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end
勇者平举着手中的长剑,他的眼神和盔甲一样冰冷。
我无力的倒在地上,魔杖闪烁着微弱的光,像是希冀着我掌心的温度。
但我已没了气力,臂上的伤痕纵横交错,森森白骨映染在落霞余晖中,颇有些可怖。不断滴落的液体遮了我的视线,痛至极致,反令人清醒,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隐约可见那冰冷剑刃高高举起。
这一次,会是终章吗?
一
手里的盾裂痕遍布,剑甲也黯淡无光。我索性将盾剑都丢下,自己也瘫坐在地。
真是个可怕的存在。我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等待体力回复的同时,回想起那群凶恶魔兽,遮绝一切光亮与希望的凶恶魔兽,仍暗自心悸。
无论怎样骁猛的军队,在它们面前,心境都会濒临崩溃。但它们不是动摇我心智的源头。那源头离我仅五步之遥,没有如传闻中那般高高飞在空中,眼神里的漠视清晰可见,仿佛我只是一只小虫子。
值得庆幸的是,这高悬整个王国乃至整座大陆之上的噩梦,终是在此刻终了。代价固然惨重,但,至少这片大陆上的人们,无须生活在失去至亲的悲痛,以及夜里难以入眠,只恐睁眼醒来时已身陷囹圄的恐惧之中。
但我清楚,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前方的城堡入口里,也许还有着更可怕的存在也未可知。毕竟,我并非第一位攻打这座堡垒的王室,在我之前的那些前来攻打的诸多勇士,没有一个曾凯旋高歌,而我却连尸骸都没见到一具。
力量在我的身体涌出,我能感受到双臂已不再颤抖。脑中浮现出的可怖景象,深陷黑暗中的魂灵绝望的哀嚎,更是令我再不迟疑,捞起地上的剑,便大步走向那城堡入口。
就算前方再多凶险,我又何惧?长久以来血与火的磨炼,我的心智早已锻造的难以动摇。
邪堕之物的生存之地,果然难容一星半点的光亮与希望。整座城堡内部都空荡无物,长廊上只有微弱的烛光摇曳。
但我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由于内部空旷,回声非常大,明显感觉的到离我非常遥远。
还有活物?我绷紧浑身肌肉,躲进一侧烛光下的阴影中。
突然出现的脚步声很快接近了,似乎并没有听起来那么遥远。也许是之前的苦战使我的感官变得迟钝。但我现在无暇顾及这异样。
因为那奔跑着的,不是面目可憎的魔兽,从身形上看应是位女子,但她的长发遮盖使我看不清她的面容。
二
正午时分,日头灼灼。
农夫们在田地里走动着,汗流浃背的给作物浇水。猎户们三三两两的坐在树荫处,握着弓箭,警戒的听着林子里不时响起的咆哮声。
一位面色略有些阴沉的农夫疲倦的向猎人们聚集地走来,手中的水壶空了大半。
他坐下来,享受着片刻的惬意,但很快就被注意到他的到来的猎人打断了:“约翰,你家那口子还没生下来?”
农夫的脸色又沉了几分,显然并不想回答。但猎人们不依不饶:“这都好几年了吧,你家是怀了个什么怪胎啊?”
哄笑声嘹亮的响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像是要把此生的欢笑都在此刻喧嚣出来,惊的林中飞鸟竞相飞起。
农夫狠狠地瞪了大笑的猎人一眼,忿忿的提着水壶往回走。经过农田的时候也不停,把问询的那些声音都抛在身后。
田地离村子并不远,但他那能勉强称之为“家”的破败小屋并没有使他心情变好。不悦在他进屋看见躺在床上挺着大肚子的妻子时达到了顶峰,但他仍只是沉默,揭开米缸舀米,准备煮饭。
听到动静的妻子艰难的翻过身来,看清她男人的背影后嘟囔了一句:“莴苣,我要吃莴苣。”
“什么?”农夫有点走神,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没听说吗?林子里“那棵树”上长着莴苣,有着神奇的力量,也许那莴苣能催产也说不定呢?”
农夫停了一瞬,话语里有一分不确信,九分轻颤:“你说的是,“那棵树”?”
“对。”简短而不耐的回答,却似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农夫恼怒的丢下锅子,指着妻子破口大骂:“无知的妇人!那树有灵,村里的人都不应随便靠近它,扰人清净!更遑论攀爬至其躯干上肆意采摘。那是大不敬!”
妻子不屑又不忿:“不过一老树,你凶什么?要我说,你们村里都是蠢蛋,还相信这种哄小孩的故事。”
农夫没再怒吼,他猛的扑过来捂住妻子的嘴,压低声音道:“别这么大声,被人听到会有大麻烦的。”
许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或是因为农夫眼中的惊惧让妻子也觉得心惊,妻子收敛了下来,只轻轻示意农夫松手,但却仍旧不打算放弃:“那你到底去不去?”
