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流夕。我是一条鱼,生活在古夙河里的鱼。
我只有七秒记忆。七秒就是我的一生一世一辈子。
我喜欢被这样安排的命运,因为可以不用刻意去记住和忘记那些风生水起的往事。
我喜欢独自游曳,因为了无牵挂。
我不记得爱过谁或者被谁爱过,也记不得恨过谁和被谁恨过。我想,恨我的一定比爱我的多。
我喜欢残阳映水时候探头出水面,夕照那么温暖也那么惨烈。傍晚的古夙河像流动的古老记忆,有时很温暖,有时却很孤单。
六秒前,我探头出水面。
夕照瑟瑟,染红半边河面。一只白鹭飞过,寂寞的倒影在古夙河面划出一道尖锐的痕迹,像是记忆的伤口。
然后,所有的光亮在一瞬间倾圮,再然后,虫声四起,月笼山河。
星空下,那只白鹭单脚站在苇水边,黑色的风吹过它白亮的羽毛,猎猎作响。
他盯着苍穹中最微弱的那颗星,倔强而孤单地站成一种绝望的守侯。
也许,他每日夜里都在守侯,只可惜我不记得他守侯了多久。用我的生命来丈量,也许是几生几世。
我叫玄。七天前,我爱上古夙河里的一条鱼。
她身披闪烁夕照温暖的鳞片,眼睛里却装满了黑夜的孤单。
我知道她不是古夙河里最漂亮的鱼,我曾见过古夙河里有好些比她更漂亮的鱼。
但我就是爱她,我也只爱她。
我爱她,可是我却不能靠近她,因为我是一只飞鸟。
我知道每当夕照流苏、古夙河里波光鳞鳞的时候,她都会把头探出水面。
也许是古夙河里的水太冷,所以她才喜欢夕照的温暖。我想。
我不知她的名字,她也不知我的名字。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每当古夙河水被夕照染红时,我都会飞过去,把自己倒影在她面前。
我想也许这样她就会记得我的模样,也许这样,她就会知道我爱她——以我的方式。但我每日傍晚也只飞过去一次。
她那么喜欢夕照,总是出神望着天边,忘了时间,忘了流水,直到苍穹上缀满星芒,夜色四起。
夜晚时,天最西面有一颗很微弱很微弱的星星,总是努力地一闪一闪,像极她夕照里的眼睛。
于是,夜晚时,我总是站在苇水边望向那颗星星。希望她不会孤单。
五秒前,我游过一棵歪柳时,听到一声叹息。
流夕,我可怜的孩子。
我转过头,看见一位全身黎黑的婆婆。她爬满皱纹的额下有一双慈悲洞明的蓝眼睛。
她看我像看一个病弱的婴儿,满眼怜悯。
于是我游过去。
我问她,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叫流夕?满怀敌意。
孩子,我叫堆烟。我是古夙河里最年长的巫鱼,也是唯一有古夙河所有记忆的鱼。
她像一位祖母,宽恕我的不恭。慈祥地笑。
她说,流夕你是古夙河里最孤独的鱼。
她说,流夕你游水时的样子都那么孤独。
她说,流夕你是让人看着看着就想给你夕照一样温暖拥抱的孩子。
于是我笑了。我说,堆烟婆婆,你能给我一个拥抱么?
堆烟婆婆拥抱了我,好温暖啊,真的像夕照一样。
我突然就哭了,我听见古夙河水稀里哗啦响。
她说,孩子,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棵歪柳爱上了古夙河里最美的鱼,于是他就站在河畔为爱情而忠贞坚守。春夏秋冬斗转星移,古夙河带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带来了许多陌生的身影。歪柳静静守望着他爱的鱼,一守便是七年。
堆烟婆婆温润的呼吸从我耳边抚过。七年是多么长的时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有七秒记忆,转眼就是一生一世。
最后呢?堆烟婆婆,那条鱼答应歪柳了么?
没有。
为什么啊?
因为巫鱼不可以有爱。
为什么巫鱼不可以有爱啊,堆烟婆婆?
这就是古夙河里巫鱼的夙命。
夙命?
流夕,那是一种隐秘而确切存在的规定,你不能违背,你也无力违背。就像你命里注定只有七秒的记忆一样。堆烟婆婆望着我。
我看见她游走了。我看见歪柳下的堆烟紧紧拥抱她。堆烟是七年前古夙河里最美的巫鱼,这是古夙河畔广为盛传人尽皆知的事。
我听见堆烟叫她流夕。于是乃知道她叫流夕,像夕照一样温暖的名字。
我看见她在堆烟怀里像个委屈的孩子,哭得梨花带雨。整个古夙河都呜咽了。
天上渐渐飘起小雨。
我听见堆烟说七秒的记忆就是流夕的夙命时,心里突然就一明一灭的。空荡荡的风穿过我的身体。
我想在她七秒的一生一世里温暖她。什么都可以。怎样都可以。
我不会像那棵傻兮兮的歪柳一样。我是白鹭,会飞。
我说过我只会以我的方式去爱我爱的人。
流夕从歪柳下游走了。
我看见堆烟对歪柳点了点头。
天空划下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古夙河。霎时,古夙河剧烈翻涌起来,白浪滔天,青紫色的泡沫拍打着河边的古石,许多许多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古夙河底传出来。
堆烟答应歪柳了!
