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于我们而言，注定是一段不平静的时光。

人来了又走，酒喝光了又有，笑了一个夏天的蠢货，骂了一整个夏天的傻逼。

只差把整个世界都染成坚硬的灰色，然后一锤砸落，支离破碎的落幕之下，或许又是一片绚丽的星空。

荣仔走了之后，就只剩下我和敏哥。而三天之后，他也要启程了。

敏哥留着和我一样的刘海，他的身材不是很高且消瘦，自我高中见到他的时候，他便是这幅模样一直到现在也未曾改过。他的话极少，只是他懂的东西却是永远要比我们多。

在我们才刚接触电脑游戏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网吧里小有名气的甩狙王，我们在等着看哈利波特第六部电影上映的时候，他却已经把原著小说看了个通透，而等我们一个个坠入情网的时候，我就总感觉他是不是要遁入空门了。

他是一个尊崇实践不屑于废话的人，就好像高三那年我们三个在街边吃烤串遇见两小混混喝醉酒调戏烤串的姑娘，我和荣仔正看热闹的时候，他只看了眼抽着烟就把酒瓶子握到了手里，一声不吭的走过去把啤酒瓶往地上一砸，说了声再吵吵试试？把两小混混吓得傻眼了都，你看，酷不酷？然后我和荣仔拍着手就冲了上去，不上去不行啊，这一对二的，可不能吃亏！

敏哥喜欢抽烟，不过他只抽一种烟，软壳的利群二十块钱一包，粗略算算至今怕是有四、五年的烟龄了。

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忽然喜欢上了抽烟，香烟这种东西我也曾在中学的时候尝试过，只是味道太呛，加之彼时钟爱的只是酸甜之物，于是浪费了一根中华之后便不了了之，之后也没有了再续前缘的心思。所以我很好奇在我们那个年纪就喜欢上香烟的人，它对他的吸引力到底植根于他心底的哪一处？而他对它的依赖又是基于什么心态？

敏哥没回答我，我也没深究，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墓，那里埋葬着一些人和事，注定要孤独的屹立到地老天荒。

只是终有一天这座蛰眠的墓冢将迎来一个人，他可能是掘墓者，也可能是盗墓人。前者会将你的坟墓打开看完之后小心的重新掩埋并献上一束花，而后者会将你棺柩内死寂的生灵记忆蛮狠的拖出来再上演一幕幕血淋淋的鞭尸戏码。

前者还好，至于后者，我们只能为他的人性默哀。

敏哥出发的前两天我们相约去湖边钓鱼，那时候我们一般都是白天养足了精神，晚上去钓鱼，第二天清晨再回来。

那天照旧是敏哥开车载的我，从我们这到湖边大致需要四十分钟的车程，我上了车之后有些困嘱咐他到了之后叫我后便睡了过去。

夏季的酷热并没有因为夜幕的降临有丝毫的减退，好在把车窗打开之后，借着车速便有无数的风席卷而来，于是热意消退，久睡之下竟开始觉着些许凉意。

我是被风冻醒的。

我把车窗关小了一点，看看时间估摸着再有十分钟的车程便要到达目的地，再睡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伸了个懒腰把头望向了窗外。

我没有和敏哥说话，他本来话就少，开车的时候更是不言一语，我早已习惯。

天空是幽谧的通透，辰星闪耀仿若一层宣纸之上被洒下的无数银色光点，我趴在车窗上，仍由发梢借着这风束跳舞。夜很静，只有偶然划过的车身会让我的眼睑跟着闭合再睁开，如此反复几番之后，我觉着车身的速度一缓，紧接着便停了下来。

我还未下车便是闻到了一股子浓郁的烤鱼味，被炭火烧灼的通红的铁网上是刚刚钓上来的鱼，涂满了油孜蒜料的鱼身在接触到铁网的瞬间伴随着‘呲呲’的声响，肉香蒜料香再混杂着家乡特有的酱香味道便四溢而出，借着欢呼的湖风朝着四面八方散去，简直妙不可言。