农夫坐在床沿上沉默了许久,终还是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什么,拖着身体回到炉灶前。
三
指骨间传来的轻微疼痛,将我胸腔中的怒焰烧灼的愈发汹涌。若此刻古堡中没有那么多无辜之人,我定要将这罪恶与污秽之地付之一炬,或如无所不能的神明那般,将此地化作齑粉。
女子奔至我藏匿之地时,步子轻盈的停了下来。我的警戒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只要她有一点异常举动,她立刻就会身首分离,同那女巫一道共赴彼岸。
但剑最终并未落下,只在她白皙颈间划出一道浅浅血痕。感受着躯体间草木般的清香,我竟手足无措,不知是该将剑扔下或是如何。
仅存的一丝理智,艰难地让我开口:“女士,请报明你的身份。”
没有回答。温热的液体自我破碎的肩甲涌入,我勉力维稳心智,复又询问了一遍。
女子仍没有抬头,只是抽泣着回答:“邪堕之人……将我们视做玩物……昼夜无止的恐惧……”
我愈发生疑,但还是以温和的声音道:“请放心,女巫已再不能对你们如何。现在,可否让我看看你的面目?”
女子颤抖着开口,嗓音清脆却透着惊惶:“不……我会吓到你的。”
“即使是那邪恶的女巫,以及她那些奇形怪状的宠物,女士,我也未曾退后半步。”
沉默蔓延。我不确定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又或是很久很久。但她终是从我怀中抽离,那一刻只觉失去了什么,像是对我很重要的事物。
随后她将长发拨开,面孔显现,映入我的眸中。
怔了片刻之后,我猛力挥拳,击打在石壁上,怒吼出声:“该死的!这……”
女子,不,应该说是女孩,被我吓了一跳,想过来安抚我却又畏惧的止步不前。
感官的误判绝非我怒火攻心的源头,这怒火源于覆盖在女孩清秀面孔的伤痕。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呵!暗红的疤痕直叫人心惊,竟似是被烈火灼烧过。难以想象,她承受了怎样的苦痛。
她本可以不用忍受这恶行的,如果我能早日带兵对女巫宣战!我不停地对着墙壁挥拳,深入骨髓的疼痛以及滴落的殷红血液,也难以浇灭我胸中怒火,若是那女巫能够重生,我绝不会给予她仁慈的死亡。
女孩在后默了许久,想来也知晓我的愤怒为何。但她终于还是打破了这沉默:“没事的。这只是她偶然的怒火。至少我还活着。其他人也不曾承受这般苦痛。”
她的话语虽使得我的怒火更盛,却也让我忆起了此行为何。于是我正正的看向女孩眼眸,出声问询:“美丽的……姑娘,可否为我指明前路?”
女孩抿唇一笑,回转身去,在烛光摇曳中向着城堡深处走去。我握紧剑紧随其后,警戒着可能躲藏起来的邪堕之物,却又近乎狂热的期盼能遇上漏网之鱼。
四
背着从猎人那里借来的弓箭,农夫约翰行走在黯淡月色下的森林里。周遭无止的兽啸、不知名的动物爬动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让他只觉自己行走在噩梦中,每一步都只想逃离。
他清楚在这不属于人类的领地,一副弓箭其实代表不了什么。但胸口内侧的冰冷质感,让他脚步始终不停。
太久了。他的妻子怀孕实在是太久了。久到所有人都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怀上的,久到各种各样的流言都不胫而走。这样的流言,在村庄里极可能是致命的。
不少妇人都称他的妻子为女巫,还信誓旦旦的宣称,她肚里的孩子一旦落地,会是村子的灾劫。这只是他所听闻的,暗夜里究竟还潜伏着多少,他无从得知。
他只知道,这一切必须终止。与其将命放在别人手里,总要有个人做这恶人。
胸前的小瓶中盛满汁液,那是偶然听闻村中老猎人提及的毒草,有着致人于长眠却非死亡的神奇力量。而为她采摘她渴求的莴苣,让她不留遗憾的离世,这已是这一场情分之中,他所能给予的最大仁慈。
一路行来,许是甘霖遮盖了他的气味,兽群竟出奇的安分,渐渐连咆哮也无。他再不畏手畏脚,很快就来到了“那棵树”下。
树很高,枝繁叶茂。他抬头往上看去,朦胧月色中从远处看着颇为可怖的树,近距之下却与其他树并无两样。不就是莴苣反常的长到了高处而已,他想,就算真的有灵,也只是一棵树而已。
没再多想,他开始向上攀爬。虽然上次爬树是小时候的事,但无数交错的枝丫让他爬起来很是轻松,高高在上的莴苣,很快就到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而,神明背弃了他。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他的脚下忽的不稳,风声呼啸间,原本触手可的翠绿菜蔬益发渺小,直至完全不见。
他挣扎了很久,但巨大的疼痛使他都没法起身。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潜伏着的野兽们缓缓出现,像是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在生命即将迎向终章的时刻,农夫遍布绝望眼里映现的,是无数双闪着绿光的凶狠眼眸。
五
少女在我前面带路,脚步轻缓,看起来并不着急。
似乎有哪里不对。无从确信我的感知力是否可靠,但我确实感觉走了很久。远超这城堡长廊的久。
“美丽的小姐,你……”
“英勇无畏的王子啊。”她回头笑着看我,话语有如吟咏诗赋一般,典雅且令人头大。“毋须担忧,前路通往无可估量的财富。”
“什么财富?”我竭尽全力控制了面部肌肉,不为所动。
“财富将与灾劫共存,黑暗必将匿于光明!不远万里踏上征途的人啊,你可是为解救众生而来?”
