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火

雨欣四岁的一天深夜，她正在甜蜜的酣睡中，忽然被妈妈从床上抱了起来。

她感觉自己在妈妈的怀抱中颠簸着，并且模模糊糊的听见了急促的呼吸声。

本是夜色轻轻，月色如水，一切都沉浸在月夜中，这似乎是一个温柔的、安静的夜晚。

雨欣突然被什么惊醒过来，睁开朦胧的双眼一看，好生奇怪：天空是红色的，像布满霞光。似乎还有一些星星在红光中闪烁。再转眼一看，红光下尽是汹涌的黑烟。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走水了，走水了！”人们立即开始大呼小叫，妇女与孩子的哭声与杂乱的脚步交织在一起，将夜晚的宁静彻底粉碎。

人们纷纷从家中跑出，向北边大河边跑，几百号人一路跌跌撞撞。

跑出村子后，雨欣看见了可怕的大火。

无数匹红色的野兽，正呼啸着，争先恐后，痉挛一般地扑向村子，里面瞬间蔓延着“嘶，嘶”的嚎叫声，把人们的希望一烧而尽。

她立即把头紧紧缩在母亲怀中。

妈妈感觉到怀里的雨欣正在不住地发抖，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慌着胳膊，“宝宝乖，宝宝不哭……”

坐落在村子前的房屋，被火光照成一座座金屋。

秋后的芦苇，一烧起来就发出噼里啪啦声音，响的人心里发慌。

人们都逃到了大河边，几只船在水面上来回运送，不时有人向船上爬，也有些跌落水中。叫声，骂声，在水中响成一片。

火如洪水一样，在不远处的巷子中奔跑着，不一会儿，整个村子陷入一片火海。

黑暗中，不知谁家的孩子跌落到水中，于是响起了惊叫声和呼救声。夜色茫茫，哪里去找孩子呢？大火在往这边烧过来，一边叹息 一边想尽办法过河，没有几个人下水去救孩子。那孩子的妈妈歇斯底里地哭着，那喊声要把天空撕破。

雨欣的爸爸好不容易将雨欣的奶奶安排到一船上，之后，他背起抱着雨欣的妈妈，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好像在水中碰到了什么东西 一阵摸索，竟是那个落水的孩子，他立马用手把他提到了岸上。亲手将他送到那孩子的妈妈手中后就离开了。

天将亮时，那火将河岸烧的光溜溜之后，终于矮了下去。

整个村子下了一场黑雪。

雨欣在妈妈的怀中不断地发抖，不住地呢喃：“我冷，我冷。”待大火熄灭后，就又开始发烧，一直烧了四天。等到体温正常后，她与以前并没有太大变化。

但家里人很快就发现，这个口齿伶俐的孩子，竟变成了一个哑巴。

二、风筝

从起，雨欣的世界改变了。

当同龄的孩子去上学时，她却没有去上。不是她不想，而是学堂不收，也没人私塾愿意来。看着周围一个个孩子背着书包，欢天喜地去上学，她只能在一旁看着，怯生生地看着。

雨欣很孤独。是一只鸟独自拥有天空的孤独，是一条鱼独自享有大海的孤独，是一个人的独角戏，没有华丽的舞台，少了煽情的观众;找不到合适的对手，凑不成完美的对白的孤独。家里人也因她不能说话，死活不让她出家门帮忙卖货。

她只好一人闷在家中，角落中的花瓶，墙边的衣架，桌子上的茶壶……一切都静悄悄的。这无边无际的安静，折磨着，压迫着她，她有时会烦躁不安，甚至出一身汗。

每逢此时，她睁开双眼好似在逃避什么，忽地跑出门去。她漫无目的地乱转，直到夕阳在山。

天天如此。

这天，雨欣走在一条大河边，河边有一片绿茵茵的草地，还有一棵大柳树。

那是一棵健壮的大柳树，粗硕的树干在笔直地长了一丈高后，潇洒地打了一个弯后回旋着，又笔直地向上长，风一吹，那柳条便乘风而起，飘逸动人。

这棵树是在那场大火中唯一幸免的树，但是仍然顽强地活着，并且一年比一年有生机。据村里最老的老人说，这树在他小时候就存在了，因而成了附近出了名的神树，许多人都来祭拜过。

