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话题:一位穿着某种红色衣物的人正在想什么
丽都刚刚新建成两个月,已经成了上海最有名的富贵场,温柔乡。
跳舞之风燎原之火一样从十里黄埔的租界内燃起来了,上海大大小小的舞厅大有一日千里之势。丽都是后起之秀。一进门就是一盏进口的水晶大吊灯,从天花板一路垂下来,足足有十九层。层层叠叠缀满了大颗的水晶珠子,整晚灯火通明,像一千根蜡烛同时在烧。 单从布置上已经是富丽堂皇了,又兼以请了白人的爵士乐队和不少年轻貌美的红舞女,上海滩人人趋之若鹜。政客官僚,洋行买办,谈生意的,寻开心的,来这里喝杯带气泡的香槟,搂着美人跳两曲伦巴,酒香,肉香,脂粉香,在弦歌婉转的空气里升温发烫。不管外头世道怎么变,在这人间地狱上建造起来的乐世界里醉一晚,也是堕落的快乐。丽都一时风头无两,竟然硬生生把米高美和新仙林这样的大舞厅都压下一头来。
中央舞台上,一排年轻的女孩子穿着鲜红的舞裙在台上演出。各个穿双肉色的玻璃丝袜,最受欢迎的颜色,因为穿了等于没穿。莹白紧实的腿,踢踢踏踏,上下翻飞。手臂也是裸裎人前,象牙的颜色,摸起来也是象牙一样滑?女孩子年纪都不过十六七岁,画着近似的浓妆,面目模糊。脸白,手白,腿也白,灯光下一照,白得反光。唯有身上的舞裙红得亮眼。欧根纱的蓬蓬短裙,仿着现在时兴的样式,硬挺挺支棱着,裙边在大腿根上拧一个卷,又是一个卷,堆砌成花瓣的形状,末了在纱尾上锁一圈粉红缎子边。
“玫瑰花香人人爱
玫瑰花开人人采
有谁愿念到玫瑰的忧烦
有谁怜惜到玫瑰的悲哀”
十几个女孩子边唱边跳,唱的是《离恨天》的主题曲《玫瑰花开》。中间的女孩跳得特别卖力,转啊转,短裙摇啊摇,她兀自转成一朵血红的玫瑰花了。
尹巧菱刚刚从明星演艺学校毕业,说是演艺学校,其实也就是个歌舞训练的小培训班。这样的培训班广告报纸上到处都是,租个老房子,底下商铺光鲜亮丽做办公室,当门面专门招生,楼上有几个排练舞蹈房,再往上就是女孩的寝室,十几二十几个女孩子床挨床躺在一起。都是命比纸薄,心比天高的少艾,没有一个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捏紧霉臭的被子,幻想自己排众而出,躺在席梦思上拍广告的。尹巧菱也不例外。她睡不着的时候就望着窗户外一闪一闪的尼安灯,一瞬红,一瞬绿,一瞬黄,缭乱的颜色从她脸上滑过。尹巧菱是从苏北老家跑出来的,爹还活着的时候过过几年好日子,独女儿,家里又殷实,童年时的好辰光是人生最初难得的一点甜蜜滋味。爹病死后,几个大伯仗着爹无儿,争着分家产,孤儿寡母没落下什么好依靠的。娘带着她再嫁了。她不怪娘,她也知道寡妇的日子不好捱。一个女人,没有个男人可以依靠,总不是个长计。但她尹巧菱不要做这样的女人。她不要穿着洗不出颜色的蓝布袍,不要全家人挤一个房间睡一到夏天晚上总是汗臭味,更不要像娘一样陪着笑脸围着个男人转,生怕自己带着拖油瓶遭人嫌弃。她这么一想,气鼓鼓地翻了个身。花花世界这么大,还不信没有她尹巧菱能出头的地方了。要来就来上海,来十里洋场见见天底下最风光的不夜城!要当就当明星,鲜花烈火泼天的名利她也要享一回!三个月培训班过后,尹巧菱和另外两三个女孩被选进了丽都的舞女班子。
