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我颤抖着身体躲在被窝里。卧室的门是半掩着的，借着月光，从微微开启的门缝中可以望见对面姐姐的卧室。
此时那里正传来姐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我将被子拉到头部以上，在闷热的环境里继续瑟瑟发抖。
不一会儿，对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将被子拉开一条小缝，看见醉醺醺的爸爸趿拉着板鞋，快步走出。
对面的门此时正大敞四开着，但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
我一把将被子拽下来，像一条快要干涸的鱼，大口吸着外面的空气。睡衣被早已被汗水浸湿，紧紧的箍在身上。
又是“吱呀”一声，我听见自己房间的门被推开了。
姐姐穿着睡衣，光着脚进来，又轻轻关紧了门。
“姐姐…”我胆怯的望着她一步步走近，又开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一周有2次这个时候，姐姐会悄悄来到我的房间。有时拧我的大腿根，有时掰我的手指，有时用力的掐我的脖子，不过每次都不会轻易的在我身上留下伤痕。
姐姐猛地揪住了我的头发，将我从床上像弹簧一样拉起来，手又使劲地往后一扬，我被迫仰起头，整张脸都因剧烈的疼痛而扭曲。月光下，姐姐瞪着血红的眼看着我，表情异常的恐怖而狰狞。
“姐姐…痛…痛。”我小声呜咽着说。
姐姐缓缓松开了我的头发，“咚”一声，她跪倒在了地板上，小声抽泣着说:
“为什么...你要长得那么像他？”
….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眼角还留有着前夜的泪痕。
妈妈推门而入，见我还是一副似醒未醒的模样，便嗔怪道：“小懒鬼，昨晚是不是又没好好睡觉，自己偷着玩了？”语气中带着宠溺。
我没有将昨晚发生的事告诉她。
“林林今天要喝巧克力味的高乐高！”我蹦下床，手舞足蹈的喊道。
“呵呵，你个小馋猫。”
洗漱完成，我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爸爸还在沙发上睡着，茶几上一片狼藉，堆满了啤酒瓶子和各种坚果皮皮。应该又和朋友看了一整晚的球赛。
爸爸喜欢赌球，没事就要赌两把，因此经常会找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深夜来家里一起看球。
我回忆起昨晚姐姐在房间里的哭闹声，心想，难道是爸爸又赌输了球，在拿姐姐撒气吗？
正胡思乱想着，看见姐姐穿戴整齐的从卧室走出，面无表情的走到冰箱里拿了罐冰镇的牛奶，又径直回屋了。
我从凳子上跳下，踮着脚溜过去，趴着门缝看她。
姐姐一边喝着牛奶，一边嘴里还嘟嘟囔囔着背着单词。
姐姐今年14岁，今年刚上初二，比我大了整整8岁。
她每天5点准时起床背单词，晚上12点还会从她的卧室传来笔画的唦唦声。从来没看过她像我一样，玩过游戏，睡过懒觉。也因此，她成绩优异，次次年级第一不说，奖状多得连抽屉都塞不下。
她的卧室摆满了书籍，枕头边也市场躺着一本被翻到卷边儿了的报刊读物。
但她非常宝贵那些书，从不让我轻易触碰。
“林林，快过来吃饭！”妈妈在客厅里喊。
重新坐上凳子，看见餐桌前已摆好了丰盛的早餐。有煎鸡蛋，烤面包片，还有我最爱的巧克力高乐高。
“快吃吧林林，不然一会上学该迟到了。”妈妈咬了一口面包片，催促我道。
“为什么姐姐总不过来吃饭？”捧着专属于我的卡通杯，我随口问了一句。
妈妈脸色却变得铁青。
“谁管她？也不知道天天摆个死脸给谁看！家里给她吃给她穿还有错了？白眼狼一个！”妈妈朝着卧室的方向骂。
“爱吃不吃，饿死才好呢！”妈妈的样子异常的凶狠。
我眼泪汪汪的，边小口咬着煎蛋，边暗自心疼着姐姐。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要对姐姐这么凶呢？
记得一次吃饭，我见姐姐一直不夹菜，就笨拙的用筷子将菜里唯一的鸡腿挑出来递到她的碗里。姐姐朝我感激的笑，刚要说什么，母亲就摔了她的碗，骂她不懂事，不懂先让着弟弟。
姐姐才不服顶撞了两句，就被爸爸直接从客厅拖拽到卧室。
