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农村。围堂屋转(方言中四周的意思),鸡鸭鱼鹅。没事可做的庄稼人,会在下雨的时候串门。倚在门上端着清明刚好的茶叶,听屋檐下的滴水声。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天生的诗人。在讨论雨后的收成。茶叶来自另一个村,跟这个村进行着物物交换。我家屋后是一片竹林,春天长出笋子秋天落叶。鸡鸣狗吠,运行着最自然的规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门前的庄稼地,种出过落花生,开出过油菜花,也长出来一个个玉米棒子。老人们不必看农历,自然知道节气。爷爷在老屋废弃的宅基地种出烟叶,自制了一支烟枪。过不了多久,他会跟同样爱抽叶子烟的杨大爷交换使用。一个蹲在门前,一个蹲在田头。袅袅轻烟,转眼就到了吃饭的时候。
小孩子站在院子边上朝天大喊“回家吃饭”。四五次的回声,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头。横梁上巢穴里的燕子受了惊吓,一展翅飞进风中,成对去衔远处湿润的泥土。燕子来了,是吉祥的兆头。不是每一家人户的屋檐下,都住着一对燕子。
父亲在屋后种了很多水果,李子杏子无花果。母亲把又大又圆的黄瓜切开两半,掏出中间的籽来放在旧报纸上。他们,变成了来年的种子。他们经常拄着锄头为陌生的人指路。麦田在他们身后,郁郁葱葱的垭口在他们身后,一年四季都在他们身后。
善良,是他们留给我最宝贵的财富。
我和其他人家的孩子,都是顺藤摸瓜的好手。谁都可以徒手攀上十多米高的枝头,摘那最向阳的果子。谁家的菜园不是搭满了架子,篱笆上结满了豆角。圆圆的西红柿,嫩绿的黄瓜,扯起衣角擦过即张口。那时的瓜果,有最好的味道。那时的葡萄架下,有最好的故事。
少年锦时
夜里的村庄群山环抱,天空挂满星星的传说。王家伯伯李家婶婶摇着扇子来到我家院子,带来各家的儿子。父亲在装烟,母亲在泡茶。周围一片蛙声。我和那几个儿子一起去捕萤火虫,就着月光星辰,跑进每一片庄稼地。爷爷开始说薛仁贵的故事给后辈人听。山,沉默不语。
老人,就是故事�
不远处的半山腰有一口井,比生活在这里的老人还要老。据说是某个龙王的一只眼睛。每天早晨,各户人们打开自家大门,准时挑起他的水桶,精神抖擞地迈向半山腰。一担水,一袋烟的功夫,一里路。擦肩而过不会停止赶路,互相问话。
“吃了吗?”
“我还才起来啊!”
村里的女人挑水,没有男人们那么好的平衡感。她们会在水桶里丢进一根干净的树枝,叶子漂浮在清澈的水面上,以此来缓解脚步引起的水面震荡。这是女人温柔的智慧,像所有母亲一样。所以说女人如水。
母亲把满满的一担水挑回家,从肩上取下扁担,把两支水倒进缸里。发出最清脆的声响。这时的我才会从梦里醒来。母亲开始喂鸡,树梢上的麻雀开始觅食。门前的那座青山散发着雾气,露水和叶子交织在一起。
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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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时候的我,手持一根木棍,敲打山路两旁的露水。裤管还是湿了一大截。我在路上遇上其他的孩子,一群孩子凑到一起,走过那个池塘,走过长长的水田坎。水牛被拴在池塘边的树上,牛鼻子打了孔。蝌蚪在池塘里成群结队地摆尾,只要下两场雨,他们就会变成四条腿的青蛙。
我们可以在放学后占领所有的山头,大自然有我们所有的礼物。野果子,木疙瘩。我们可以打着赤脚,跑完所有的山路。我们背着背篓捡起山林之下的松毛松果,掰下一根又一根的干木头。这是冬天的柴火。
火堆里埋着烧起锅巴的红薯。
我们都见过打霜,我们都见过下雪。我们见过冬天的柿子挂在枝头。
冬天,女人们把床上的被子搭在板凳上晒,端出椅子坐在太阳下吃着早饭。春天,女人们背起男人的脏衣服去往附近的小溪流。一手拿着搓衣板,一手拿着捣衣棒。溪水清亮,净是春的味道,水里有泥土的香。执着的孩子,一块一块搬开上游的石头,寻找螃蟹。据说,螃蟹的壳里住着最可恶的法海。
那时的村口,有背着枪的猎人,头戴探照灯,匍匐前行在各家的黄豆地。他们都是谈天说地的好手,路过各家的时候会谈论很久。父母好客,我因此得以听到很多的传闻。那时的村里也有各种各样的手艺人,他们可以做出各式各样的高桌子低板凳。
木匠,篾匠,弹匠,他们常是走夜路的人。一路上唱着那些唱给死人的夜歌,为自己壮胆。路过一座又一座的坟墓。那时的活人怕死人,人们相信鬼神相信灵魂。那时偏僻的山坳里也住着人,旁晚时分的老人拉着二胡,吹着笛子。更加衬托出这片土地的寂静。
山外的东西还没来得及传进来,山里的年轻人还没能走出去。人和山水在这里相依为命,自我传承。
风起时谈论天气,下雨时听风雨。
……
如今,这一切早已沦为过去,化作童年二字。正在消失,写进历史。有时候,我不得不更加悲观地考量这个时代的进步。毫无疑问整个近现代史是人类历史的一个颠覆,彻底告别农耕文明,科技发明和工业进程带来了卓著的功勋,摧枯拉朽地淘汰了很多东西。时代实在是发展太快,快到我们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后果。
对我们这个国家,更是如此。对于我们生活的那个乡村,正在遭受如此。唯一能够让我安慰自己的,是我应该乐观地相信这是一个没有硝烟却异常动荡的时代,很多东西正在重新洗牌,所以很多眼下正在消失的或者被取代的东西,某一天他会回来。
这个时代的变是关键词,所以不变就成了保守。所以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任务,会用一些代价换取进步。但我认为,有很多东西值得保留,尤其是人与身俱来的东西。我来自农村,所以我时常以这里的角度反思,对比城市。我在想,有没有一种方法,既可以让很多贫困的地方富裕起来,而又不丢掉他们的天性。好像这个时代的财富正在与所谓的善良、情怀变得更加不可调和……
突然,我就不再那么勇敢地大步向前,我开始往回看。我知道这不是一个怀旧的时代,我只是相信某些正在被我们抛弃的东西,迟早要回来。
回归到人本身。
我突然就想到前不久一位农村老人感叹:快了,就要收回来了……
是的,快了。鸡栖于埘,落叶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