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某日是我的生辰所在,可每每到了这一月的某一日我却不是很开心。
我是天家的公主,需要应承的通常是自己的日子,我没有皇长姐绝世倾城和“长袖善舞”,甚至也没有像環祥一般的恩宠,即使我算不得差,但到底也称不得好。
初昕将至,亦不见其归,母妃近日与嘉妃交好,想来又是在昭阳殿歇了。
侍儿匐在地上将帕子递了过来,将头深深地埋在手臂下,仿佛没有呼吸似的。我想她应该还小,就像她的胆子,连头上的花儿也不敢多簪,为什么呢,人是不是生来胆怯呢?
我倏地生出惆怅来,痴痴地看着她头上茭白的小花,并不接帕子,反正她胆小也不敢闹。
从前我是最喜欢花儿的了,可母妃却最讨厌,那会儿常常一手牡丹一手茶花的拿到她跟前向她要瓶子插花,她样子也不能说生气,只是微微侧了身道
“衍衍少拿这些罢。”
我听了,本着失了乐趣的倔强,硬是将花儿枝往她怀里凑,却不料她一袖子将我也一同扑道,我一心不服又气,便放声大哭起来,我以为她会哄我,像贤妃哄環祥一样,但她竟也哽咽起来,我顿时有些后悔了,可能我吓到她了罢,于是大哭的声音也低了,倒是母妃身边待得最久的郑公公赶过来拉了我起来,
“公主您也懂事些,贵人也好少为您哭罢。”
然后我还记得他拉了我起来,之后便去劝慰母妃了,那样子比哄我认真,只是我太小了,或者太胆小了,都没看出什么。
自此我以为爱这些花儿粉儿都是不懂事的行为,也尽力克制自己喜欢花的冲动,以至于现在大了无论进贡多么好看的奇花,我也不会看一眼。
我想我这应该是懂事了,母妃大概会少哭些了。
我垂了头,结束了那懵懂的记忆,也瞟见那小侍儿瑟瑟发抖的手,我觉得她有些可怜,接过擦了脸,还说了句“以后胆子大点”类似的话。
或许今日不同,这梳妆打扮也细了好多,头发丝都没落下一根,一番折腾好像使我平凡的脸看起来有了那么一些殊色。
跟着嬷嬷,我齐整规矩地迈着步子走到指定地点,看见井然有序的一切心里一如往常紧张了一下,自己还是这样害怕人多,不过回头想德妃娘娘一直都将这些事弄得这样有条不紊让人称赞。
不过排场似乎过大了。
我没有那么受宠,生母又没有那么得宠,这是为什么?
最上座的父皇一言不发,德妃娘娘招待着各夫人,我的到来似乎既引人注目又尴尬。
然后还是容颜昳丽的皇长姐将我带过来
“瞧瞧,今日的阿纨像个发光的琼华呢”
于是所有人又将眼光往我身上集中了一些,我心下狂跳,行完了礼落了座已是不敢讲半句了。
德妃娘娘在座下对父皇一笑,回头温婉地看着我
“陛下也是吓着纨儿了,又不先同她讲的,来人——”
前半句还好,后半句声调都高了,我紧紧地抓着内袖,耳边環祥说的话都有些不真实,但其实正如我所料了。
“请各位公子进来。”
然后一堆素未谋面的人就列队而来,我也总算明白了環祥的调笑。
也见父皇终于开了口
“纨儿,你也十六了,自己择一个罢。”
我起身,作了福,心中已是乱麻更添着无奈,这些人从未见过,甚至是谁家的都不知道,这感觉就像是幼时母妃给我一盒糖,又只让我吃一颗那样的难选,只是这次不是糖,那吃不吃都得吃。
本来就没什么心情选人,我就只是傻傻地看着,任随思绪忽而飘到天际。没有爱的亲事怎么就不能长久呢?有了爱才麻烦,什么都是空还能得个相敬如宾呢。
那天要是我不在清凉殿悄悄折荷花就好了。
不过也不能全怪我,清凉殿是木苏宫主殿,只有一个常常陪伴皇祖母的贵妃娘娘,我那时还没完全克制折花的,恰好那儿荷花有开成那个神仙样,但好像真的就是那次过后我就很少碰花儿了,原来小事是可以改变一个大习惯的。
当时是怎么来着?