噼里啪啦的把掌声响起来，我害怕的在座位上瑟瑟发抖，妈妈却旁若无人的在那里继续吃饭。
我有时甚至在想，姐姐到底是不是爸爸和妈妈亲生的。
不过，姐姐好像也并不喜欢爸爸和妈妈。我总是看见她在端给母亲的咖啡里吐口水，或者在父亲昂贵的皮鞋上用剪刀戳几个小洞。
但我从未将这些告诉给爸爸妈妈，包括姐姐偷偷虐待我的事。
周日，母亲去亲戚家串门，父亲出去赌球，家里就剩下我和姐姐。
姐姐坐在镜子前梳头发，我独自在一旁玩着游戏机。
当我玩累了，再看向姐姐，发现她依然保持着梳头发的姿势。
姐姐将头发梳得柔顺黑亮，像海藻一样披散在腰间。
以前，我总爱去摆弄姐姐的头发，有时把她刚梳好的辫子弄乱，有时又会趁她睡觉时拿一些花花绿绿的发卡别在她头上。但面对那时淘气不懂事的我，姐姐从来不会恼。
那时姐姐对我很好的。
她总是会把好吃和好玩的让给我，还会在睡前讲很多好玩的故事给我听。
后来，我提早上了小学，因为年纪小，我总会在学校被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欺负。我哭着将这件事告诉给了爸爸妈妈。
爸爸那时在看球，便没好气的教训我：“这有啥，他们应该和你闹着玩呢！别像个娘们似的整天哭哭啼啼！”
妈妈则带着我直接找到了老师反映了此事，但老师一人身兼照顾着40几个小朋友，根本不可能时时刻刻关注着我。
那几个高年级学生得知我将此事告诉给了家长和老师，气愤之下，更加变本加厉的欺负我。
他们抢走我的零花钱，将我的书包扔进臭水沟，还用彩笔在我脸上画画。
姐姐知道此事后，带着我找到了那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拿着砖头将他们狠狠修理了一顿。
那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开始还不怕，后来姐姐直接将砖头拍到其中一个男生的脑门上。看见同伴头上的血，几个男生当即腿就吓软了。
姐姐毕竟是女孩子，下手也并不重，被打得男生也只是蹭破了点皮。不过他们却因此彻底被姐姐的狠劲所折服，还说她是女侠，女英雄。
事后，姐姐还叫他们一字排开蹲在墙角，每人和我说一遍：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自从那天起，我逐渐在学校威风起来，再没人敢欺负我。
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厉害的姐姐，谁若是欺负我，谁的脑袋就会遭殃。
因为那件事，我打心底里佩服姐姐。她成了幼小的我心目中最勇敢的人。
可不知什么时候，姐姐变了，变得阴郁，不爱说话。她不再给我讲有趣的睡前故事，更不会纵容我再与她肆意的玩闹，我再也没见她笑过。
再后来，姐姐开始偶尔会无缘无故就气冲冲的打我，掐我。
最初，我因疼痛而大喊大叫。妈妈听到声音冲进卧室，见我眼含泪光的模样，连缘由都不问，冲上前先打了姐姐一巴掌，责怪她身为姐姐却没有照顾好弟弟。
妈妈心疼的把我抱在怀里，问我怎么了，问什么会哭。
我望了望姐姐惨白的脸，看到她脸上鲜艳的红指印，想了一会儿，便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要是说了，姐姐肯定会挨打的。
所以，从那以后，不管姐姐打得我有多痛，我都不敢放声哭喊。因为那是幼小的我，唯一能想到保护姐姐的方式。
姐姐在镜子里看见我正捧着游戏机发呆，便转过身来，表情犹豫的问：
“林林，想不想去公园玩啊？”
“想！”我立马回过神来，一蹦三尺高。
姐姐出门前，又收拾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见她用妈妈的化妆品把嘴唇涂的猩红，脸蛋又抹得惨白，忍不住说：“姐，这样不好看，很像棺材铺里的纸人。”
姐姐没说话，也没恼，也没有擦掉脸上的妆。
出门后，街上人来人往，我被姐姐紧紧的牵着，但小短腿实在跟不上她的速度，被带的踉踉跄跄。
“姐，你慢点，我走不动了，姐？”
姐姐像听不见我说话似的，一路沉默着。
我们在路口搭了一辆车，到了流韵公园，我被姐姐带领着来到了位于湖中心的一座小桥上，小桥的尽头是一个红色的小亭子，有几位大婶正坐在那边磕着瓜子。