她是古夙河里唯一带有最长记忆的巫鱼。她用生命抵触了夙命。上苍惩罚她带着古夙河里所有的记忆灰飞烟灭。
雷电大作的夜色里,歪柳突然开花了,古夙河两岸飘满了飞絮。许多许多新的柳条从歪柳每条枝干上挤出来,迅速吐出嫩芽,嫩芽很快长成碧绿修长的叶子,血红的茎脉清晰毕现。
我惊鄂地张着嘴看着这迅速变化的一切。
只见绿叶迅速变黄,一片一片凋零下去。每一片黄叶上都有堆烟清晰如画的容貌。
第一片叶子落进古夙河里时,翻滚哀号的古夙河立刻安静了下来,像一面镜子一样,然后所有黄叶一齐铺下来,铺了整整一个河面。古夙河又像往日一样平静了。
我看见歪柳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开始干裂。
四秒前,一道闪电从我头顶划过。
我回头时,那只白鹭还单脚呆立在苇水边。闪电过后,又融进夜色里。
四周静的如坟墓一样,死亡的气息笼罩在古夙河上。
我很害怕。因为没有夕照没有星空。
我贴着水面,小心翼翼向前游。一股猛浪突然把我掀上半空,后面涌来的浪从四面八方拍打得我快要窒息了。我听见许多鬼戾的声音从河下面传上来,深洞而又尖锐。
就在我被巅地快要筋断骨折时,古夙河岸飘起了柳絮,浪涌渐渐平息。
许多许多黄柳叶从后面铺过来,我看见每一片叶子上都有堆烟婆婆的容颜,她们一齐朝着我笑。
我听见堆烟婆婆说:流夕,我的孩子。前途未卜,你要比想象中更坚强地活下去,等那个能给你生命意义的人出现。
我突然想起我临走时和堆烟婆婆的对话。
堆烟婆婆,会不会有一棵歪柳像守侯你一样守侯我?
堆烟婆婆点点头,清澄的蓝眼睛温柔地看着我。会的。孩子,但他不是一棵歪柳。
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为我痴守的,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什么都可以。怎样都可以。
我看见堆烟婆婆的眼睛黯下去,哝哝念叨着:什么都可以…
我突然觉得堆烟婆婆作为巫鱼,其实那么可怜那么孤单。她被那么多凡尘的道义和顾忌束缚着。
于是我拥抱了她,用我满身的夕照流苏拥抱她。
我在她耳边说,堆烟婆婆,他爱你,若你恰好也爱他。那么,请你去爱吧。因为,我也爱你。
原来,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去坚守爱情,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固执去守护钟爱的人。
堆烟为了爱歪柳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歪柳为堆烟痴守七年,一夜之间轮回四季,废尽生命。
我就在风雨飘摇的苇水边亲历了他们这一场生死之恋。我想,我也可以为我深爱的流夕燃烧翅膀,历经轮回.
流夕一歪一斜远远地游向歪柳,一定是在汹涌的古夙河里受了伤。
从来没有过的心疼。如果可以,就让我替她受那些折磨吧。
流夕离歪柳越来越近。我看见她身子两侧全是伤口,汩汩地流着血。河水一股一股流过去,血源源地流出来。
眼泪从我眼里涌出来,心如刀割。
突然那些黄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铺天盖地一齐向流夕围过去,我用尽全力振翅向流夕飞过去,耳边的风呼啸而过。
我从未飞这么快过。因为我看见黄叶围向流夕的同时天上又划下一道闪电。
闪电击中流夕之前,我用嘴衔起她飞离水面。黄叶迅即向我围过来,同时闪电击了下来。我感到后背锥心刺骨的一痛,许多许多破碎的黄叶像木屑一样四散纷飞。我白色的羽毛凌散乱坠。
堆烟和歪柳拼尽最后的力气救了我们。
血从我嘴里不断涌出来,染红了流夕整个身子。我必须赶在翅膀烧尽之前把虚弱的流夕带离一片火海的古夙河。为她寻找一方水域。
三秒前,我游向堆烟婆婆和她的歪柳时,那只白鹭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我,有堆烟婆婆容颜的黄叶也一起冲过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时,白鹭用嘴衔起我飞离水面,同时一道闪电击中了他和黄叶。
我看见破碎的黄叶和纷飞的鸟羽掉进了熊熊燃烧的古夙河里。
流夕,记住他,玄。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见堆烟婆婆的声音。
我感到自己虚弱地快要死了一样,只记得玄的翅膀上跳着火焰,他却在拼命飞。
血从他的嘴里不断地涌出来。好温暖啊,夕照一样的颜色。
我听见风吹着哨子从我身边掠过去。全身伤口都在出血,快要撕裂般疼痛。
我想哭,可是我不敢哭。我就定定地睁着双眼看玄。
他的翅膀越来越短,灰烬从翅膀后面飞落下去。他眼神如刀望向远方,额前的青筋一根一根清晰地涨起来。