敏哥把车停好后，我和他下车提着渔具朝湖边走去。我们在的这块地方是这一片钓鱼最好的地段，下了停车道往左拐超前走个二三十米在沿着小路往下便是一圈极好的钓鱼台。

停车道旁有两三家烤鱼摊，大家都乐得把钓上来的鱼拿到这边现杀现烤，在浑着冰啤，三两个好友闲聊胡侃也是一番极好的光景。

此时的人还不多，但是陆陆续续还有人赶来，我和敏哥提着水桶快速的穿过人群朝小路走去。

路过烤鱼摊的时候我看见有三个人围在摊子前在和摊主争辩着什么，摊主有两个其中一个应该是父亲正忙着翻烤鱼身不至于让它烤焦，而那与之争辩的则是一个少女，看样子比我们小几岁，十六七的样子。

我看见敏哥挑了挑眉，把水桶慢慢放下再把烟掐灭了然后朝着争吵的地方走过去。

他朝着那里走，我没理由不跟着。

等我们走到近前的时候，敏哥皱着眉头问了句。

“怎么了？”

三个人的模样稍显老成，应该比我们打个三四岁，他们只看了我们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冲着那小姑娘，表情有些不耐烦。

少女显然是初次遇到这种情况，显得极为局促，小脸涨红着解释着什么，只是很显然对方并没有买账，于是便成了僵局。

我和敏哥听了会，大概知道了是这三个人说少女找给他们的五十块钱是假币，要让她赔张真的。

少女支支吾吾涨红了脸也说不清楚这五十块钱到底是不是自己找给他们的，大抵是一方面害怕被骗了，另一方面则是怕如果真的是自己的错收了假币会被父亲责骂，于是便僵持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三个人显然更为的不耐烦了，其中一个人似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看了看远处烤鱼的老板便朝那里走去。

只是他方才迈步，敏哥却是抓住了他。

“这五十块钱我赔吧，算了。”

敏哥掏出烟递给他们一人一根，又拿出五十块钱放到另一人的手上然后把那张假币抽出来撕了。

俗话说拿人手短，已经拿回了钱又有人递烟，他们也没理由再闹下去，挥挥手小聊几句便走远了。

敏哥做事永远都有他的理由，就好像那次他打电话给何呈夕，我知道他的初衷是什么，只是这次，我不明白。

烤鱼摊的少女和敏哥说了好几声谢谢，只是敏哥却是不理她，只是瞥了她一眼就朝着原先的小路走去，我赶忙跟上。

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在追求快乐逃避痛苦，而逃避痛苦的力量远远大于追求快乐的欲望。

我喜欢真相大白原来如此的快感，敏哥讨厌一切有关过去的话题，于是我知道，他在逃避痛苦的这条路上已然走到了极深处，我追不上，也不愿去追。

只是或许这条路上太过于孤寂，杳无人烟以至于他自言自语或者大声哭泣了无数次也无人回应，于是在某个布满了星光的夜晚，在经历了一段似曾相识的插曲之后，当他再迈步时，脚下的这条路终于到了尽头。

向前一步就是悬崖，要么说，要么死。

敏哥不想死，所以他开口了。

我们沿着小路下到湖边，把一应渔具放下，把鱼饵串上再把鱼线甩出去将鱼竿安置妥当后，我们终于得到了片刻休憩，坐了下来。

所有的动作都在沉默中进行。

我们坐定之后，借着满幕的月色与星辉我望向这片湖。目之所及，是一片深沉到忧郁的寂静，恍如人们双瞳最深处的那一抹浓郁到化不开的黑。

我打开随车带来的啤酒，独自寻思着要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一个学期，双眸望着眼前的湖阵阵出神。

而后我看到有一团东西飞过我的眼帘划出一道无力的抛物线落入身前的湖中。

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空的烟盒。

敏哥把空烟盒扔进湖中，低低骂了句我操。

人一旦没有了精神寄托，就比如此刻，敏哥没有了烟抽，那么所引发的一系列后果都是极为不可预测的。

如果把一段痛苦或者罪恶的不愿提及的回忆比作一池江水，那么堵住这池水的堤坝便是我们的禁忌，谁也不能靠近，而人们的精神寄托就好比堤坝中央最重要的，也是最易撼动的那一块磐石。

烟便是敏哥的那一块石头，如今磐石已空，一时之间又找不到代替的物什，所造成的后果便是叹息后的疲惫和回忆。

“想不想听个故事。”敏哥沉默了一会忽然站起来走进湖水中，任由冷冰冰的湖水浸湿了鞋帮。他没有看着我，只是望向更深的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握着啤酒的手抖了抖，没有人会拒绝一个故事，更何况描述的人还是我的兄弟，于是我说，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