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知后觉的等热度冷了下来才想起来看,两个小时的电影流了一个小时的泪,踩着感动的余韵又赶紧去找了严歌苓的原著,结果被逗乐了,于是更加佩服冯导捞针的能力。
要说电影《芳华》拍的是不可抗的命运,原著《芳华》写的是不可测的人心。
先说电影《芳华》,颜色的冷暖调和在如此又红又专的大背景下演出旖旎的质感,暖金色带着温度的阳光老式的窗扉割成无法拼接的方块缠绕在被半袜裹住的小腿,军绿色的袖口里白皙的十指扯过一块正红的纱布半掩眼波流转的风情,年轻的身体被镀上一层老旧的蜜色,格外诱人。
冯导太善于从视觉上挑逗人的美感,于是人物性格从这一幅幅画里走出来的时候就略显单薄,人物亮相的一开始就能掰着手指头说谁和谁是一头的,那个谁是好人,那个谁不是个东西,比方说林丁丁。
娇纵、蛮横、绿茶的骂声在刘峰被“触摸”事件下放到前线导致最后断臂而吵到鼎沸。那感觉像是刘峰的胳膊不是因为流弹,而是林丁丁一刀一刀卸下来的。
感情刘峰要是上了前线忽然从可有可无的螺丝钉,立了个不得了的大功变成军区司令。若干年后不是空着右边袖管拎着来时的破帆布包回了空掉的红楼,而是开这个小吉普蹬着锃亮的皮鞋荣归故里,我们这些看客对林丁丁的恨就能少些?
一码归一码,不是这个理儿。
我们对林丁丁的恨意大抵来源于她身上那点个娇宠恃重暧昧不清的迷离态度。备胎了我们活雷锋半部电影,直到“触摸”事件的前一秒,还在想着以后嫁给如意郎君可以请刘峰帮自己绷套经济实惠的沙发。
所以啊,用郝舒雯的话说就是 “抱一下怎么了?!”他刘峰四讲五美模范标兵大好青年怎么就还不能抱一下了?!
电影里看起来就是爱到爆发难以自持的相拥,小说里可实实在在的写刘峰脑仁充血,顺着摸到了那个端着瓷缸戴眼镜老干部嘴巴里说的细节,女孩子内衣后的袢子。
我们咬牙切齿的恨林丁丁这个绿茶早年没有断了刘峰的情丝,现在又批评人家这一推一喊断的太过彻底,直接断了人家的活路。
那个时代的人最为可贵的精神大概就是一股子傻劲,刘峰又是个这股子傻劲的凝结体。若现在某个男生告白的时候巴巴地说什么等了你十几年,为了你放弃了大好的前途等等,和道德绑架又有什么区别……
刘峰舍弃的这个进修的机会和她林丁丁有半毛钱干系么?林丁丁又凭什么为了一碗挂面和一筷子香油放弃追她的年轻摄影干事,还有那个收入稳定的鳏夫医生,去妥协一个坏了腰又扔了前途的中央空调呢?林丁丁势力,我们这些看客为了个相安无事的圆满结局更猥琐。
电影里没有明确说是谁告发了刘峰。小说里是“触摸”事件的目击者透露给了高层,从某种角度上说是个不可逆事件,既然递交给了组织,那就不是小问题了,后面被定性成强奸未遂而被下放也显得如此顺利成章。
写到这大概可以咂么咂么嘴,唉!封建思想最为害人啊,时代的错。
时代听了可不乐意了。那个戴黑框眼镜端茶缸,作为正义代表惩恶扬善的猥琐胖子,并没有随着时代死去吧?