“美丽的小姐,你……莫非是女巫的邪法依附于你?”我有点不耐,宫廷教导里我向来最厌恶诗歌,转瞬忆起女巫的可怕,剑尖立时贴上她的颈间。
“如我这疯言疯语惊到阁下,万望毋怪!我本纯良,奈何世道不公,生生将我焚于烈焰!”
“够了!”我怒吼,剑锋处血迹初显。
许是死亡的恐惧散去了她的装腔作势,她不再夸张的唱词:“我知你心中所想为何。财富固然不可缺失,声名却也至关重要。”
“你究竟是哪种邪物?”手上用力,血痕淌入她的衣间,她却毫不在意,反向我靠近几步:“初逢之时,你因我面上伤痕怒极攻心。那么,你可想知晓,这伤痕因何而来?”
“请允许我对你致以歉意,美丽的小姐。”思及她所受苦难,我的口气软了下来,剑刃收回,但仍满腹警戒。
“何歉之有?汝征途万里,但为解救无辜之人。只不过行差步错,误入此地。”
“好了,美丽的小姐。”我的耐心消耗殆尽,“你这些疯言胡语,我听够了。”
“所以……你是想知悉真相?”
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的烛光濒临熄灭,却又顽执的挣扎着燃烧。我面无惧色的正正看向她的眼眸:“是的。”
“你听得见吗,这里无处不在的哀鸣?他们,也是想要知悉真相的人。现在,都在注视着你呢。”
我侧耳,并没听到任何异响。心中无比厌烦,正欲大声斥问,竟已发不出声。
“毋须担忧。”女孩转过身来,面容并无变化,唇角勾起的弧度却让我觉得分外诡异:“你只是在虚假的世界里行走太久,此地,唯真实可自在言谈。”
该死的!我的手脚竟也不能动弹,这巫女到底用了何等邪法?
“哦,你的魂灵在战栗吗,无畏之人?”少女缓步走到我身前,眼里的黑暗深不见底,“但是你有什么可惧的呢?我只欲教你看清,邪恶女巫深居的城堡,从来都不存在的啊。这里,只是个被焚毁的无名村庄呢。”
我怔了片刻,记忆里好像有什么涌了上来。是了,那些个喜好钻研奇史的昏朽老者,好像曾给我讲过关于某个村庄的传闻?当时他们是怎么说的?
“啊。你竟听过吗?”她笑道,有些许。“我也偶有耳闻呢。他们是不是告诉你,那座与世无争的村庄,无端招致魔鬼的嫉恨而被火焰焚毁,只因魔鬼难容平和?”
我哪有空闲听那些老头说些神神道道的?我益发不耐,那些连真假都不能考证的,我向来都不屑搭理。
“万望见谅我的多言。”她退后一步,“不过这是最后一句了。那村庄如何,你自己看吧。”
The beginning.
烛台之上光华退散,眼前的一切都归入黑暗。
浓重的血腥味刺入王子鼻腔。庆幸自己五感未被剥夺的同时,冷寂之中滋生的不安笼罩他的灵与肉,这不安如此强烈的刺激着他的神经,以致他竟才觉察到异样。
几近淡不可闻、混杂于血气之中的腥臭,于他而言却是无比熟悉。宫廷云雨向来无常,潜匿于晦暗之地的恶兽蚀腐万物,自他幼年之始,腥臭与污浊便长伴其右。
纵时至今日,那深藏于心的恶兽已甚少啸吼,然这孤堡竟似能映射人心一般,着实令他着恼。
毒草特有的腥臭渐消散了,连带着血腥味一同。不安重回,隐隐有撞击声传来,不甚清晰,却又声声入耳,随之而来的是轻叹,只一瞬便归于平静。
但他忽卧躺在地,四下滚动着,灼热的炙感自他指尖触入,席卷其身。初时尚止轻微,却又如蚀骨之虫一般,透过铠甲袭入体内,直教他大汗淋漓,口燥舌苦。
这灼感仍在扩散,渐从躯壳蔓至灵体,益发教他难以忍受却又无力抗拒。
无尽的痛楚终驱散了黑暗,眼前浮现的景象教他胆寒至目呲欲裂:荡然无存的孤堡矗立之地,焚天灼地的怨念时隐时现,环绕着那直入云霄的烈焰,诸多鸟兽尸骸遍布其中,尚留有残身的鸟兽或哀鸣,或试图逃离,终了也只得化作骸骨。
在这的烈焰之中,唯那女巫,身立于枝丫枯黑却未化作尘泥的巨树之下,紫气加身,手中魔杖闪着不详光泽,面上却殊无半点戾气,唯见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