雨欣倚在树旁，好奇地看着：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男孩正在放风筝，他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猛地向前冲，风筝便飞了起来。他慢慢松开绳，翘首望着他的风筝，任它朝着高空飞去。他玩的十分快活，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在草地上，一会儿惬意地躺在地上，嘴里悠闲地叼了根草茎，眼睛痴迷地看着风筝，仿佛那风筝将他的灵魂带到了天空。

他似乎注意到了她。

雨欣看了一眼他，又望着空中的风筝。

空中突然起了一阵风，风筝立刻剧烈抖动，似乎摇摇欲坠，雨欣不禁赶紧跑上前 想用双手接住风筝。

可是，空中的风筝仅仅是晃了一下去，继而平稳的飞行。当她意识到它是不会掉下来的，为自己刚才的动作感到十分羞愧，不禁吐了吐舌头。

风筝又升高了，像要飞进云眼里。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的风筝正朝着她的方向移动着，并且周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雨欣低下头，看见那男孩正朝她跑来。他比她高很多。

“想玩风筝吗？”他问。

雨欣微微摇了摇头，把头埋进衣服里，但眼睛仍望着那风筝。

“玩吧。”他把线递了过来。

雨欣看着他，一时手足无措。

“给，拿着。”他把风筝递到她的手中。

雨欣稍稍犹豫了一下，有些拘谨地接过风筝。

“跑！”他喊。

她在草地上尽兴地奔跑，风筝在空中忽上忽下地翻滚。她笑了。男孩在旁边极快乐地望着她。

不一会儿，她的脸变得红润，沁出了一粒粒汗珠，两片苍白的嘴唇也有了颜色。她突然停了下来，好像有了什么想象，久久凝望着风筝。

不知为什么，有两道泪水顺着她的鼻梁向下流……

那个男孩走了过来。

雨欣把风筝还给他，向她摆了摆手。

“你要去哪里？”他问。

听到这句话，雨欣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紧张地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嘴，然后摆了摆手。

男孩看到她如此窘境，先是一愣，然后微笑着说：“没事，我懂一点手语。”

雨欣听到后，慢慢抬起了头，怯生生地看着他地眼睛。

“我叫四瓶。你就叫我瓶子哥。你叫什么名字呢？”

“雨欣”。她连忙用手势表示。

“你刚才哭了。”他说。

雨欣点点头。

“再见，瓶子哥”。她扬起小手。

“再见，小雨欣。”他竖起一只有力的胳膊。

他们走开了，走不多远，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不久，快要满圆的月亮从柳树背后悄悄露出脸来，把清淡的光辉洒在山川大地上。万物顿时又重新显出了面目，但都像覆盖了一层轻纱似的朦朦胧胧。

从此，瓶子哥常来看她，并带着她出去四下里玩耍。雨欣成了瓶子哥的尾巴。

瓶子哥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几乎没有用什么时间，瓶子哥就可以和雨欣交流一切，包括心中最细微的想法，而且这种交流如水一般流畅。

村里的人不论是忙碌还是悠闲，会不时地注目他们：

两个小人儿在田野上的走动，嬉闹，会不时地使他们心里荡起微微的波澜。那波澜一圈一圈地荡开去，心便柔和起来。

三、妙雨寺

转眼间，四年过去了。雨欣已经十二岁了。

入秋以来，有一个消息，像一朵黑色的云彩，在村子里飘来飘去：上面要大征兵了！

这个消息，是上面一层一层传下来的，容不得任何人马虎。

雨欣的爸爸因为一场事故，一条腿瘸了，不能上战场了。但瓶子哥被选上了， 三天后就得动身。

在瓶子哥临行前一天，他找到了雨欣。

自从瓶子哥被宣布要上战场时 雨欣就变得异常敏感，像一只猫一样打量着身边的人。

他朝雨欣笑笑，带有一丝伤感。

雨欣蹲在瓶子哥身边，歪着脸看着瓶子哥的脸，想知道瓶子哥在想些什么。他来的时候，发现瓶子哥瘦了一圈，于是用手势问瓶子哥：“我想和你一起去，你能带我吗？”

“那个地方，你不能去。”

“那我能去看你吗？”

“不能。”

“长大了，也不行吗？”

“长大了，也不行。”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树林里，下了很大的雨，我找不到你了，我就唱了一只歌，你听见歌声，就找到我了。所以我回来那天一定会下着大雨，并且伴随着我的歌声，只要你听见了，那我就回来了。对了，明天你去把我的风筝拿来，我去往战场的时候能够用的到。”

