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背影，像极了我的父亲。那条土路，也像我童年的路。那辆自行车，已不存在。那个小孩，早已经长大。
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三年级，我在爸爸的大轮自行车上，或坐在前梁，或坐在后座，每周穿梭在学校和家之间。
父亲是一位勤奋好学、克己奉公的人民教师，现在已经退休。他一辈子对知识充满了热爱，承担了教书育人的重担。即便是退休，他也在忙碌中看身边的各种书，听全球的新闻，讨论国家国际形势，唯恐漏掉一个他应该知道的东西。他对知识的向往和重视，也许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影响到我，我像他，但不如他。
父亲小时候家里贫穷，体弱多病。他本人酷爱医学。在中学时代，他到处搜罗医学书，不限中医或西医，自己给自己开药，包括中药，自己竟然还自学了针灸。乡里乡亲非常信任父亲，父亲经常无证行医，提供无偿帮助，口头宣传各种保健养生之道，好像也医治或保健了不少不轻不重的病人。
父亲年轻时，有个绰号“小黄脸”。母亲每次和父亲吵架时都会称呼面黄肌瘦的父亲为“小黄脸”。这三个字，是母亲御用的。因为有一次，我和妹妹因为不满父亲的什么事情，也学着母亲的样子，说父亲“小黄脸”，结果被母亲严厉呵斥了。后来，家里日子富裕了，父亲也没那么体弱了，脸上也泛起了红光。那个绰号就光荣退休了。
父亲当年以四分之差无缘于大学，于是我的大学继承了他的志愿，我读了医学，圆了他的梦。当时因为各方面原因，我毕业后没有去临床，选择了留校。父亲有些失望。后面的日子里，我每次回家，父亲都会问：“你能去医院吗？不然学了临床白学了！你研究生可以考临床吧？”
我记不清当时都是怎么搪塞或拒绝父亲的，总之没能如他愿。我没有去医院，我也没考临床研究生。奔波几个城市，我要么在高校，要么在科研所，不是教书，就是在做基础科研，就是不在临床。一直依从父母命的乖乖女，什么时候开始不听话了呢？
现在想来，那是我的叛逆来了。我在大学毕业时，开始了我的叛逆。人家都在青春期叛逆，我的青春期迟到了十多年。嗯，是的，大学毕业，我终于高于父亲的学术水平了，所以我可以反抗他了，虽然力量弱弱的。我最大的叛逆当属42岁那年，我的裸辞。我毅然离开高校，没有提前和父亲打招呼。父亲很意外，也很无语。
第一个20年，我做到了父亲眼中的乖乖女；第二个20年，我开始慢慢长大，表现了一点点逆反；第三个20年，我开始有力量，我开始做我自己。
因为接触了心理学，我看到了自己过往的生命里，爸爸对我造成的隐形控制。准确地说，潜意识里，敏感的我，收到了父亲对我的高期待和软指责。记忆里，父亲没有硬性要求我，必须考上大学，读个博士。甚至父亲都没有批评过我，因为我几乎不犯什么大错误，也不会捣蛋惹乱子。我从小就学会了勤勤恳恳地做事，认认真真地学习。
现在想来，父亲习惯性地皱眉抿嘴，一脸严肃，那是他对自己的不满意吧。没去读大学，没去当医生，是他的遗憾。敏感的我，默默地接棒，努力往前走。可能就是为了父亲能舒展开紧皱的眉头，希望他多笑几次。如此的状态，直到我有能力决定，我要做我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讨父亲高兴、做父亲喜欢的事。
父亲喜欢写毛笔字、画画，我没有继承过来。长大后，我埋怨父亲“小学时候，我时间那么宽松，咋不教我两手呢？”。父亲说，那个没用，因为考大学不需要那个。是的，那个年代，大家都需要努力学习。