“谁都爱我玫瑰颜色好
红白鲜艳自娇娆
为爱花好便随手采
案头襟上多宠爱”
年轻的小舞女斜拉着手,足尖轻轻点地,一条腿是圆心,一条腿虚虚伸出去画个半圆,在看客心上勾出一条红痕,搔而不能,只得痒着。尹巧菱站在最前头,红裙翻飞,一瓣又一瓣的玫瑰在香风里颤颤巍巍。她半眯着眼睛,轻轻闭上,再忽地睁开,刷子似的睫毛眨呀眨。艳光四射,眼波横流,左顾右盼。玫瑰样的小嘴,撒娇般撅着。她年纪尚轻,这点故作风情在孩子气的脸上,倒并不让人生厌,反而有一种天真的性感,引得台下几个男人眼睛牢牢跟着她转。尹巧菱敏捷地捕捉到热切的目光,心里窃喜,这招还真管用。她爱看电影,钟玲玲的《东风怨》不知道看了几遍。在电影里,钟玲玲就这么演的,眼睛一垂,一扬,就是美人明眸善睐,引人神思摇晃。她偷偷学起来了。哼,钟玲玲有什么了不起,当初不也是鸿宝珠的舞女出身,被选中了舞国皇后,竟一径拍起电影来了。尹巧菱每每化完了妆,等着候场时,也揽镜自顾,乔张做致,一会凝眉紧蹙,一会含情脉脉,就像悲剧爱情片的女主角。自觉也不比钟玲玲差几分,她还年轻呢,有的是好日子在后头等着她。总有天管教我比钟玲玲还红!她心里暗想。不过到时候可就不能叫尹巧菱这么个名字了,巧菱,灰头土脸的,一听就红不了。得改个时髦的新名字,她已经想好了,叫尹曼华!曼丽缱绻,风华无限。尹曼华三个大字往电影海报上一印,就是部部卖座的镇场之宝,她走到哪里都有影迷记者喊着她的名字,“尹曼华!尹曼华!往这看!下一部什么时候上映啊?” 整个上海滩都得为她得场失心疯。
“谁都爱我玫瑰味儿香
浓烈馥郁自芬芳
为爱花香便随意折
把握留恋争赏赞”
她笑得愈加甜,跳得也甜,红裙子衬她,她一早就知道。小时候爹给她做过小红袄呢!鲜红的小袄,领子上一圈烫金的花。盘扣结也秀气,叫做花蕾扣,像含苞欲放的花骨朵。那红,谁见了都爱,都说红得正。还不到过年,她就任性地穿着和邻居哥哥上街去,穿着小红袄,拿着串红亮亮的糖葫芦,脸蛋也冻得红扑扑的,身边人笑着说她像朵玫瑰花。等她做了大明星,就要定做一身红色的礼服。找最好的裁缝,用最贵的料子,油光水滑的缎子,压着金丝暗纹,长长地曳地。再戴一副红宝石耳坠子,那才是人比花娇,十万朵玫瑰花也比不上她。尹巧菱要穿着这身红礼服参加她头部电影的首映式,就包下中央戏院整个一楼大厅,大办酒会,有头有脸的人都得请来。这帮培训班的小姐妹也请来,让她们开开眼界,也跟着沾沾光。娘也请来,就请娘一个人,看看女儿飞黄腾达的这天,让她也风光风光。还请谁呢?请他来吗?
