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醒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眯眼看才07:15。混沌的脑子有一半还在梦里的山脚泥石流里着急怎么脱身,一半在7月22日已天明中纠结要不要早点起床,趁太阳还不大慢悠悠去乘一趟公交,到那片礁石公园走走……
app上弹来一条引用台词的广告推文:“假如再碰不见你,祝你早午晚都安”。
心里呵呵一声,关屏翻身闭眼。
这是最焦躁的一次七月。我把所有期待和被期待通通砸碎逃走,可笑得像18岁的自己。尽管清楚知道总归是要回去打扫一地碎渣,大概率又呆回到仍然什么都没变的貌似原样中……只是18岁那年觉得可以冲破一切牢笼的自己,在38岁前一天看到这样一条推文标题时才自嘲:不是每个人都能是楚门。
果然又是迷糊到十一点才起床,磨蹭在阳台上边晾晒刚洗好的衣服和毛巾,边看楼下的帆船大队又扭扭晃晃地出海了,自得其乐地盯住哪几只小帆精准在两分钟内又东倒西歪了。所以不例外又是晌午饿极了才出门,每年一次的远行用“旅行”二字远不及“找一个远方呆着”于我更为贴切,早起和赶景点排队从不会发生。主观地说是自在,客观地说是懒。
从礁石公园出来的下午,沿海走,不见尽头暴裸在西晒下的公路在明示我:躲是躲不掉了。滚烫的日光追了我一路,像落地那晚台风刚过的凌晨,荒凉的沙滩上我猝不及防地淋了一场大暴雨,此时的汗就像彼时的雨,让我洗了把脸。我用暴走结束了37岁的最后一天。
人生第二次阳历阴历吻合在同一天的生日。
可海的尽头边的那一扇门,我还没走到。
可能那只翻船的帆船上,就是我。
天黑后回到公寓,阳台外环山公路和海湾对岸又已亮起成排整齐的路灯,我昂头用力聚焦上空,可惜了这漫天的星辰,被人间烟火夺去了光芒。海滩上仍有欢喜烂漫的人们燃放烟花,一声声砰砰开出红橙蓝绿的光火,此起彼伏地喊着每一个房客“别睡,起来嗨”。
吹蜡烛的转点时刻,能大言不惭的愿望只有“一个月暴瘦十斤!”
终是灌醉了自己收了尾。38岁的前三个月里,猛然断了外卖的同时每日三餐饱腹到从106长到了130斤,脂肪应是挤压到了心脏和脑子,一度浑噩……
困局一拉长便是五年,我在蔓延开来无处不在的挣扎里、在每年至少三回合的炸裂里,摸索过些许假模假样的来自外界的安抚,在迷糊中又不得不看清了那些人事物的嘴脸,包括满目疮痍的自己。最终无非仍迂回于“我想要”及“我应该”的自我辩驳里。
38岁的第一个午后,接着暴走,沿乌山头环山路,没有了昨日的烈阳,气压却低了,路程更长了。全身湿热闷燥,就是日子里是与非的拉扯黏着,不配徒步又被迫徒步的拖鞋让双脚磨红起泡。我被挤压的心脏和脑子,爆浆了,哭了两天两夜,事出有因又歇斯底里。回程前一晚公寓故障停电的几小时里,搬了椅子坐在阳台看一帧一帧黑下来的海天,每一眼里更深一层的绝望,又生发出柳暗花明的点点星光。直到凌晨四点,我看到在与自己告别,画面百般真实。
就像37岁的最后一场梦,双脚陷在泥石流中,我甚至不敢动弹,只望眼欲穿地看泥浆一股一股涌动去远处峡谷间的出口。
退房去机场前的收拾行李,永远是一个魔咒般存在的烦躁,恍惚间的“过图”回“旧地图”,是结界间最空洞的交替。
广东,我总算来过了,只是惠州的一片海湾。这个与我何干又与我相连过的地方。
第二轮台风即来,楼下的海滩又被封控。来时空,去时空。
回家后的第三晚开始,突如其来的病痛,从头到耳,从耳根到脖子,拉扯痉挛,冷汗低烧,毫无食欲,生日许的愿终于以一种“总是得还”的方式显灵了。熬病的半月间不意外地认真扫了一地被自己砸碎过后的渣子,每一份亲密关系,都向我发出了致命的吼叫,每一天不分昼夜,来电或短信或直面的质问。没有任何实则高深的问题,却非常完整性地呈现出“”道不明“与“听不懂”间的相互否定,唯有愤怒是我们共同的情绪。
有人说:生活就是这样,你不能自私地只为自己而活。
有人说:你不要让我失望。
于是“委曲求全”被冠以奉献的精神、牺牲的伟大。也巧妙地给“无能改变”盖上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遮羞布,将“我无能”偷换成“没办法”,而“没办法”的内核即是“我都是为了他/他们”所以“我只能这样”。完整的逻辑闭环。
至于为什么会甘于“无能”,无非是改变现状基于改变自己,需要太多力气去直面动荡里的不安全感。为了预防掉改变过程中的“不适”,所以选择躺在自己的“舒适圈”里总结人生之无可奈何的没有选择。
于是又多了那么多的自圆其说——
“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折腾什么!”
