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挨饿,却让被人吃得饱饱的。四十年了,一直是这样。”
这是上校的妻子在小说尾声时带着一种痛苦情绪所说出去的一句话。自从内战结束以后,可怜的上校就已经被新政府所遗忘,而上校盼望十五年的退休金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他曾经在内战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对于如今的和平场面也算是有不少贡献。可是到头来,当整个国家趋于平静安宁的时候,他们这些退伍的军人,却也慢慢地,被人们所遗忘。他们就像是被榨干价值的垃圾,被人们随随便便地就扫到了角落,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这些被社会所遗忘的人,在弥漫着臭气的阴暗角落里艰难求生,却往往引不起人们的注意或者同情。人们也许会装作好心的样子,为他们提供不值一提的帮助。但是上校心里却很明白,这些人,从来都不曾真正地关心过他们,除非这些帮助能够为他们带来所谓的利益。比如堂萨瓦斯。堂萨瓦斯处于优渥的地位之上,似乎也就认为自己是有足够理由对上校不置一视的。他连上校从来都不带帽子这一点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地为上校帮忙呢?可是一旦上校向他提出卖斗鸡,使他觉得这其中有利可图时,他便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并且不漏声色地从中敲诈。在堂萨瓦斯眼中,上校终究只是一个老朽不堪的不值一提的人而已。
而在那些年轻人眼中,上校也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他们本来就是轻视他蔑视他的,不然也不会贸然地闯入上校的家中,毫不讲理地就将上校的斗鸡夺走,甚至大言不惭地宣称那只斗鸡是属于全镇人民的。他们之所以会答应帮助上校提供喂养斗鸡的饲料,也只是因为他们可以从后来的斗鸡比赛中押注获利。这也就是为什么,上校在向这些看似善良实则可笑的年轻人诉说自己生活的困境时,他们却本末倒置,说要帮忙喂鸡,却未曾想到资助上校的生活。
这些年轻人,还有堂萨瓦斯,他们装作善良的模样帮助上校,实则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若是在平时,或者说,若是没有那只斗鸡,上校这个人在他们眼中,就只是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的一个人物。他们也许会在平时热情殷切地向上校打招呼,但却绝对不会真心实意地为上校雪中送炭。为什么呢?因为上校衰老、贫穷,是毫无利用价值的。而他们呢?善良的美德对他们来说似乎也是毫无价值的。美德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当饭吃。
其实书中的上校和妻子,就是代表着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上校十五年如一日地,天真而充满期待地盼望着退休金的到来。当妻子质疑他的这个期盼,而上校又找不到足够的理由为自己辩护时,他就又将希望寄托在明年一月的斗鸡比赛的赢头上。似乎上校的期望总是遥远而不切实际的。正是为了那封遥遥无期的信件,在这十五年中每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上校都会准时来到海边,满怀憧憬地等待,而一次又一次忍受着失望黯然离去。也许很多读者会问,上校这样做的意义何在?这样的人生,徘徊在希望与失望之间的循环单调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在我看来,这个信封,终究只是一个寄托,一个幻梦。其实退休金会不会来,对于上校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十五年来无数次的等待,换来无数次的失望,恐怕上校也早就懂得退休金永远不会来的事实。但他还是要等。为什么?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可怜的上校才能暂时逃避自己穷困潦倒、无足轻重的悲惨命运。正是通过这种方式,上校终于在那个肮脏腐臭的角落,活了下来。
其实只要读者细看,就会发现,上校是一个懦弱的人,他很少怀着勇气直面现实,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抱着一种可悲的尊严得过且过。他这一生,曾经辉煌风光,但那已是逝去不再的过往岁月。偶然忆及革命岁月,并不会给上校带来温馨或者澎湃的感觉,只能让他更加悲伤地意识到过往与现今的巨大反差。曾经他是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军领袖,如今却只是一个毫无价值的糟老头儿,被人们带着嫌疑鄙视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扫到角落。这种反差也使得上校更加消极。于是,他变得麻木,即便是意识到了众人对待他的刻薄和虚伪,他依旧是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温柔模样。他仿佛是一个卑躬屈膝的虫子,匍匐在他人脚下,毫无尊严毫地乞求施舍,即便人们对他回以冷漠,他也是觉得没关系的。他很少真正想过要为自己的人生再争取一下幸福的权利。而上校之所以去卖钟、卖斗鸡,去做这些切实的能够改善他们生活处境的行为,也是出于妻子的劝说方才前去的。似乎在他的后半生中,只有一件事,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拿到退休金,而其他的事,上校却是从未认真考虑的。
至于上校的妻子呢,却似乎显得更加坚强,更加实际。虽然她也犯哮喘病,但她的身体甚至比医生的身体更加硬朗。她的躯体轻小柔弱,但她却拥有一颗顽强的心灵。多年任劳任怨不辞辛苦的经历,也使得她的身体和心智都更加的健康。在上校为退休金一事奔波之时,正是他的妻子默默地奉献着,以一己之力撑起了这个家。多年的苦难已经使得她不再相信上校心中所谓的幻想,她更愿意去做那些实际的,更加能够让他们活下去的事情。正是为此,
她才会怂恿上校卖掉斗鸡,并且到处借钱,甚至企图卖掉结婚时的信物,试图保障家里的伙食。至少在这一点上,病体孱弱的妻子是比上校更加真实,更加像个男人的。因为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当两人之间关乎生死的严峻讨论进行到最后的时候,上校甚至抛弃了这么多年来一直看重的尊严,说出了一句话。
“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