雨欣点了点头。

两人接着就漫无目的地溜达着。走不多远，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星空笼罩着秋天寂寥的原野，世界好似一片混沌，远方起伏不平的山峦，像在夜幕下本土飞驰的骏马，显出一派苍凉的气势。

瓶子哥有时倾着头；有时又把头扬起来，猛然站住，茫然地望着迷乱的星空和模糊的山峦。

痛苦，烦恼，迷茫，他的内心像洪水一般泛滥。征兵给他的压力太大了，他简直不能承受如此的重压。

这时，他想起了妙雨寺。离那棵大柳树大约二里地，有一片树林，在林子深处，有一座寺庙，叫妙雨寺。有一次，他追着一只小鸟闯入了那林子，就想着去瞧瞧那寺。

当时正值冬天，小道两边 无论是枫树还是白杨，都光秃秃的。风不大，但林子在呼呼地响，渲染冬天的荒凉。

妙雨寺像一只鸟一样凌驾在山坡上。

瓶子哥先听到妙雨寺风铃的清音，随机看到了它的一角。

拐了一道弯，寺院的全貌展现在他眼前。

瓶子哥终于怯怯地走到了寺院门口。他往里面瞄了一眼：里面只有一个僧人在树下弹琴。他知道，这位就是悟雨和尚。

悟雨和尚好像也发觉到有人在看，就抬起头来。接着他起身向瓶子哥做了一个揖，缓缓走过来。

“小施主，请进。”悟雨和尚闪在一侧，略微站在瓶子哥的前面。可瓶子哥并未上前。

“小施主，你可叫四瓶”他问道。

这可把瓶子哥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他询问道。

“小施主向，你我本就有缘，我自然知道你的名字。贫僧在这里送你一句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好了，点道为止，小施主，上路吧。”

瓶子哥这才把疑惑的目光收住，朝他摆摆手，与他告别。

“别走了，瓶子哥。”雨欣道。

瓶子哥摇了摇头，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郑重地捡了一块石头，抡起胳膊，狠狠地甩向对面的山洼上，他的一切烦恼都已随着这块石头抛出。他大喊道：“不能行到水穷处，岂可坐看云起时。”

紧接着，他对雨欣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一霎时，雨欣的泪珠缓缓地滴了下来，然后重重地点头。

接着，俩个小人儿顺着月光各自回家了……

四、雨滴

雨欣惦记着瓶子哥留在这的时间不多了，去时 跑着，回来时，也跑着。

待她来到河边，眺望大河尽头，正剩下一个小黑点。

她没哭，也没有闹，她只是整天地发呆。不久，村里人发现，她从一早开始，就呆在了河边的那棵大柳树上。

她可以看见大河最远的地方。

那天，船就是在那里消失的。

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她都一整天呆在上面，有时，甚至是夜晚，人们也能看到他坐在树上。

那天，大雨滂沱，四下里只见雨烟弥漫。

人们听见了雨欣妈妈呼唤雨欣的声音。那声音里含着眼泪，在雨幕里穿行，振动的人心雨纷纷。

然而，雨欣对于妈妈的呼唤置若罔闻。

妈妈就差跪在地上求她了，但她无动于衷。

雨欣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她的眼前，一会儿金，一会儿黑，一会儿红，一会儿五彩缤纷。

不久，她感觉到树好像在剧烈地摇晃，并且越来越颤抖，到了后来，是船在波浪上的那种晃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身体转了一个圈，不在眺望大河了，眼前是一片田野。田野在水中，天空好像也在水里。

雨欣向前看去，不由得一惊。她揉了揉眼睛，竟然看见瓶子哥在向她招手。

瓶子哥坐在船上朝着好像无限宽的河边驶来。

但他没有声音，又好像在喊什么。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又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了瓶子哥，他正在船上，并向她再次挥手。

她张开嘴巴，用尽平生力气，大声唱了瓶子哥找她的时候唱的歌词。

泪水泉涌而出。

旁边的村民，听见了她的歌声，一下子都愣住了。

雨欣又大喊了一声：“瓶——子——哥！”

虽然吐字不清，但声音是从她喉咙里发出的。

雨欣下了树，往大河边跑。

她很快摔倒了，但她的眼睛痴迷而固执地望着在空中飘动、摇晃着的犹如钻石一般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