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云很亮,反射的日光从落地窗毫无保留地投射,并潜入办公室,背景音乐是《使徒行者》主题曲《行者》。我听得热潮澎湃,内心涌动,幻想着从怀中掏出一把消音AK763手枪,站立,上膛,举起,扫射,吹吹发热的枪口,关上门,离开。突然背景音乐换成了班得瑞的《初雪》,枪口的热度凝结成雪的冰冷,时间被冻结然后退回到五分钟的大开杀戒之前。我在北纬一度的一家初创公司,一首轻音乐可以降低我对四周的感温。对面的,左右的,同事都还好好地嬉戏打闹着,我看窗外发光的云被另外一片硕大而且漆黑的乌云掩蔽——大雨要来,老板要来。
我,二十三岁。白展堂23岁的时候,已经闯过江湖,厌倦江湖,选择在同福客栈停泊江湖生涯。而我,似乎离真正的江湖边界还有十万八千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有一种无形而巨大的紧迫感催逼着我,有声音对我说,你不是93年生的人,你是93岁的人,你老了,95后,00 后都已经崛起,不久的将来,你还会受到10后的碾压。可不是么?我还是这家公司的实习生,而斜对桌的95年马来小妹早是正式员工,和我的对话里总带着点儿沙叻味的不屑。
与其说是工作的恼人,不如说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恼人的人。之前和一位印度三哥合作,他比我矮,总是高昂着头用鼻孔对着我,鼻屎和鼻毛都尽收眼底,如果我是近视眼,可能我的眼镜会顷刻之间碎掉吧。三哥身上三米之内皆可闻的咖喱味是他来过最好的证明,离去后的味道久久不会散去,而且随着办公室人们的走动而扩散,散在我的茶杯里,键盘上,图纸上。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说话声音比较大,三哥听了很不满意,说自己是一位manager,不是一个worker,我的语气太impolite。我想,这位三哥可能是印度皇室后裔吧,阶级观念比较严重,尤其我又是女的。他一定是到我们这儿来微服私访体验民情什么的,之后就要回到母国继承皇位了,我切不可因为他的话语和他起冲突。他知道我是中国人,万一登基之后发动国际战争怎么办?不好,不好。后来再和三哥聊事情,我就很淡然了。毕竟皇室嘛,也许是太子,让着点他好了。
上班上着上着,了解了同事的风格,老板的风格,还有七七八八各类客户的风格之后,也还能将将就就地处之泰然。闲暇的时候,总会和之前的同学聊聊工作的事情,看看各个行业发展怎么样,看看AI发展到何种程度了,自己会不会明早一到办公室就被机器人鸠占鹊巢。就像总觉得别人碗里的饭菜香一样,我也总觉得别人的工作更好,不是一层两层的好,而是那种我是平地,别人是迪拜最高楼的好。六年前我的专业是计算机科学与工程,后来随着大流转到了建筑设计,现在看互联网红红火火一发不可收拾,当年憋屈着写着代码的同学们,现在很多都从事着互联网和金融两并关联的工作,瞬间觉得他们钱途不可限量,而我——唯有当默默无闻的城市建设者。
杭州是互联网从业者的朝拜地,围绕阿里园区多线状放射而出的初创公司不计其数。大学时期两位好友都在国内前三的互联网金融公司从事数据测试的工作,我是各种姿态羡慕他们。我前几个月去杭州的时候,了解到他们的加班现状,朝八晚十,好不快活。朋友A目前所在的私募部门,虽然是“油水”最多的,但曾经两个月的封闭式工作,让她的生理期半年不至,去医院体检才知道换上了多囊性卵巢综合症,得天天中药调理。朋友B在当年进入公司时是绩点最高的应届毕业生,于是HR把她分配到了尽受客户烦扰的技术支持部门,更坦白地说,就是客服,B忍受不了天天被客户骂得狗血淋头的日子,一怒之下裸辞去了深圳,深圳有腾讯坐镇,互联网氛围也甚是浓厚,当她飘零一个月终于签好工作合约后,新工作的第一天她就因为槽糕头顶的环境暗下了做过这个月就要辞职的决心。一个月过去,她果断辞职重新回到杭州,机缘巧合下她再次聘之前的互联网金融公司,但进入了另外一个不像客服部门那样令人头晕脑胀的证券部门,虽然也是天天加班呢加到无力吐槽,但好歹,不用再和客户对掐了。