十余年后我妈妈的年代里,照样有因为和男生手拉手出去逛了个街,就被家里毒打勒令以身相许的同学;再往后我的学长学姐也有因为在校期间眉目传情,被请了家长去办公室喝茶收拾铺盖滚蛋退学;到了我这个年龄,摸了内衣袢可能不会去吃牢饭,但哪个男孩子坦白自己其实爱的是男人,摸了谁家小伙子的裤裆,我看你爸妈能不能追半条街打断你的狗腿。
由猥琐的规矩教育出来的猥琐而正义的人一直都在,而后又理所当然的用猥琐揣度别人,再钉上此人品行不端,此事天理难容的烙印,尤其是在与“性”沾边的事件上。
国人普遍对事物要加个功利化的由头,一个事儿好玩不好玩不重要,关键是有用没有用。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细细记载了什么草能治什么病,什么草有毒,什么草能吃,很有用;相对西方的界门纲目科属种,什么树长什么样就显得很无用。
于是国人眼里有用的“性”是为了伟大的繁育和生殖,至于舒服不舒服就显得很无用。
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鲁迅《而已集·小杂感》
于是那个戴眼镜端茶缸的胖子想到拥抱就直奔内衣袢儿;我母亲同学的父母想到男女牵手立刻想到不贞不洁;我学姐的班主任想到眉目传情也只能想到败坏风气影响学业;至于同性恋也许是道德败坏,让自家父母颜面无存。虽然不知道哪里不对,但还是先打断儿子的狗腿再说。
我们至今对遵循猥琐的正义如此热衷,归根到底是为了排除异己。
陀耶夫斯基在《作者日记》中说“人们不能用禁闭自己的邻人来确认自己神智健全。”
而后福柯的《疯癫与文明》则说:“人们出于这种疯癫,用一种至高无上的理性所支配的行动把自己的邻人禁闭起来,用一种非疯癫的冷酷言语相互交流和相互承认。”
而被大众所理解和接受的明明暗暗的道德,就是这种至高无上的理性。
排除异己和拉帮结派相辅相成,刘峰被再一次被拉到他平时胸前别着红绸花做标兵演讲的台子上,脑袋低垂被当初敬他夸他的人检举唾骂。最难听的话被刘峰自己说了出来,他说他自己表面上学雷锋做好事,内心是个资产阶级的茅坑,臭的招苍蝇,脏的生蛆。
看啊,如何小心甚微尽心尽力维持的那个“好”,那个“善”,可以如此轻易地被一个“伪”字变了味道,一笔勾销。
刘峰被下放的当天只有小嫚一个人去送,电影里摘了一原文里相当戳泪的话:“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
但是电影里又狡猾的漏了一半,刘峰是除了小嫚的父亲以外,第一个基于小嫚温暖与爱的人,一个恰值最好年华里遇到的好男人。无论这个男人送的怀、投的抱是不是只是他“普渡众生”的人生信条里那么一个顺水推舟,但却给那一个冰冷又闭塞的内心强付爱意的猜测。
《芳华》原文里说小嫚在刘峰被众人从神坛扯下来又狠狠的踩在脚下,让她心里有一种归属和踏实,那一瞬间即将被赶出集体的刘峰似乎和小嫚在同一个国度,一个同样被辜负、被排挤的异乡。
这种像是小群体抱团一样的行径不需要什么特定的时代,特殊的背景,几乎是约定俗成的沉淀物分层一样的自然现象。
《所罗门的伪证Ⅰ》里,用了整一本书理清一帮高中生繁复错杂的人际关系,满脸痘痘而遭霸凌的三宅树理选择和呆头呆脑自己十分讨厌的松子在一起;良好品行兼优的凉子和成绩平平但人缘很好的真理子在一起……
相互嫌弃又彼此安慰,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优越的一部分而沾沾自喜,同时在对方身上又发现的自己不断逃避的相同点而憎恶不已,实际上虚荣心与自卑感本就是同根同源。
《芳华》的电影里少了小嫚内心哪怕只有丁点大的阴暗面,也省略了刘峰内心几乎所有雷锋动力的自卑感,这两个人物在电影里的依偎便显得尤为悲情。
尤其是后来海口相见,刘峰的三轮车被什么大队长扣了下来敲诈1000元的赎车费,被恰好路过的郝舒雯看见。郝舒雯还是那个泼辣性子,拎着刘峰被扭打扯下来的已经老化变色的塑料假肢,指着那几个披着警服的混混,含泪骂道:
“你们知不知道他是退伍英雄?!”
