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昨天(五)

时间,仿佛不是一分一秒在走,而是大雨倾盆一样在流淌。

一周又过去了,一个崭新的周一来了,但是,这个周一和上个周一有什么不同呢?

似乎周而复始。

就像我每天看镜子里的自己,今天和昨天似乎没有区别,可是,我就这样一天天在镜子里,把自己从一岁的黄毛丫头,看成了五十多岁的半老太太。

生命,从出生那天起就是一个倒扣的沙漏,继续从沙漏的倾覆下,翻找最早的沙粒。。。

第五章 坏人们

(一) 十三岁的fan革命

我骑在花园的紫薇树杈上,看着窗户里的临时审讯室。

蒋地主孙女双手被麻绳捆在后面,低着头。她的正对面有两张桌子一字排开,3个男人坐在桌后,拍桌打板的指着蒋地主孙女厉声说着什么,雷主任站在他们后面。侧面还有一张桌子,后面也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在本子上写着。

我死死盯着蒋地主孙女,为她发抖,不会被枪毙吧?

可是,她看上去却似乎并不害怕。她的头发蓬乱,辫子毛毛啦啦挂在胸前。因为健壮胳膊粗,手背在后面显得胳膊有点不够长似的,双手被绑在一起肩膀显得很吃力。

她的脸上一副“反正被你们抓到了,随便吧”的表情。偶尔,她低着的头会桀骜的偏向一侧,我看见她咬住嘴唇,像是气球在被扎住出口,一不小心肚子里胀满的憋屈会和血喷射到对面的墙上。

也许是她的表情激怒了审讯的人,雷主任走上前,对她的脑门用拳头狠狠敲了一下,蒋地主孙女猝不及防,跌落在地上。雷主任冲着她挥舞着胳膊咆哮着,然后恨恨地往回走,走到窗边一转头看见了树上的我,立马怒目圆睁,手朝我一指,我赶紧滑下树,跑了。

我往家走,经过魏老师家门口,几个大人事后诸葛亮在议论说:“我早就说是小孩干的,打倒的倒都写错了。“

另一个人说:“字写错不奇怪,没读过几年书的多呢,关键是打倒后面的称谓,成年人不会这样写。“

看我停下来在听,几个人一起对我说:“你爸回来了,还不赶紧回家!“

跑回家,我妈不在家,我爸真回来了!

我爸他们公社中学一直在组织中学宣传队下乡演出,慰问农忙大干快上,我爸是宣传队里的歌唱老师,放假后一直都没回家。

我欣喜的喊了一声:“爸爸!“

我爸看见我一脸笑容说:“瑶瑶回来啦?”我跑上前,还没来得及展现重逢的喜悦,我爸脸一沉说:“你不在家看书,跑哪去了?我都回来半天了,期末考试怎样啊?把你书包拿来,我考考你。”


看他秒变脸,我沮丧地停下脚步,一听说要拿书包,又赶紧三两步到书包跟前,按住书包嘟囔说:“读书有什么用,长大了还不是要下放插队?”

我知道插队的政策,我们家两姐弟,只能留一个城镇户口,爸妈饭桌上讨论过很多次了,只能留弟弟,弟弟身体不好。

虽然我只有9岁,但是已经没有前途了。

我爸一拍桌子:“胡说!一天到晚跟农村女孩子学这些不求上进的流言蜚语,她们不读书是没有办法,没有条件!你是有条件不读书,你看看人家好好!“

又来了。。。!

好好那张不管外面打打杀杀依然事不关己静心读书的脸浮现在眼前,他就是我爸说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楷模。可是,外面那么多事不比书有意思啊,再说也没新书,就那几本破书颠来倒去的看什么呀?而且,读的再好也没有大学念!

我犟着脖子说:“好好的爸妈还天天都叫他出去玩玩,别成天呆在家里呢。“

我爸说:“那是人家读书读累了!你呢?玩累了还是玩饿了才回家的?让开!“

我爸一把拉过我挡着的布格子书包,一眼就看见了里面我正在学着织毛衣的毛线和毛线针, 火苗瞬间就冒出了头顶,他三下两下撅断了毛线针扔在地上,又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杯碗歪歪倒倒地跳起来叮当作响:“你竟然上学不读书,去学织毛衣!你以后长大靠织毛衣能养活自己?啊!”