“做人不能太任性,要以大局为重!”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以及“都是为了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就过吧”,他们成了将全部精力寄望于孩子身上的焦虑父母,在“自我放弃”中对孩子声嘶力竭道要克服一切困难努力学习改变命运。而在孩子视角中——他们抱怨生活的不幸——他们没有改变自己——他们不改变都是因为有我——我是让他们维持不幸的人……
到底是父母在更多地迁就孩子,还是孩子在更多地迁就父母。敢于思考这个具有反驳性问题的人少之又少。有多少孩子或曾经作为孩子的我们,历经过“儿童亲职化”。
谁又曾想过,要孩子克服一切困难成为“优秀的孩子”同时,自己是否已克服一切困难成为了优秀的大人。当自己没有勇气去改变的时候,又何来的底气要求孩子不将就?我们总在“原谅自己”中自洽式地放大了“言传”,规避了“身教”。因为“身教”的代价起点是在审判自我的过往、推翻自我的习惯中生出剧烈的阵痛。
谁都爱看楚门最终站在剧场尽头张开双臂、鞠躬谢幕,而在那一叶帆船上历经的风暴与海啸,无几人可共情。
推开门前“导演”叫住他,苦口婆心的一番话戳中了多少人害怕的“阵痛感”——
你无法确定“外面”一定比“里面”好。
而“里面”一定比“外面”更安全。
这里是你最安稳妥当,不用费更多力的地方。
八月,昏厥进急诊室的那个夜晚,验完血拍完CT躺在病床上输液时清醒过来,我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灯,白光中闪过每一个人的脸,我想象着此时此刻的他们正以怎样的姿势酣然入梦着,以及再过几小时醒来后又会以怎样的话语发来短信或拨通电话,继续声讨他们对我的失望,继续据理力争着规劝我:“只要你听劝,你不会不开心不幸福的”,这些年如此的轮回早已数不胜数,从我曾诚实地表达了不幸福开始,从我小时候被教导要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开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各人的幸福感,是需要被外界的定义来肯定的。
我也曾认可过忍一时会风平浪静,却也自证了退一步并没有看见海阔天空。
从医院出来走了几步路时才突然发觉左腿膝关节也摔伤了,单脚跳到街边等车时看了眼手里CT单上“脑部未见异常”几个字,突然噗呲笑出了声,心想我这脑子若是真就此摔坏掉了,于很多人而言,我也就没这么麻烦了,被迫摆烂等投喂时,便不会再有七七八八与他们背道而驰的念想。
至今谨记后来有人对我说:“又不是我们让你进的医院!怪谁!”
我挂断了一些来电,删掉了一些人,杜绝了一些“有问必答”之后,我的病好了,食欲也恢复了。
只是丧失了表达欲,我接受了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才为常态。自顾自起码有益身体健康。
十月,最后一个“过往的人”离开时对我说“现实点吧”,我没了任何情绪起伏,只想说“一路走好”。
38岁开端的三个月里,我终于亲手给困顿多年的人事物画上句号,处理完一摊子“历史遗留问题”后结束了过往的生活状态,分割了38岁前的自己。
这睁眼闭眼间数十年的人世里,没有太多无能改变之事,多的只是无能之人。
我们都有在“权衡利弊”后于安全与冒险中择一的权利。曾几何时有人说“只有小孩子才做选择题”,我更想说只有婴孩才“既要又要还要”。成年人的世界更多需要舍与得、得与失之间的兑换,大可不必为自己开脱于“无可奈何的不得已而为之”。无奈之举也是选择。
假如再碰不见你们,祝你们早午晚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