我兴奋地趴在栏杆上望着桥下碧绿的湖水，感受着水汽上涌带来的清凉感。母亲从来不会让我趴在这上面，总说湖里由水怪，如果挨着栏杆太近，会被水怪抓走吃掉的。
嘁，骗小孩子呢！我才不信哩！
“林林，你觉得姐姐对你怎么样？”姐姐身体靠在栏杆上，没由头的来了这么一句。
“姐姐很好，恩…只不过能不能不要总是掐我了？很痛的。”我因恐惧，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脖子，支支吾吾的说。
“即使我掐你，你还认为我好吗？”
“当然，在家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姐姐了！”
“为什么？”姐姐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惊讶。
“恩…”我咬着手指想了好一会才说，“因为姐姐是姐姐，林林就只有你这一个姐姐。”
“呵，这算什么理由啊？”姐姐转身，双手扶住栏杆，慢慢闭上了眼，柔顺的发丝在空中四处飘扬。
过了一会儿，姐姐又问。
“林林，你觉得爸爸妈妈怎么样？”
“他们对林林很好。可是…”我搅着手指，不敢抬头：“他们对姐姐不好，所以林林不喜欢他们。”
姐姐更惊讶了。
“你是怎么发现他们对我不好的？”
“每天早上，林林都有煎蛋和面包可以吃，可姐姐就只能自己去冰箱里拿凉牛奶喝。而且每次姐姐在家，妈妈的数落声就没有听过。”
“爸爸每次喝醉酒，进你的房间，我总能在对面听见你在房间里哭。”
“我有时也问爸爸，他总去你的房间做什么，他说在教导你做作业，我不信，姐姐成绩那么好，又怎么会因为做不出来题大喊大叫？姐，爸爸偷偷打你了对不对？”
姐姐望着我，脸上的表情由惊讶转为悲伤，又从悲伤转为愤怒。
“你那个亲爱的爸爸没有打我，但他对我做出了更 龌 龊 的 事。”姐姐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
“什么是龌龊？”我晃了晃小脑袋，有些疑惑的问。
姐姐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我叹了口气，用手指轻轻抚摸过我的脸。姐姐的手很滑很细，摸在脸上很舒服。
我也仰头望着她，小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将脸紧紧的贴过去。
“姐，你的手真冷，林林帮你暖。”
时隔了这么久，姐姐终于对我流露出了温柔的神色，不过又立刻黯淡下来。
“林林，我真希望自己可以长大一点，再大一点，大到可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姐姐低头喃喃地说。
“作为男孩，你真的很幸运。”
“你不用担心未来，更不用担心现在，我有时真的很羡慕你。”
“我努力学习就是为了让自己变得强大，更强大一点，但这也需要时间。”
“但我想我已经等不到了，因为我实在熬不下去了，这苟且的一生。”
姐姐望向远处的湖面，释然的笑了。
那时的我，只是傻乎乎的觉得姐姐笑得很好看。因为那是时隔很久，我第一次看见姐姐笑，却没有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今天我带你来，原本是想借你报复他们。”姐姐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会飘得很远。
“我想毁掉他们所爱，叫他们痛不欲生，可直到现在，我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决定。”
“至少你是无辜的，你应该好好享受这一生。所以，请替我好好活下去。”
我虽对姐姐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有些糊涂，可心里却迸发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我用力摇晃着她的手臂，有些害怕的问：
“姐，你怎么了？”
姐姐挣开我的手，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林林我们在这里玩捉迷藏吧！”
“你先捉，我来藏。转过身，数30秒再睁眼哦。”
“姐姐，我….”