“玫瑰花香人人爱
玫瑰花开切莫采
君如怜惜到玫瑰的悲哀
劝君常常栽培和护爱”
舞台上灯火辉煌,明晃晃的大灯把深夜照成了青天白日,十九层的水晶灯交相辉映,闪闪烁烁一片流光。水晶灯晃来晃去,圆溜溜的珠子一颗串一颗,像冬天雪地里的糖葫芦。尹巧菱没来由地有点神思恍惚。小时候志安哥总带着她偷偷上街去玩,吃三星麻团,千层油饼,桂花小汤圆,还有她最爱吃的糖葫芦。走累了就噘着嘴,脚疼走不动,志安哥就一路背着她走回来。她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在背后偷笑,把糖葫芦伸到他嘴边,呐,你也吃一口,吃饱了好有力气背我。撒娇她顶会的,这点软软甜甜的女儿娇态,现在能成了台上吃饭的本事,也是没想到的事情。尹巧菱一撒娇,志安哥就什么都依她:带她上街,帮她出头,替她圆谎,什么都肯的。她半开玩笑半认真,你对我这么好,以后我嫁给你当小媳妇好吗?志安哥脸红红的,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她哈哈大笑,那就当你默许了,记着上我们家来提亲啊。虽然是童言无忌的说笑,可是她是有点真心的。
等到爹过世之后,尹巧菱的处境变得艰难了。志安哥还是常常跑来看她。那天她对镜子比划着小红袄,个子窜得快,一两年就穿不上了,这小袄还没穿几次呢。就跟她似的,花骨朵还没开偏就遇上雨打风吹,眼见着没指望了。旧衣服穿不上,新衣服做不起,她也不肯把小袄当掉。正巧这时候志安哥兴兴头头地跑来找她,“巧菱,我带你上街买糖葫芦吃!” 她莫名烦躁,饭都要吃不起了,吃什么糖葫芦!她跟自己闹别扭,性子越发乖张。谁疼我我就让谁不痛快,这是亲密到极点的恃宠而骄,还是非要拉着全世界跟她一起颓败的破罐子破摔,她自己也弄不懂。她脸一板,你以后别来了,不高兴见你。把门一关,转身就走。志安哥回回来,回回吃闭门羹,然而吃了闭门羹也不恼,还是一样来。
要来上海的前一个晚上,尹巧菱把收拾好的包裹藏在床下,谁也没讲。娘是不能讲的,娘一辈子胆小,轮渡都没坐过,听到她要去上海这么大的城市还不得吓死。那,要跟志安哥告辞吗?见了他,说什么?说她要跑到上海去当大明星?一定给拦下来。他会怎么留她呢?他会让她留下来嫁给他吗?给她一个新的家,像她娘一样铺上红盖头结婚,给她做新衣服,过几年再生几个小志安?尹巧菱又犹豫了,志安哥是个敦厚的老实人,而且是真疼她的,她知道,都知道。但是就一辈子这么呆在这个小镇上吗?她不免有点气恼,志安志安,连名字也没出息!志在安稳,账房的儿子,从小跟着学记账,长大了左右不过也是个账房,老了就成个老账房,子子孙孙都做账房不成?趁着年轻,不去繁华场里浮沉两年,她是不甘心的。心一横,她趁屋里人睡熟,翻身下床掏出了包袱。到了上海,她要住大洋房,坐小汽车,用法国的香水,穿美国的高跟鞋!走在霞飞路上,她尹巧菱就是上海的一道风景!
“玫瑰花香人人爱
玫瑰花开人人采
有朝一日香味衰
朵朵残花堕尘埃
堕入尘埃暗悲伤”
一曲跳完,舞女们自舞裙的暗兜里掏出一把绢制的玫瑰花瓣,向天上一抛,做天女散花状,花瓣轻飘飘洒下来,纷纷扬扬在半空转个不停,久久不肯落到地上。台下的观众连连叫好,又是吹口哨,又是拍巴掌。尹巧菱半躺在舞台中央,众星捧月的位置,她是皓月当空,一轮血红的明月。
玫瑰花终于落下来,落在她的裙子上,一枚小小的血指印,嵌在她心口。她眯着眼,沉浸在掌声里,“明天,明天也许就有人找我拍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