朋友A说,她再也不想裸辞了。裸辞之时有多风光,裸辞之后就有多狼狈。
上班的日子总想着一场轰轰烈烈的裸辞,老板一来,幻想散灭,又开始了最平常的加班的日子。好像那些年被占用的体育课一样,加班是无休无止的语数外,老板的目光就像教导主任的凝视,带着嗖嗖声,审视着每一个被工作负压的灵魂。于是,每一次加班的间隙,如同课间上洗手间的时光那样弥足珍贵了。就在短短的数分钟内,水流,水声,水灭,人定。可以在这个过程中领略来来去去,起起落落的含义,暂时远离老板的鹰眼。
转行后,我到一家做旅游产品的互联网公司做运营岗位的实习生。真正接触工作内容后,发现和运营无关,倒是更像“淘宝客服”。每天用微信工作号和发朋友圈,宣传旅游产品。我的上级小姐姐无时无刻不盯着屏幕上的粉丝数,瞅瞅今天儿又多了几个粉丝,看看这会儿哪些粉又掉了。小姐姐说晚上十点半之前的客户问题,我都应该回答,而且要即时。吃饭的时候要回复,上厕所的时候要回复,过红绿灯的时候要回复。至于周六周日,没商量,当然是继续做到让客人觉得有求必应啦!有人是996的工作时间,而我,除了睡觉,时时刻刻都要谨防工作号手机有新的信息,一旦有,就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二响叮当之势做出稳准狠的回复,并且让客人快速下单,提高我们的销售量。这么一看,我又是个做销售的。
一周的实习之后,我对手机有了一种不可描述的厌恶感。不仅是对工作号的手机,连看到自己的私人手机,或者地铁上乘客把玩的手机,我都想一把夺过去——zang了。这个zang是什么意思呢?在重庆话中,发音为二声,大致动作和“扔”差不多,但气势比“扔”更为磅礴,带有忿忿不平的满腔怨气和怒气。
一份被手机绑架的工作,被困拘在一方屏幕中。屏幕是光鲜亮丽五彩缤纷的,可当我被和这个手机绑定,做一个全心全意的客服的时候,屏幕对我而言就成为一个宇宙黑洞,里面有无数客人的无数问题,重复的,繁琐的,让人无语的,让人暴躁的,似乎是一个接着一个邪恶精灵,可以顺着屏幕的玻璃浸透到我的真实生活中来。
接触了客人之后,发现聪明的人都有各自的高智商之后,而智障的人都是千篇一律地欠揍。智障客人:哎呀我不会看地图,只有离地铁站10米之内的建筑物我才能找得到哦!我:。。。当我冷静下来最终没有选择讥讽改名客人的智商的时候,我告诉他:亲,您打车去吧!
“亲”和“您”明明是挺亲和,挺有爱的两个字,但在我成为客服之后,每天要面对无数客人,不管好的孬的客人都要说上好几遍,这俩字对我来说成为了十分碍眼的文字。谁能想到一个隔着屏幕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小客服,早已被折磨成了拿着针的容嬷嬷,恨不得一针又一针扎透那些傻不愣登的客人们。
阔别了之前与专业相关的工作,我做着曾经心心念念想从事的“运营”,但我依旧不快乐。究竟是”运营“这份工作让我不快乐,还是工作本身,就是不快乐的呢?我拿这个问题问我妈——一位把青春都献给了事业单位的老干部。我妈说,工作嘛,就像是一门手艺,一门养活自己的手艺,我没觉得不快乐也没觉得快乐,淡淡的,养活自己的手艺。
我妈就盼着退休的日子,她通过微信了解我的工作现状,感叹道:我们那时,哪儿像你们这么累啊。
是啊,好累。
作者年龄:18-2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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