“听话！”
我还想说什么，但见姐姐毋庸置疑的眼神，只好乖乖的转过身，用手捂住眼，大声数着：“1.2.3.4…..11”
“噗通”一声，身后的湖里忽然传来一阵重物坠落的声音，尖叫声四起。
我哆嗦着，不敢转过身去看，只好继续数着：“12.13.14…”直到有人过来将我一把抱起。
我没有哭，只是异常安静的蜷缩在一个陌生大婶的怀里，和众人一起望向远处的湖面。
在湖水最深的位置，一大片海藻般的长发正随着水波涟漪，徐徐飘荡着。
…
4
姐姐死了，她被从湖里捞上来，被盖着白布放到担架上，被几个穿着白色服装带着口罩的人抬走了。
爸爸妈妈将我领回家，他们的脸色就像死人一样惨白。
没过多久，家里忽然闯入一群人，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尽数搬走。
面对着一无所有的家，妈妈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爸爸则满面愁容的蹲在门口，吸了一地的烟头。
我却火速的跑到姐姐的卧室，看见姐姐生前珍视的书，还完好无损的摆在书架上，松了一口气。
后来我从别人口中才知道，爸爸赌球赌输了，欠了高利贷一大笔钱。他为了还债，将姐姐押给了一个老板，妈妈也默许了爸爸这个荒唐的决定。
但姐姐死了，老板就把钱又要回去了。
那个老板我曾经见过，爸爸请他来家里吃饭，不停殷勤的给他敬酒又递烟。
他长得肥头大耳，乌黑的嘴唇，三层的下巴，肚子鼓得险些连肚皮都系不上。吃饭时，贼兮兮的小眼睛一直朝着姐姐的方向提溜乱转。
姐姐其实并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而是妈妈在嫁给爸爸之前，和另一个男人生的，那个男人将妈妈弄大了肚子后就跑了，所以妈妈才嫁给了爸爸。
妈妈因那个男人抛弃她的缘故，便将对他的恨意转移到了姐姐身上。而爸爸….虽然我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我不得不说，他是个禽兽。
他强暴了姐姐，很多次，都是在醉酒或输球以后。
直到姐姐死后，他也从来没有表现出半点愧疚之情。
因为对他老说，既然好吃好穿供着姐姐这个与他并无半点血缘关系的女孩，那他必定也要索取点什么才行。
我终于明白了，从前，姐姐每次虐待我时，眼里为何总是充满着恨意。
因为我不仅仅是爸爸的唯一的亲生儿子，且随着年龄的增长，眉眼之处也与他越发的神似。
那之后，我都不禁为自己是爸爸的儿子而感到羞愧。
5
知道这些事后，我仍不咸不淡的和他们相处着。我学习很努力，但依然没考上大学。我和姐姐不同，天生就不是学习的料。
后来我和几个兄弟在外地几年做了生意，赚了一些小钱，买了公寓和车，又认识了一个女孩，正在筹备着结婚。
只不过，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我无法摆脱过去，更无法在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后还泰然处之。
父母的电话已经被我拉黑，除了熟人的电话，其余的我一概不接。但每月定期都会往一个卡里打3000块钱。
在离家之前，我曾将她卧室里的书尽数打包装入箱子里，随身携带着这个箱子走过大江南北。
等生活逐渐安稳下来，不管多么劳累，我都会硬逼着自己每半个月读一本姐姐曾经读过的书。想象着她当时的读书时的心境，追溯着过往曾与姐姐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
这天得闲，便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姐姐曾读过的书，《人间失格》。
书页已有些泛黄了，部分纸张的边角处微微有些卷起。
姐姐一向精心保护书籍，想是这本书已被翻阅过无数次，才变得这般模样。
我一页一页的翻看着。感叹着主角叶藏“充满可耻的一生”。
故事中，他为了逃避不断沉沦，酗酒，殉情，最终走向自我毁灭。更悲惨的是，作者太宰治也在完成这本书后，投河自尽。
书里其中一句话被姐姐用红色笔标记，生而为人，对不起！
姐姐在后面加了一句：
生而为女孩，我也很对不起！
我定定的看着这句话，泪水刹那间涌了出来，滴落在了书本上，浸湿了那一行娟秀有力的字。
我回忆起姐姐在临死前对我说的话
“作为男孩，你真的很幸运。”
“但我想我已经等不到了，因为我实在熬不下去了，这苟且的一生。”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体会到，姐姐那时无可奈何的绝望。
合上书，我颓然地靠在了椅背上，闭上眼，任由眼泪肆意的流淌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