我犟嘴说:“瑾也织的,小波子也织的!”

我爸恨铁不成钢,一根手指用力戳到我的脑门上,我猝不及防踉踉跄跄倒退好几步,跌倒在地上,我想到刚才蒋地主孙女跌倒在地的样子,仿佛自己变成她,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我妈回来了,一进门看见我坐在地上哭,地上扔着毛线针,就明白了缘由。

我妈说:“院子里的小女孩都在学织毛衣。”

我爸冲我妈吼说:“你怎么管的孩子?!”

我妈怼他说:“那你管啊?你怎么不管呢?”还没等我爸开口,我妈又说:“行了行了,别在这鸡毛蒜皮的,学校出事了。”

我爸平复一下情绪说:“反标的事?破案了?”

我妈说:“破了,是蒋地主的孙女,才13岁。”

我爸说:“不可能吧?那么小的孩子!”

我坐在地上眼泪未干的插话说:“可能的!我看见她被抓起来了,在高二(一)班的教室呢。”

我爸指着我说:“成天乱跑,小心把你抓起来!”

我忿忿的在心里说:“抓起来枪毙我,你就后悔骂我了。”

后来的几天我都没有再见过蒋地主的孙女,食堂吃饭的人越来越少了,案子破了很多人走了。但是专案组还在继续审问深挖,要揪出背后黑手。

时不时听到大人们三三两两的嘀嘀咕咕:“蒋地主孙女一口咬定没人教他。“‘蒋地主也被抓来了。”“据说要开万人批斗大会了。”

有天下午,操场上忽然来了很多人,运来了好多毛竹木板。他们在操场公厕的前面搭起了台子,大人们远远的看着,说:要开万人大会了。。。

天快黑的时候,批斗大会的台子终于搭好了,附近地里干活的农民收工也扛着锄头铁锹过来看热闹。有人正在忙着贴标语,白底黑字的大字正在往地上的横幅上面贴:“fan革命分子批斗大会”,字大如斗。

我在操场的暮色里,傻傻的看那些人悬挂贴好的横幅,我爸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也看了一会,然后一声不响拉着我回家了。

过了几年我才知道,我爸也曾被打成fan革命,也曾被批斗,估计批斗的台子和标语也是这样的吧。


第二天一大早,操场上就人声鼎沸。四里八乡的人陆续赶来。

瑾她们家和公社医院一起已经搬到新街去了,但是她和她们医院的很多大人孩子都来了。

学校的好多同学也来了,翠,张福前,红霞,少萍这些同班同学也都来了。

说是万人大会,其实也就几百人,正在农忙,农民们都走不开。

学校的老师们温温吞吞的也出来了,他们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瘦高的叶军医离大家老远,一个人抱着胳膊站着。

我看到了魏好好,哼,终于也出来了!

大会开始了,有个人在大喇叭里说了一长段话,呜哩哇啦很激愤,声音都岔气了,听不清说啥,大人们咬耳朵说:“公社许书记。”

许书记?许姐姐的爸爸?

然后,有人领头喊口号:“毛主席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我个子矮,本来就看不见前面,这下只看见眼前一片胳膊的海洋。瑾她们不知从哪弄来一条破板凳,站在上面高了很多,我正想往她们凳子上挤,一只大手一把拉住我:“瑶瑶!”

我一回头:“爸爸!‘

我爸把我抱起来,周围我的农村男同学们一阵嘘声,男男女女也都侧眼看着我,乡下哪有这么大的女孩让爸爸抱着,烦不了!我看见主席台了。

有人对着大喇叭喊:“把fan革命分子蒋仁凤押上来!“原来蒋地主孙女叫蒋仁凤啊。

两个男人一人一边架着蒋仁凤的胳膊,另一只手抓着她的头发从侧面上台了,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fan革命分子蒋仁凤“,还打了一个叉。

一看到那叉我又怕了。

我见过枪毙人的告示上,被枪毙的名字都红笔打叉的,不会真枪毙吧?我妈原来不是吓唬我,小孩子也会打叉啊。

有人在台上指着蒋仁凤义愤填膺的控诉着,她的头被按着,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控诉到她的罪行时,她的头发被猛的朝后一拉,脸仰了起来,她闭着眼,脸上的黑痣清晰可见。

有人低声议论:“哭了哭了,脸上有眼泪。“”现在哭晚了“‘到底是个女匣子。”

这时大喇叭里忽然又传来响亮的声音:“把恶霸地主蒋传厚,马耀祖押上来!

