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始皇厌东南有天子气,埋金于金陵岗以镇压,是为金陵城之前身。埋金之举镇住了金陵的龙脉,却镇压不住金陵城千年的繁华。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一曲,引得无数文人骚客趋之若鹜,几度心折。
至于本朝,金陵更是成了天下楚馆与戏苑云集之处,各路章台人与梨树争芳斗艳,其中尤以七秀、八艳、十三绝艳冠群芳。然而,在此之上的,尚有一人,无人可与争锋,便是迷楼玉苑,迷楼子。
二
迷楼玉苑,本是金陵城中默默无闻的一间小戏院,然而三年前,却突然声名鹊起,继而名声响彻江淮,而这一切,皆拜一人所赐——迷楼子。
迷楼子的本名已不可考,只知道他本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五岁时家道中落,流落街头卖唱。当时迷楼玉苑的班头恰好路过,见他小小年纪,却衣衫褴褛,孤身一人在大街上卖唱为生,心中顿生怜悯,便买了两个包子与他,又给了他几贯钱。做完这些,班头便欲离去,不料这孩子却执意要班头听他唱上一曲,方接受班头的馈赠。班头见他眼神坚定,知他虽身处下贱,然心中自有傲骨在,感于其诚,便听他唱了一曲。班头听他唱曲,原本只是为了成全他,不料他虽不曾受过专人教导,唱功略有瑕疵,声音却是极为清脆动听,班头一下便起了爱才之心,决意收他为徒。从此,迷楼子便与唱戏结下不解之缘。
或许迷楼子天生便与戏曲有缘,无论是多么难学的唱段,只要一到他手上,不到三五日,便可唱得有模有样,只需再稍加练习,便可登台。而迷楼子对唱戏也是情有独钟,以至于废寝忘食之境,便是睡眠时说的梦话也是在唱着戏。正是凭着这份对唱戏的执念,迷楼子才能在学唱戏的道路上一日千里,不到弱冠之年,其造诣却早已胜过班头许多,成为这迷楼玉苑的金字招牌。
自他十三岁初次登台以来,凡是听过他唱曲之人,无不为之倾倒,只道如此天籁之音,若能听上一次,此生当可无憾。迷楼子不止戏唱得好,人亦是极为标致,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肤若凝脂,气若幽兰,清丽而不失娇艳,虽是男子,姿色却更胜女子一筹。再加上这美妙的歌喉,若是性子伶俐些,攀上几个达官贵人不惜一掷千金,哄得几位风流名士为之鼓吹,只怕无需数年,天下虽大,戏子虽多,却也无人能出其右。只可惜迷楼子似是无心于此,三年来他的名声虽大,却只局限于江淮之地,亦从不曾听说其背后有什么强大的后台,似乎他心中所在乎的,不过是唱戏而已。
三
会平元年腊月二十五,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上许多。黛色的苍穹撒下片片雪花,带着一股寒意,悠悠地飘落,将天地渲染成一片白茫茫。往日繁华无比、熙熙攘攘的金陵城,在这场大雪中变得静谧,街上的商贩见行人稀疏也早早地收了摊子,回家窝冬去了。
在这满城的寂静中,位于城东的迷楼玉苑却是人声鼎沸,戏院之中坐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宾客。原因无他,只因今日正是腊月二十五之夜,是今年里迷楼子最后一次登台献唱之日。今晚之后,迷楼玉苑便会闭门十日,待到过了年后才重新开门招待四方来宾。
如此寒冬时节,普通的平民百姓,早已将过年所需的各式年货置办妥当,窝在家中只待春节到来。纵是有那爱戏之人,苦于囊中羞涩,能在瓦舍中听上一段,喝上一碗自家酿的米酒,就算是极大的享受了,哪里敢奢望到迷楼玉苑听迷楼子唱戏。能够来此听戏的,无非是本地的达官贵人,与那些家境颇为殷实又自诩风雅的文人骚客罢了。一边静候迷楼子登场,一边饮酒欢谈,吟诗作对,舞文弄墨,倒也热闹非凡。迷楼玉苑早已为每一桌的客人准备好了取暖用的火盆,因而外间虽冷,院内却是温暖如春。
在众人等得望眼欲穿之时,迷楼子在一片叫好声中飘然登场。只见他长袖曼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仿佛兮若轻云之敝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伴随着精妙的舞姿,迷楼子轻启朱唇,唱起了今夜所要演唱的曲目——《贵妃醉酒》。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迷楼子且舞且唱,身姿轻柔曼妙,声音娓娓动听,正应了那句诗,“一点樱桃启绛唇,两行碎玉喷《阳春》”。一曲《贵妃醉酒》,令无数宾客听得如痴如醉,望着台上翩翩起舞的倩影,众人只觉得这迷楼子便是当年回眸一笑百媚生,以致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再世。
一曲终了,台下掌声雷动,迷楼子面带笑意,款款行了一礼,便准备退场。
“且慢!”台下突然有人喝道。
四
那出声的人是台下的一位观众,年约弱冠,面色苍白,身体枯瘦如柴,本是风华正茂之年,却是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眼神中充满了淫邪之意。“迷楼子大家果然色艺双绝,天下无双,如此妙人却屈居于这小小的戏院之中,实在是暴殄天物。不如随本公子回府,长伴于我,本公子则保你一世富贵无忧,也算是不辜负了这绝世的容颜与歌喉,如何?”那人微笑着说道,眼睛紧紧盯着迷楼子,丝毫不掩饰其眼神中所透出的淫邪与占有之欲,似乎笃定了迷楼子必会屈从于他。
