无奈地笑了。
“性别选女,这样和男玩家和女玩家都容易聊天。”
我点点头,也就是那天,新ID“新手指引”诞生了。
女性角色,ID容易搭讪,有很多人找我聊天,冥冥中仿佛缺了点什么,不过对我来说,这就是生活全部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