蒋地主,马地主和马地主婆从我们的后面押了过来,从人群的右面押往主席台,正好路过我和爸的面前。

他们每个人都被两个人向后架着胳膊成飞机状,头发被向后拉而扬起了脸。马地主光头没有头发,被扯着耳朵,表情有点痛苦。马地主婆依然穿着她的合身小白褂子,双目微闭,面无表情。

蒋地主个子高高大大很健壮,他一定一直在哭,脸上的眼泪在河床一般的褶子里奔流。

大人们又在窃窃私语,魏老师说,专案组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把她爷爷押过来一起批斗了。马地主两口子是坏分子,拉过来陪斗警告不许乱说乱动。

又喊了一阵口号,我爸把我放了下来:“马上要结束了,结束不许乱跑,跟我回家”。我赶紧去旁边找瑾,她们站在破板凳上,伸长脖子,我刚想也挤在凳子上,就听喇叭里说:“把。。。。押下去!‘

大会结束了。

蒋仁凤,蒋地主,马地主和地主婆被鱼贯押了下来,关进一间教室。

我爸拉着我就往家走,可是没听见怎么判刑啊,怎么回事?

我问我爸:“他们会不会被枪毙?“

我爸说:“不会‘。

十三岁,太小了。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蒋地主孙女。听瑾她们说,蒋仁凤在后来的半年里又被押到好几个地方开批斗大会,但是没有坐牢。

蒋地主也不知所终。

但是我依然经常看见马地主他们他们在河堤上扫树叶或者捡破烂。

(二)地主和贫农

瑾她们家搬去新街之后,离我们中学就远了,至少有两公里的距离,除了上学,我们的见面减少了很多。我开始找河对面离我近的翠,红霞她们玩,她们在家都要喂猪种地烧饭带弟妹的,忙得很,所以都是我去找她们。

去的最多的是翠家,因为她家最近,而且她喜欢和我玩。

我们经常讨论一些玄妙的问题,比如人死了有没有魂,救了黄鼠狼它们会不会报恩,打死蛇后,其它蛇会不会报仇。

有次我们在树下坐着,天热,树叶动都不动。忽然一阵风来,树叶沙沙响。

翠问我:“风是树刮出来的,还是树叶是被风吹动的?”

我说:“先有风,然后树叶才动的。”

翠说:“不对,都说刮风了,没说刮叶子了,肯定是叶子先动的。”

我说:“不对!大字报上写着树欲静而风不止,肯定是风先有啊”

翠就歪头看着我,觉得我到底是老师家的孩子,比她年纪小但比她知道的多!

有天中午,吃完午饭候我又跑去河对岸的翠家。

翠她们家在老街的东侧,紧挨着老街的是门面房瓦房,据说也是马地主家的,整个老街半条街都是马地主家的。

翠她们家是贫农,不知怎么没有分到瓦房,住的是瓦房后面的茅草房。

走到她家门口,我突然发现,在瓦房和翠她们家的房子中间多了一个人字形的窝棚,窝棚门口还有一个锅腔,两个老头老太太正在烟熏火燎的烧饭,是马地主和马地主婆!一个小男孩舀着一瓢水从窝棚里走了出来。