玄,你不疼吗?别飞了玄。
他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拼命飞着。
我听见他拍打翅膀的声音一次一次弱下去,我的眼泪就掉下来,顺着风划向后面,划出一道道透明的弧线。
我真的不是怕他飞不动掉下去我们都摔得脑破肠流、肝胆涂地。
我只是怕他死了而我还活着。
我知道他就是堆烟婆婆说的那个给我生命意义的。
但我们是异族的——就像堆烟婆婆和歪柳一样。我们是不能为凡尘和规律所容纳的。
我突然明白堆烟婆婆在歪柳下生活七年不点头的原因了,但是我不知道堆烟婆婆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点那一下头。
玄,就算只有七秒记忆,我还是要记住你。
我一定会记住你。
我看见玄笑了,那么开心。他燃烧的翅膀照亮了半边天空。
终于为流夕找到了一方水域。
清澄浅浅的水,水底全是鹅卵石,翠绿的水草是流夕的衬托。
我想,夕照流苏时候,流夕躺在水底也可以感受到温暖了。这样,她就不用费尽周折把头探出水面来看夕照了,那样太危险。
曾经好些次,总有翠鸟蹲在古夙河畔的芦苇上虎视眈眈盯着流夕,我总是从水面飞过去,让他们知难而退。
看着流夕像孩子一般安静躺在水底,我感觉从未有过的快乐与幸福。
我甚至感谢上苍让我燃烧了翅膀,不能再飞翔。我要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温暖都给流夕,不再让她难过不再让她孤单不再让她悲伤。
只是,我再也不能带她飞了。
我没有了宽大洁白的翅膀,全身上下都是紫色的水泡,我现在这么难看,流夕会喜欢我吗?
流夕说她会记住我,可是,她只有七秒记忆。
七秒之后,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她怎么可能记得我?
两秒前,我不小心睡着了。我真的很困很困,前所未有的困。
我梦见燃烧的玄变成了一只鱼,水墨丹青的颜色。
变成鱼的玄有一双温暖如夕照一样的眼睛。他看我的时候,眼神像夕照一样温柔热烈。我们一起在古夙河里游来游去,我从没那么真实确切地开心幸福过。
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方水潭里。浅浅的水面,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远远的山,夕照暖暖。
真好。
我知道玄为了找到这方水潭费了不少气力。
环顾四周。玄呢?他在哪儿?
我只小睡了一会儿,他怎么就不见了?
我只有七秒的记忆啊。他知道吗?
七秒过后,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就算再见,我还能认出他吗?
我焦躁不安地绕着潭壁转圈。
潭壁上一块突出的很锋利的小石片割破了我的身子。
看着水里渲染开来的血,我笑了。我知道我终于可以记住他了,即便忘了自己是谁。
玄,我会和你在一起。一定。
挣扎着走了这么久,回头一看,不过七步之遥而已,血迹斑斑的草叶在风里抖动着。
刚才恍恍忽忽,好像我变成了一条鱼。
水墨丹青的颜色,和流夕一起在古夙河里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是不是要死了?老人都说,临死前会出现幻象。
可是,流夕现在怎么样了?她醒过来了没?
我不怕死,只怕自己没能救了她。
思忖良久,我还是决定回去看看。
这么长时间了,说不定她的七秒已过,就算见面,她也不会认得我了,也不会介意我现在的丑陋样子。
只要她好,一切都好。
最后一秒。
玄回来了。带着满身的血和烧痕。
玄,你看!
我在他面前的水潭里得意地游来游去,好让他更清楚地看到我身上刻的那只燃烧的白鹭和半轮夕照。
这是我绕着那个石片游了好多次才刻出来的呢!我知道一定很好看。
是的,我把玄和夕照都刻在了身上。
就算下一秒我开始新的轮回,忘了自己也不会忘了你。
真好!
玄,你看我是不是聪明!
我看见玄的眼泪掉进潭里,夕照斜斜地从水面铺进来。
我横在橘色光滑的鹅卵石上,看夕照给在微风里招摇的岸边野草渡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我轻轻地喃语,玄,我想叫这个潭做古夙潭。
你听见了吗?这是我最后一次以流夕的身份说给你的最后一句话。
我多么希望你变成我梦里那只水墨丹青的鱼,和我一起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生活在我们的古夙潭里。然后,不断轮回,不断相逢。
生生世世,纠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