读小学的最后两年和初中的前两年，每逢考试我必生病呕吐，虽然我从来不惧怕考试。即使带病参加考试，我也能考个好成绩。我习惯性腹疼腹泻，一天三四次拉稀，饿了会肚子疼，吃饱了也会肚子疼，凉了更会肚子疼。现在想来，那时的呕吐和腹泻就是我无声的抗议，我头脑要服从权威，子承父命，但身体吃不消，在悄悄反抗那些隐形的控制。后来离开了父亲所在的初中，我到县城去读重点高中，那些病竟然不知不觉好了。
风水轮流转。现在，我有了理论的铺垫和搜寻来的证据，于是我鼓足勇气，准备心平气和地和父亲理论理论，以期他能说句道歉的话。然而一直倔强的爸爸，始终没有“对不起”，只是说“当年都是为了你好”。我平生第一次对父亲拍了桌子，对他大加批评。我清晰地看到父亲脸上扭曲的表情和紧皱的眉头，感觉到他内心的不安和愧疚，然而执拗如他的我，还在痴痴地等他的道歉。
为那次拍桌子，我自责了很久。在理智层面，我早已原谅了父亲，理解那个年代他的匮乏和不容易，我也曾无数次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去看那些伤痛，但身体积存的委屈仍借助眼泪向外流淌。眼泪说明父亲是欠我的，我曾如此理解，并自然地在痛苦中呻吟着。
父亲的“对不起”，对他，意味着他错了，他对我的培养也错了，他是失败的。然而，即使证明了他是错的，我又能得到什么呢？我自诩懂了很多理论，并用理论来证实自己言辞的正确，我揪住了父亲的小辫子，也牵绊了自己前进的步伐。我在责备自己、责备父亲的过程中，迈不动步子。
我需要重新思考一下。我有必要通过否定父亲来肯定自己吗？他的“对不起”对我有那么重要吗？
我期待父亲的“对不起”三个字，就像父亲当年期待我上大学学医学一样，父女俩个互为镜子。把对别人的期待放下，转为向内看，看看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自己能做的是什么。
我的人生我负责，我做我自己就好了。
试想，把人比做一个作品：白色的背景上，富贵牡丹在绽放，多么艳丽和谐的画面。细看画面，边角有几处黑点。如果你紧盯瑕疵，纠结于所谓的污点，那整个作品黯然失色，牡丹也不再富贵，甚至已经枯萎。世界如此美好，你却纠结于那几个黑点，对那些瑕疵耿耿于怀。是眼睛骗了你自己，是你自己伤了你自己的心。眨眨眼，定睛看，牡丹绽放，周边的黑点原地存在，一切还是原样，只是黑点不再对我引起任何伤害。
以前一直在纠结，是因为自己还没有悟透。此刻，我决定不再纠结，是因为纠结了这么久，终于明白了纠结没有用。历史不会因你的纠结而改变，而你现在的改变，可以重写你未来的历史。你愿意为自己做出改变吗？
我可以欣赏父亲的美好，享受着父亲对我的特殊的爱，哪怕那些爱有点儿狭隘。父亲的性格特点，大部分我也有。同时我独特于他，有他还不具备的特点，譬如，死不认错的我也慢慢学会了道歉，对于家人的缺点我也学会了包容。不再自责，也不需他责，所有的痛与伤，都是我的财富。忽然很喜欢那句歌词“野百合也有春天”。
感恩父亲，默默地支持，默默地期盼，也在默默地承担。感恩背后的天使，一直在希望我成长，帮助我成才。没有父亲的坚持，哪有我的逆反；没有父亲这面镜子，我哪能看懂自己。或者说，父亲是通过牺牲自己来成全我。想到即得到，我的后背有了力量，开始温暖起来，爱在流传。
父亲的这份爱，很深沉，不需要用任何言语表达。
父爱如雨 滋润万千游子的心扉
父爱如风 吹散无数儿女的伤痛
父爱如花 点缀幸福长久的婚姻
父爱如叶 映衬丰富多彩的人生
亲爱的父亲，我爱您！