“马地主住在你们家旁边?以前怎么没看过?”我惊奇的问翠。

翠说:‘马地主原来住的房子倒了,大队同意他在这块空地上搭个棚子。那个匣子是他孙子,他家儿媳妇跑了。“

马地主和地主婆认出了我,看了我一眼,继续忙活着,小男孩把水瓢给了奶奶后,从一堆拾荒的垃圾里找了一本脏兮兮的书读了起来。

小男孩看着比我小两三岁,不太像农村的孩子,白白净净的,有着像马地主那样高高的鼻梁,瘦长的脸,眼睛很又黑又大。他看看我,似乎不敢和我说话,又低头看书了。

突然,翠她们家屋里嘈嘈起来,她妈妈喊着什么,她哥哥冲出家门。她爸爸紧随其后,在门口顺手抄起一把铁锹。翠的大哥是18岁的小伙子了,身手敏捷。

他跑过马地主门口,飞快的跑向老街方向,她爸爸眼看追不上,就嗖地把铁锹向她哥哥扔了出去,我吓坏了,叫了起来,砸到要死人的。铁锹没砸到她哥哥,差点砸烂马地主家热气腾腾的锅腔。

翠她们家七大八小的孩子站在门口看呆,她爸爸骂骂咧咧的上前去捡地上的铁锹:‘ri你妈妈,ri你祖宗,*养的!婊生你不要回来了!“咬牙切齿,没有一句饶过自己。

翠进屋去拿盆,然后去猪圈喂猪,我跟着她跑来跑去,问她:“你爸为啥打你哥?“

翠说:“我们家所有的钱都放在一只破碗里,碗锁在柜子里的。“

我说:“嗯嗯,我看过你妈从柜子里拿出碗,里面都是硬币,拿了五分钱给你打酱油的。“

翠接着说:“我妈刚才发现碗里少了三分钱,被我哥偷去买烟抽了。“

我惊奇的说:“三分钱都能发现?“

我们家也没钱,我爸总说穷的叮当响,但是叮当响的不都是硬币吗,五分钱我拿不到,一分钱两分钱硬币偶尔我还是可以在家捡到的。

翠停下舀猪食的手说:“少一分钱,我妈都能发现,“

人穷不仅志短,而且命贱,为了三分钱,她爸差点要了她哥的命。

再看到马地主他们扫树叶时,旁边有了孙子,那个比我小几岁的小孩。马地主他们干活,那小孩就拿本书坐在坡上看,冬天背晒阳光,夏天坐在阴凉。

有次,看着地主家的孙子在读书,而我在扫树叶,觉得哪里不对,难道自己连地主的孙子也不如?

是不如他命好呢还是不如他用功呢?我没细想。

九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又去找翠。爸回去上班了,我妈散养我,我又可以四处乱跑了。

我们家中午不烧饭吃食堂,食堂开饭早,我吃完饭到她们家,翠她们刚从田里下地回来,午饭都要到一点多钟。

我从家里带了一个馒头给翠,这样如果她们家煮干饭我就好意思换锅巴吃了。喝粥就拉倒,就当送给翠吃吧。我看到学校附近的田里稻子收割了,翠家应该会吃米饭吧。

一到她们家门口,就看见翠坐在门口的地上哭,蓬头垢面的我差点没认出来。两条大辫子没有了,头发被剪的又乱又短。

我蹲下来吃惊地问她:“你辫子呢?”

她哭着说:“被我妈剪了卖钱了。”我往屋里看看她妈,她正坐在小板凳上面无表情的奶小八子。

我问:”卖钱?能卖多少钱?“

翠哭丧着脸说:“卖了一毛四!“

怪不得她妈妈要剪!她哥哥偷了三分钱都被追杀,两条辫子一毛四呢!

我安慰她说:‘头发过几天就长出来了。“

翠大我几岁,知道要好看了,抹着泪说:“那现在多丑啊!”

我说:“不丑不丑,挺好看的。“

翠的父母养孩子就像养猪,猪的全身都是宝,猪毛和头发都能变钱。

翠的姐姐喊吃饭了,今天果真吃的米饭!破桌子边上围着七个孩子,有的坐在砖头上,有的站着,偷钱的哥哥坐在三条腿的小板凳上,竟然能保持平衡,最小的小八字在她妈怀里吃奶。

我把馒头放她们家饭桌上,等着他们吃完翠会铲点锅巴给我。

新米煮出的米饭油汪汪的看着好好吃啊,他们每人捧着浅浅的一碗饭。桌上没有菜,蓝边粗碗里有五分钱酱油,她哥哥刚去打来的。一家人吃几口饭就伸筷子在碗里蘸一下酱油吮下筷子头。

翠的妈妈说跟他爸说:“新米不出饭,三斤多米就煮这点,还是要去换陈米吃。”

翠的爸爸今天看着很高兴,笑眯眯地问她大姐:“你什么时候开学报到?”