《芳华》所描写的年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用原作者严歌苓自己的话说,就是别光忙着自己的活,一定要多干别人的活,偷偷帮人缝补、偷偷帮人洗涮、偷偷写日记。就能慢慢进入组织的视线,把平凡量变到质变歌颂为不平凡。
纵然刘峰一箩筐的平凡而伟大的红章红本红奖状都没换来哪怕一句从宽处理的脉脉人情,但他说到底是质变出的不平凡。无论是小说里的刘峰还是电影里的刘峰,直到默默无名的死去也没有撕开脸骂天骂地骂先人,没有拎着他那些好人好事的红章红本翻人情旧账。
这些个红章红本的赞誉在”触摸“事件之后被弃之如敝履,刘峰可能一瞬间开悟当好人的性价比太低,想要换个活法重新开始。但实际上没能改的掉二十多年助人为乐的惯性,无论是因为刘峰渡人渡己的天性,还是刻进骨缝里的自卑,但终归造就了他的善良,无欲无求安于命运的善良。
那个时代以歌颂的方式利用刘峰的平凡,但电影里难倒不是以悲情的角度利用刘峰的善意么?
何小嫚无法拒绝的,也最为欠缺的就是这样一份可以接纳自己的善良。何小嫚的母亲在电影里仅一笔带过,在小说里却算得上小嫚性格的根源,对小曼的态度无非是以”爱“为名的辱骂责打、委屈求全。
恶劣的后母一定可恨,但不会有小嫚的母亲那么恶心。小嫚的生母具有童话世界里不得好死的后母所有的优良品质,但最为可恶的是她会在小嫚高烧不退的时候一下子披了人皮,把小嫚紧紧扣进怀里,让她蜷缩进曾经孕育小嫚的子宫里;她会在小嫚即将入伍的时候,绘出母慈子孝的画面手牵手陪她去公园散步;她会在小嫚得上英雄标兵的时候换了慈母的脸孔突然出现在生命里嘘寒问暖。
在小嫚舔着伤口和生母划清革命界限的时候,那个母亲又往小嫚的刀刃上撒了一把糖霜,疼,但还想继续舔下去,和着血舔下去。砸吧着嘴里这点甜然后告诉自己,我的母亲其实还是爱我的。
何小嫚被冷落了大半辈子建立起的刻薄冷漠、警惕防备被潮水般涌来对英雄的爱慕袭倒。那个需要英雄的年代里,把小嫚自以为平凡的一点点洗成一个出离英勇的喜剧。我想小嫚是被自己的自卑击垮了,她每看一眼那个报纸上冰清玉洁的白衣天使,兴许是想起了自己乳罩里垫的搓澡的海绵、想起了不停流汗被男生嫌弃说是”泔水桶“的体质、想起自己被弟弟叫做”屎橛子“的浓密打圈的头发。
前来向小嫚鞠躬微笑握手求签名的人民群众,和之前往刘峰身上吐一口唾沫、落一块石子的人难道不是同一批么?
小嫚精神失常之后的微笑是我见过最安宁最灿烂的,比偷拿丁丁军装拍的照片上那个微笑还要美丽,是一种超脱现实无喜无悲的笑。
电影里那一段小嫚一个人在演出厅外的草地上,一只脚尖轻盈点住踩着挂满露水的青草地,洒着白月光的侧脸眼帘微闭,以静默为伴奏旁若无人的的跳舞。若人生真的一颦一簇、一举一动都可以徜徉在自我欣赏的静谧里,无需观众,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但梦终究是醒了。
《芳华》的电影给了这几位主演的女孩子一个相对完美的结局,小穗做了记者自食其力;郝舒雯与门当户对的陈灿成婚生子,日子过的也算平顺;丁丁远嫁澳洲,照片里的笑容看起来不似作假。小嫚把刘峰从肠癌的生死线上拉过来后,你未娶、我未嫁又相互依偎着以彼此取暖。
小说里的故事却还在延续,把这些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们从电影里拉出来接着演家庭伦理剧,××升职记,某某求业剧。一直演到死亡谢幕,一张木框子箍住的几十年前的老照片,重新翻印成了黑白被圈在细密而苍绿的忍冬下面,丧葬会还没能举行的起来,后面乌泱泱白孝服黑别针的人粗着脖子嚷嚷时间到了要换人了。
这场面我是见过的,我外婆过世的时候,我蹲在马路牙子上,看招魂幡刚在焚尸炉边站住脚。后面一波不知谁家的孝子贤孙也举着安魂的阵仗赶来了,吵吵嚷嚷的像是都争前恐后的赶着迈进,这烈烈冒着腐臭的人间蒸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