此言一出,迷楼子心中顿时一惊,不料此人竟如此大胆,大庭广众之下便要将自己收为禁脔,脸上登时显出怒色。迷楼子自年幼时入行,见惯了许多前辈的遭遇,对这些豪门公子喜好娈童的腌臜之行也颇有耳闻。故而自他出道时,便曾立下一个规矩,绝不接任何堂会生意,若想要听他唱戏,无论是谁,都必须亲临这迷楼玉苑。初时,曾有许多人对这规矩不满,但自迷楼子声名日盛,大家也就渐渐自觉接受了,因此迷楼子三年来从未破例,更不曾与谁有过断袖之举。
然而迷楼子心中虽怒,却也知道凭自己一个小小戏子,又如何能拒绝得了眼前的这位公子,更何况这位公子的家世绝非寻常,他父亲乃是当朝权臣,官居平章军国重事,位在宰相之上。其父权倾朝野,这公子自然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般人又有谁敢去招惹。迷楼子环顾四周,眼神中满是期盼,他多么希望此时能有人站出来,为他出头,制止这位公子。然而他目光所及,虽有几人面露不忍,却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至于更多的人则为了巴结公子,不但无人出头,反倒是极力称颂那公子的恶行,引以为雅事。
看着台下或漠然,或阿谀的众人,迷楼子绝望了,他知道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不论今日他是否愿意屈服,他都必将要永远地离开这个他所钟爱的舞台,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容颜与歌喉,如今竟成为陷他于绝境的祸端。
面对此情此景,迷楼子心中满是哀伤,他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涌了上来,仿佛下一秒便要哭出来。要知道,即便是当初流落街头卖唱,朝不保夕,抑或是学唱戏时出了错被师父痛打,他也是咬着牙挺了过来,不曾流过半滴眼泪,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悲伤过,以至于连眼泪都快要遏制不住。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哭出来,相反,他笑了,犹如冰雪初释,巧笑倩兮,美绝人寰。他轻移莲步,缓缓走到公子的桌前。那公子也笑了,脸上淫邪之色更甚,他在笑这美艳绝伦的迷楼子终究逃不出他的掌心,从今往后,那绝美的容颜、那美妙的歌喉都将只属于他一个人。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们,等着听那迷楼子亲口说出屈服的话语。迷楼玉苑中一片寂静,只听得桌上火盆里不时发出“噼啪”的火爆声。
迷楼子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么轻柔婉转,公子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众人亦然。
“你爱我的容颜,那我便毁了这容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迷楼子没有屈服,反倒是带着一脸决绝,伸手从火盆中抓出一把烧的赤红的炭块,抹向了自己那千娇百媚的俏脸。瞬间,他的脸上“嗤嗤”作响,有皮肉焦臭之味传出,一张俏脸顿时毁去,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更可怕的事,握着那滚烫的炭块,脸上收到如此重创,迷楼子并没有喊一声痛,那扭曲的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只是这笑容再不似往日般令人感到如春风化雪般的暖意,倒让人不寒而栗。
“你爱我的歌喉,那我便毁了这歌喉,说,你还想要什么?”迷楼子说罢,将手中炭块吞下,毁去了自己那天籁般的歌喉,也毁去了自己的一切,他再也无法唱出那许多动人的曲子。迷楼子当时鬼怪一般的面庞,阴柔外表掩盖下无法想象的刚烈爆发,震惊了所有人。这一刻,玉苑之内分明温暖如春,众人心中的寒意却比楼外的寒风更加刺骨。
迷楼子掉头离去,无人阻拦,无人胆敢阻拦。
尾声
迷楼子就这样离去了,离开了他最爱的戏台,失去了容颜与歌喉,再无机会唱戏,他失去了自己的一切,只留下了自己的一身傲骨。从那以后,迷楼子的行踪再无人知晓,或许他死了,或许他还活着,只是那已经不重要了,失去了一切的迷楼子,又有谁会去在乎他呢。而失去了迷楼子的迷楼玉苑则从此一蹶不振,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数年之后,金陵城中再无人记得当年艳冠群芳的迷楼子,以及他在面对强权逼迫之时,那宁死不屈的骄傲。
迷楼子的去向终究无人知晓,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金陵城外的千山泊深处,每逢腊月二十五之夜,总有曲声传出,彻夜吟唱不休。曲声美妙动听,余音袅袅,三日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