大姐说:“还有十二天”

原来翠的姐姐被推荐上大学了啊,翠的辫子是为姐姐的行装做贡献了。

翠的爸爸又问:“学校叫什么名字?我又忘记了。”

翠的姐姐说:“南京师范学院,数学系。”

翠的哥哥猛的站起身,气呼呼的往外走,三条腿的板凳吧唧倒了下来,砸到了站着的两岁小七子的脚,小七子张嘴哭喊着,一口白米饭还在嘴里。

翠的爸爸对门口喊道:“你个吊儿郎当的熊样!好吃懒做,偷鸡摸狗,哪个会推荐你啊?我有什么办法啊?”

翠的哥哥站在门口,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划火柴点着了深吸一口,扬长而去。

我嚼着翠家柴火灶里的锅巴走出她家,看见马地主和地主婆还在烧火做饭,马地主眯眼避着烟在添柴火,地主婆在锅边忙着,那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还在看书。

一个贫农,一个地主,两家住在一起相安无事,以前地主是有钱人,现在都穷。

(三)忆苦思甜

翠的姐姐去南京读书那天,我也跑去送行了。

翠的爸爸骄傲的弯腰走出草房低矮的门框,志得意满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南边的邻居正端着碗站在门口喝粥,一边喝一边甩粥里的山芋皮喂脚下团团转的鸡狗,看他们出门打招呼说:“去南京上大学啦?‘

她爸爸笑的合不拢嘴,大声说:“送她去赶长途车!“又转头看看右边马地主家的方向。

马地主和地主婆正坐在地上整理捡来的垃圾,分门别类,垃圾里有好几本脏兮兮的书,小男孩在帮忙。

马地主和地主婆看翠的爸爸在看他们,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又不敢,想不笑也不敢。

翠的爸爸昂首挺胸走下坡上了公路往北面的新街走,汽车站在新街,所谓汽车站其实就是公路边上立着个木头牌子,红油漆写着“双沟站“。翠的姐姐穿着新衣服背着黄书包,笑盈盈地走在中间,她哥哥扛着行李脸盆走在最后。

公路的西边是老街的房子,东面是河,路西边的住户都穿过公路去河边淘米洗衣服,公路上一直有人跑来跑去。

河边的洗涮的人都直起身子,大声打着招呼,羡慕的看着他们。路边下工回来的人也停下脚步看看他们,几个南京知青看出了神。

那条不到一公里长的铺着砂礓的乡村公路,宛如翠爸爸和姐姐的红地毯,他们慢慢地走着,四处环顾又旁若无人,围观的人心有嫉妒又面带微笑。这是他们人生真正的高光时刻,深深体会什么是光宗耀祖门楣生辉。

我在翠家的土坡上和她们家七大八小的孩子看着姐姐他们走远,脑子里回荡着当年收音机里天天播放的陕北民歌:《翻身道情》:

“太阳一出来呀,

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哎

咳哎咳哎咳哎咳咳咳咳,

满山红哎哎咳哎咳呀,

共产党救咱翻了呦嗬身哎咳呀.

旧社会咱们受苦的人是

人下人哎哎咳哎咳呀,

。。。。“

秋渐渐又深了,站在操场的最东面一眼望去,田野里还有一些没来得及收割的晚稻,大部分的地里都收割干净了,有的稻茬已经被火烧过,变成了草木灰。一捆捆金色的稻谷歪倒在稻田里,等着拖拉机拉去打谷场。金色的稻浪里,不时有人从稻海里抬起身,用拿着镰刀的胳膊擦拭脸上的汗。

稻田的东面是一条小河,河里长满了芦苇,芦苇的后面是小吕大队小吕生产队的村落。傍晚时分,缕缕炊烟在村庄升起,飘在茅草的房顶上,飘在稻田远处的芦苇后,鸡叫狗吠隐约传来,那幅贫困中难得一见的炊烟升起的画面印在脑海,至今袅袅。

