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城市生活的镜面,他似乎更清楚地看见了他已经生活过十几年的村庄——在那个他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里,原来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平淡无奇了。而那里许多本来重要的事物过去他却并没有留心,现在倒突然如此鲜活地来到了他的心间。”
记得小的时候,我最开心的就是每年过年前的时候,去菜市场旁边的大集市里买东西了,那里的商队都是从上海来的,一年才来一次,那里有我平时难吃到的猪肉脯、肉松,有我没见过的饮料,还有腌酱瓜和什锦菜。那时我便想着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便要去上海。
大概十年以后,我的愿望实现了,由于高考成绩不理想,考了一个上海的民办大专,我心里失落,但安慰自己,好歹还算是考上了,可入了学才知道,读这样的大专似乎没有什么分数限制的,只要参加了高考,就肯定能上,或者你没有参加高考,给学校捐栋楼或者捐点课桌椅,也照样能上。我再一次安慰自己:好歹我到上海来了。
大城市和小城市确实是极为不同的,我安顿好了之后,新奇的到处走动,去了外滩和东方明珠塔望风景,去了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借用洗手间,去了热闹的南京路吃自助餐,去了人挤人的城隍庙尝拳头大的油包子,去了碧海金沙海滩一边看海一边偷偷烤羊肉串吃。
那个时候,我只觉得到处都是新鲜的,事物都是新奇的。原来一年才能见一回的大集市,在上海到处都是,每天都有;原来高中里,一些有钱的孩子才能用的笔记本电脑,这里几乎人人都有;原来只看过有棱有角的桑塔纳,但这里的车都比桑塔纳漂亮许多。
我当时的心境正如选段中,路遥对孙少平的描述:“透过城市生活的镜面,我似乎更清楚地看见了他已经生活过十几年的小城市——在那个我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里,原来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平淡无奇了。”
然而新奇的感觉总是过去得很快,新鲜期一过去,等来的便是一阵阵的空虚感。新朋友们大都是上海本地的,虽然关系也还不错,但一到周末,他们便全都回家去了,每次看着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我便想起生养我的地方。
我想起逝去的父亲,想起在家独居的母亲,想起了痛失外婆的外公,想起高中里的朋友。我忽然意识到我许久没有与他们联系了,而他们却仿佛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也把我遗忘了吧。
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在忍着哭,我对她了解,所以即使隔了一千公里,我依旧能够听出来,我问出我的疑惑,我很着急,可妈妈却怎么也不肯说,只是用踉跄的语气,说:没事,没事,你要好好学习。
我问了母亲的姐妹,我的亲姨,这才知道,曾经最疼爱我的外公,在几天之前便追随着外婆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母亲他们这几天正在操办着外公的丧事。
窗外风雨飘摇,可我却不管不顾,疯了一般的在学校的操场跑了三圈,最后精疲力尽的躺在草坪上,我用手把脸遮了起来,脑袋下面的水洼里,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第二天我便买了回家的车票,我不想去上课,只想回去看外公最后一面。母亲也许猜到我已经知道了,干脆打电话过来,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说外公走得很安详,已经送去火化了,和外婆葬在了一处,做了个合墓,让我不必太过伤心,用功学习,等放假了,再回来看看外公。
我的手一松,车票便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应对母亲的话了,只记得当时挺气愤,埋怨母亲,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我,母亲只是说,外公走得突然,她不告诉我,也是因为外公等不到我回来的,还不如省下火车票的钱,去还助学贷款。
母亲的故作镇定,让我没了话说,只是两行眼泪,止不住的滴落在我的衣服和裤子上,脑子里想着的全都是外公的音容笑貌。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一句被世人用俗气了的诗,在那一刻,我才觉得它是这样的高尚,才觉得它是如此应了我的心境。
而我那时的心境,一如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选段的后半句:“而那里许多本来重要的事物过去他却并没有留心,现在倒突然如此鲜活地来到了他的心间。”
如今我已经长大了,心性比之十二年前要更加成熟、稳重了,也能够买得起去全国各地火车票,开上了小轿车了,可是外公的形象,却永远定格在了那一身藏青色有些肥胖的中山装,推着老凤凰牌自行车,在医院大门口对着我笑的样子。
透过城市生活的镜面,许多曾经有意义的东西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而曾经隐藏在了内心深处的一些情感却真实的浮现了出来。
我们见识得多了,有时候会忘记了我们从哪里来,要去到哪里。我们每到一个新环境,起初都觉得新奇,再往后去,也渐渐地麻木了,然后我们从鲜嫩变成腐朽,从愚笨变得聪明,从性情变得冷漠,变得不记得初心,没有了个性。
但是每个人都有不变的东西,那便是被我们所隐藏起来的东西,它像是黑暗中的一点光晕,像是泥泞中明亮的双眼,像是豪雨中鲜艳的圆伞,那是我们所坚持的感情和信念,它一直在指引着我们,不要迷失了方向。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再怪母亲了,我终于明白,她不告诉我外公的逝世,便是不想我迷失在悲痛当中,她不想让我瞧见外公那冷冰冰的样子,她想给我留下的,是外公那个永远温暖的笑容。而我也因此受益,每当我觉得辛苦的时候,我回想起外公的那个笑容,浑身就又有了力气;每当我做错了事,情绪低落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外公正笑着安慰我,让我继续努力的样子。外公的笑容成了我心中指路的明灯,它成了那个永远不会变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