父皇一如既往地坐在上殿,摆着俯视着众生的样子,而跪倒的却是我的母妃,那时我想要是父皇要把母妃怎样我就同母妃一起死,于是我本着愤怒,但又胆小地看了下去。
“……宁卿,私情是要不得的,难为那郑氏愿为你去净身,朕虽同情,不过为了纨儿,该断的该是自己断吧……”
身边衣服一紧,我慌忙收回心绪,余光见的是皇长姐拉了拉我的衣服,悄悄告诉我第二个,我愣了愣,又望了望父皇,也理解过来,将这个不是选择的终身决定说了出来。
于是全场一片欢愉,父皇也笑了笑,同侍儿说了什么,公子都退下了,各命妇也开始欢喜着交谈,我知道父皇要让母妃过来,同时我又觉得这场景奇怪,但我不能说出来,不然又会被认成痴儿了。
大概身旁的皇长姐看出我无喜意,轻轻拍了拍我小声地说
“那人是宗正赵大人的三公子,品性是好的,阿纨嫁过去亦不会吃苦……”
我只是点点头,其实我连宗正是什么都不甚了解,不过现在最令我期待的是她的到来。
果然,她依照礼仪穿红衣而来,不过我讨厌这个颜色。
她行了礼,便在父皇之下落座,并对我回头一笑,我有些伤心但一下子又没了,兀自发起呆来,却不想環祥她戳了戳我,将一个精美的盒子递了过来,
我打开看了看,是一支很好看的百花簪,许许多多的花朵小小的雕着,并成一朵大的五彩百合,在几粒微光中泛滥出妖冶的纯洁,是真的,很好看很好看。
環祥无暇地笑道“纨姐姐你不知道这可是我求了母妃好久才得的,你喜不喜欢?”
我还未答,皇长姐便笑道“娮儿,阿纨才不像你净爱花儿粉儿呢”
说着便从侍人的手中拿过一个较大的锦盒,
我亦打开了,只见一匹精美绝伦的乳白色的丝绢静静地躺着,似一泉玉兰边的清流缓缓律动,皇长姐又笑道
“平时见你不喜那么花粉,想来也见不得太鲜妍的,这丝绢百年难得,阿姐便祝你同良人百年好合罢。”
我终于笑了,也开了口
“谢长姐和環祥妹妹,这诚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复而抬头望见了父皇,他对我也难得笑了笑,
“纨儿以后回来便在兰宁宫住着,朕会将绘霞院理出来。”
父皇说话,周围也总算安静了些,我想我该说了
“纨儿想求父皇,婚事能否由德母妃操办?”
周围微微起了一些嗡嗡声,她的脸色也骤然刷上蒙蒙的惨白,似乎大家都有些惊异,只有父皇脸色如故。
“母妃素来孱弱……”
我继而道。
她失措地起立,
“陛下,臣妾可以……”
父皇挥挥手让她坐下,点头应允了我的提议 。
于是一切又开始欢喜起来。
我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无聊的拿起那根百花簪,兀自观赏起来。
那日在她身边待得最久的郑公公死了,是自杀,她在殿里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我恨着父亲的残忍,默默走上前安慰,她却将我一把甩开,
“如果不是你……”
她狰狞着原本清秀的一张脸对我咆哮着,我也是第一次没有哭也没说话。
但我知道,她失去我了。
我厌恶我父亲的凉薄,但更憎恨我母亲的欺骗和软弱,如果不喜欢百花就别让我喜欢上百花,这难道还是我的错?
我收好百花簪,忽而想起嬷嬷昨天劝我的话,不要这样置气,未来悔了可要不得。
我又抚摸着那匹布绢,不禁愈发欢喜这布,悔不悔是我的韶华,正如我的封号,我是一匹由自己织成的精美的布绢。
凝史:顺帝四女汝衍,封号纨,生母楚氏宁昭仪,幼善诗词,书画非凡,及笄择东床宗正赵三郎。夫妻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