我们的班主任已经换成了男老师杜老师。他瘦瘦的,脸上轮廓分明,长得挺帅,总把一双黑皮鞋擦得锃亮,总之不像农村人。他就住在翠家的北面,他那时三十岁不到还,家里已经有了四个孩子,总看到她那黑而扁脸的老婆下地干活生火做饭带娃,忙的团团转,杜老师却在屋里只看书不干活,偶尔穿着白衬衣黑皮鞋在院子里看他老婆忙。。。

一天,杜老师跟我们宣布:“明天上学每人带个碗来,上午听控诉会和革命教育报告,中午吃忆苦饭,晚上吃思甜饭。“

教室里一阵骚动,大家兴奋地在猜思甜饭是个什么饭?

张福前说“是红烧肉吧?“大家一阵哄笑,怎么可能!

“那就是肉包子!“张福前又说!大家还说:“不可能!”

翠说:“糯米饭吧?再撒点白糖。。“

这次,大家觉得差不多。

第二天,每个人跟要饭花子似的书包里背个碗上学了,首先听老贫农控诉旧社会,马地主和地主婆又被拖来批斗。

一个老贫农声泪俱下的控诉:“我给马地主家当长工,每到过年地主家烧一水缸的萝卜烧肉,他们吃一个多月都吃不完,地主家还有一个水缸里买有一缸的肉包子。而我们这些贫雇农最多也就赏吃两个包子,猪肉饺子都吃不上!。。。“

我听的直迷糊:地主家过年才吃萝卜烧肉啊,吃一个月不馊啊,天天吃不烦啊?


然后,翠的爸爸上台给我们做革命教育报告,原来翠爸爸的叔叔是地下党,后来被叛徒出卖,被敌人活埋了。

大家都羡慕地看着翠,觉得她家根正苗红,好了不起啊。

翠的爸爸说:“敌人一锹一锹的往二叔身上铲泥,但是我二叔依然坚贞不屈,对敌人破口大骂,一直骂到土埋了脖子后没了气息。。。“

我顿时觉得呼吸困难起来,还不如枪毙好受不能呼吸太恐怖了。后来很多年每当我听到活埋这个词,或者看到电影里清朝那种往脸上贴湿纸,叫做 “闷毙“的酷刑,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翠的爸爸作报告的声音。

中午,我们坐在教室里,叽叽喳喳。忆苦饭端上来了,每个班一大木桶,装着忆苦粥,粥里面有麸子老山芋藤南瓜藤南瓜叶子山芋叶子,说不上难吃,就是石子小棍棍太多嚼不动。

校长,大队书记和老贫农以及翠的爸爸挨个到每个班,和同学们一起吃忆苦饭,大家为了表现自己牢记阶级苦都伸长脖子喝,争先恐后上讲台让杜老师再盛一碗。

我的那碗里面老山芋藤太多,树枝一样戳嗓子难以下咽!看着张福前几个人在校长他们已经盛了第二碗,急死我了,我扭头看看魏好好,他倒不急,慢条斯理的喝,面前吐着一根根小棍。。。

就是啊!急什么急!又不是思甜饭!

这时,有个人跑进教室,一看就是村里的,他的衣襟被撕坏了,一块破布耷在胸前,张书记他们走出门外,听他火急火燎的说着什么,校长书记他们听了一半就急急忙忙地往南边的河对岸赶去。

我们喝粥喝了一半不知出了什么事,反正也不好喝,呼里哈拉的跟着往外跑,其他班级的老师同学和也在往外跑。一边往南边的河提上跑,一边听有老师说对岸三队姓张的和姓刘的打起来了,两个大姓,人越打越多,拿着铁锹和锄头干仗了,已经有人受伤了。



翠家是讨饭来的外来户,那个老雇农姓王。但是大队书记姓张,我们校长姓刘。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591评论 6 501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448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2,823评论 0 35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204评论 1 29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228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190评论 1 299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078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923评论 0 27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334评论 1 31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550评论 2 333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727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428评论 5 34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022评论 3 326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72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826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734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619评论 2 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